疑云
那道士大吼道:
“住口!你既有意向敝派寻衅,想是仗着手底下有两下子,必非无名之辈,你通上名来……”
洪安易道:
“恰恰相反,区区虽在江湖闯荡了一些时,却因武功庸碌,不入法家之眼,非但毫无名气可言,简直可说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邱真道士道:
“无论如何,你总该有个姓名罢。”
洪安易道:
“区区洪安易,谅道长前此定然未曾听过这个名字。”可是事态往往出人意表,那道土 “哦”了一声,双目眯成一线,眼珠不住的转动着,露出令人惊骇的威棱光芒,沉道: “洪安易居然就是你么?嘿嘿,也许你的武功果真平泛不值一顾,但名气可还不小呢?”
洪安易大大为之一怔,道:
“此言从何道起?”
那道土沉声道:
“据贫道所知,留香院武家便曾派你到安然堡卧底,若你没有任何特长或某一杰出之处,留香院里能人异土多的是,又如何会看上你?……”
洪安易一呆之下,心中旋即升起惑意,暗道自己为风冰蓝所迫,潜入太昭堡刺探有关断剑之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这峨眉道士身居深山之中,竟也获悉此事,诚令人疑惑不解了。但对方乃是名门正派的道士,故以赵子原尽管内心生疑,却也不敢往旁的地方设想。
那道士接着道:
“或许你要奇怪贫道缘何会知晓此事吧,嘿嘿,这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一再发出冷笑之声,洪安易突然隐隐感觉到,对方的声音甚是熟稔,只是一时无法记起。
洪安易眉宇微皱,道:
“道长一再出言挑激,不知是何用意。”
邱真道士语声一沉,道:
“洪安易!你到峨眉放肆杀人,可有什么话解释么?”洪安易冷冷道:
“道长岂得血口喷人?”
邱真道士冷笑:
“难道你还想狡赖不成?”
洪安易道:
“区区业已说过,这是个误会,无奈道长自以为是,不容区区有任何分辨的余地……”
话未说完,那道士倏一抬手,往洪安易腕腰之间拂至,他出手飘忽不定,虚实变化无端,洪安易陡然大吃一惊,足步连蹬,身躯疾地向后一仰,一连退开了五步之遥,方始脱离对方攻击威胁。道士一招未曾得手,似乎愕了一愕,没有趁势追击。洪安易恚道:
“敢情峨眉道士,竟也是偷袭的能手。”
他自认为这话已经说得很重,对方闻言,鲜有忍受下来的道理,孰料那道士只是冷然一笑,并不动怒。邱真道士道:
“你还算机警,但今日遇上贫道,也是合该你倒运。”洪安易道:
“道长道号可否见告?”邱真道士哂道:
“你毋庸多问,反正今夜你再走不出峨眉山一步了!
洪安易寻思一忽,道:
“好吧,区区便到贵掌教面前解无与白也好,而且我此来亦有他事……”
邱真道士打断道:
“说得倒挺轻松,敝派掌教哪有这么容易见到的?”
单掌拍处,一股狂劲飚风直袭洪安易。
这一忽里,洪安易忽然瞥见道士眼中布满了森森杀机,冰寒异常,他私心一凛,慌忙出掌封迎。
两股力道一触之下,洪安易但觉胸口如被重物所击,气血汹涌浮动,险些昏厥过去,当下忙运功支撑,方始勉力站稳了身子。邱真道士掌势一翻一合,杀手接二连三使出,那凶危劲厉的掌风,迫使时文穷于招架,不住往后倒退。
看来他果然有将洪安易击毙当场的意思。
洪安易只觉一阵急怒攻心,似此不讲道理,动辄言杀的出家人真是少得很,但他同时也十分明白,自己目下处境实在危险非常,稍有不慎,便立刻有杀身之祸……那道士掌力愈攻愈猛,没有一点弛缓的迹象,看来,他乃是不欲久战,想在数个回合之内解决洪安易。
洪安易掌式一松,忽然露出破绽。
邱真道士冷笑一声,喝道: “倒下!”掌随声起,一股惊人内力疾发而出,洪安易身上衣袂无风自动,拂括有声,这当口,他足步一踮,身躯陡地向左转了半个侧面, “嘶”地一响,双足踏蹬之下,一缕轻烟也似的斜斜跃出战圈!这一着大出道士意中所料,他满以为一掌即将得手,却不料洪安易临危之际,会有如此神来之笔,以他那等目力,居然未曾瞧清对方拿的是何种身法家教,能够从自己那严丝密缝的杀手下突围出来。
他脑际念头如电回转,仍觉对方身形模糊,几令人无从捉摸。洪安易心里明白,论到动手过招,自己远非道士敌手,全束自己在急切间又施出太乙爵所授的 “太乙迷踪步”,方始保住了这一条性命。
洪安易喘过一口气道:
“揣摩情形,道长似是有意取区区性命哩,敢问道长与死者洪伞萧学真有关系么?”
那道士不假思索道:
“贫道与洪伞三怪一非亲,二非故,有何关系可言?”洪安易道:
“然则仅因道氏认为区区在峨眉山上杀了人,故而也对我下此杀手么?
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邱真道士冷笑道:
“天底下说不通的事可多着呢,你延颈就戮吧!”
说着单掌又自一抡,尖啸之声猛扬而起, “呜”,“呜”响个不停,周遭的气流像在一时之下被撕裂了。
洪安易大喝道:
“且慢”
邱真道士掌势一窒,道:
“你还有什么话说?”
洪安易道:
“道长是执意不肯予小可以辩白的机会了?”
玄袍道土怒道:
“废话!敢情你故意欲拖延时候……”洪安易一眨眼道:
“猜得不错,区区正是有意拖延时候,咱们在此闹了好一阵子,峨眉道观总该有其他道士赶来了,或许他们在听了我的解释之后,不会像道长一般固执。”
停歇一下,复道:
“再说我也很怀疑道长……”
话犹未尽,突闻山路上足音跫然,连袂走出三个道士来!洪安易从侧边望去,只见三人都是身着一袭黄色道袍,居中的是个头发灰白的老道,走在他左旁的年约中等,另一名则是个年方弱冠的青年道士。
洪安易遥遥抱掌道:
“莫非是峨眉三子驾到了么?”
当日他在毕节近郊及金枪何清府宅里,与峨眉三子先后朝过两次面,是以此刻入眼立即识得。
三子来到切近,那居中的老道士邱洪真人开口道:
“道友请了,记得咱们第一次碰见时,道友与那自称闾丘温书者行在一路……”
语声戛然而止,敢情他已发觉躺在地上的萧学真尸身,以及立在洪安易身旁的邱真道士。
这时,洪安易忽然无意瞥见,那邱真道士乍睹峨眉三子出现,眼中突地掠过一抹不自在的神色,他不禁心念微动,心中暗暗忖道:
“那邱真道士既与峨眉三子同属一门,见到三子来到,神色之间,怎会显得如此不自在?难不成先时我的怀疑……”思路很快被邱洪真人的语声打断,他指着地上横陈的尸体,沉道:
“此人不是洪伞厉施主么?缘何却在这里被杀?”
洪安易正待启口答话,那邱真道士抢着道: “便是这位姓洪的道友下的毒手……”
洪安易淡淡道:
“区区早就料到道长会诬栽于我,果然不错。”
邱真道士故作冷笑,道:
“你杀的人,自己心里有数。”
邱洪真人疑惑地望了洪安易一眼,视线落到邱真道士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许久,带着迷惑地声调问道:
“这位道兄眼生得紧,敢问……”他清了清喉咙,又道:“敢问道兄也是贫道的同门么?”
洪安易一听邱洪真人的质疑,心子顿时一震,此刻他几乎已可证实自己心中所想,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恐惧又袭了上来,一时之间,只感到遍体生出寒意,竟不敢再往深处追想下去!玄袍道人面色微微一变,迅即恢复常态。他缓缓说道: “邱洪师弟,你不认识我么?呵呵,本座在后山面壁修为已达十五年,日前方始出关,难怪你会对我如此陌生。”邱洪真人将信将疑,道:
“但贫道在二十余年前就已投入峨眉,那时却没见到……”玄袍道土轻咳一声,截口厉声道:
“邱洪!你身后站着的可是无雪、无意两位师侄,他们见了本座为何还不上前执礼?”
无雪,无意彼此对望一眼,始终不曾移动脚步。
无意道:
“就凭你一句话,就要咱们执礼?笑话笑话,峨眉门规虽严,可仍没有规定门下弟子见着陌生,便是叩头作揖,咱们怎知你是什么东西?……”
他还待开骂下去,邱洪真人道:
“无意,休得出言无状。”
洪安易在旁听得险些发笑,想起在毕节城郊遇上峨眉二子时,便觉得那无意道士满口粗话,完全没有方外之人的庄矜和礼道,眼下他故态依然,骂起人来较之江湖上那些贩夫走卒尤为粗野。
邱真道士似乎大为恚怒,对邱洪真人道:
“十五年前本门不幸败于来自漠北的铁衣门后,真是每况愈下了,以致连同门班辈之札也不讲了,请看无意目中还有尊长在么?邱洪!你说依门规该当如何处治?”
邱洪真人见他道出发本门掌故,心中怀疑之念渐去,当下瞪了无意一眼,道:
“依门规理重打一百棍,然后逐出本门!”
邱真道士厉声道:
“那么你因何迟不处置?”
邱洪真人道:
“贫道并非刑堂,如何处置?抑且你可知晓自壁邺一战后,天坎、天乾两位师弟与铁衣五凶同归于尽后,掌门已下命无雪、无意补上他俩之缺,与贫道合称峨眉三子,无意言语虽有不当,如何处置,仍须禀过掌教真人后,再行定夺……”
他到底出道已久,是以言词中避重就轻,轻淡描写几句,便将责任悉数卸去。
邱真道士怎会听不出来,只是冷笑不已,少顷,他状至沉痛的道:
“峨眉门户衰祚已久,所以养成弟子们这样骄横的性子,看来本座不能不自行过问了。”
他此言显然是针对无意,无意立刻又忍不住了,双眉一扬指着邱真道士骂道:
“你甭装婆婆了,咱们连你是谁都不晓得,还得受你的教训么?你自称是本山之人,咱们却从来未见过你,峨眉三子威震天下时,你还不知躲在哪个洞穴喝烂稀粥咧?他奶奶的!……”
邱洪真人喝道: “无意住口!”
他尽管喝声制止,但面上并无任何责备的表示。
邱真道士冷笑道:
“骂得好!本座倒要看看你手底下是否和口头上一般相称?”一沉手掌,五指箕张向无意疾拿而至。他出手迅疾,身形略为一幌,五指已探到了无意面前。
无意见对方五指抓到,本能地一甩肘部,反手一推一送,内力爆发,身躯同时朝后退了三步,饶是如此,他依然慢了一步,手肘一紧,已被对方扣住!
邱洪真人吃了一惊,犹未及说话,他身后的中年道士无雪道: “道兄放手,无意……”
邱真道士冷冷打断道:
“为什么我要放手?无雪,本座命令你先出手将这姓洪的少年格毙,若敢不从命,你的师弟无意可就惨了!”
无离及无雪齐地一怔,下意识望了望立在一旁的洪安易。洪安易道:“道长好厉害的借刀杀人之计!”
蓦地无意暴吼一声: “放手!”振臂一抖,真气自腕间迸发出去,玄袍道士只觉虎口一热,五指不觉一松,霎时无意手掌一沉,一连跳后三步,端端立在半丈之外。
玄袍道土为之怔了一怔,他一时大意,未提防对方突如其来有此一着,竟叫无意挣脱了自己的控制。
洪安易也瞧得内心折服不已,那无意虽则言语粗鲁,却是粗中有细,武功更不含糊,难怪他能取代天乾之位,成为峨眉三子之一。无雪抚掌喝采道:
“无意,干得好!”
才喝了一句,视线接触到邱真道士那满布凶厉杀机的双目,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止口不语。
邱真道士略一寻思,不去打理峨眉三子,转首朝洪安易道: “洪安易,你若天真地以为借着峨眉三子之庇护,逃出本座这一关,那就大错特错了——”
洪安易耸耸肩道: “岂敢!”
邱真道士口发阴笑,迈步迫近洪安易,一掌蓄势待发。洪安易大喝一声:
“站住——”
邱真道士足步不觉顿了一顿,凝目盯住洪安易。洪安易一字一顿道:“朋友,你不要再装作了!”
邱真道士膛目道:
“你是说本座么?”
洪安易道:
“不是说你难道说的旁人不成?你处心积虑欲杀死赵某,何以却不敢露出本来面目见人?”
邱真道士吃了一惊,接连倒退了三步,道:
“你——你此言何意?”
洪安易道:
“朋友你压根儿就不是峨眉道士,何苦要穿上道袍,假冒起道貌岸然的道士来?须知老虎纵然披上羊皮,终归还是老虎,本体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他出口惊人之言,峨眉三子登时为之目瞪口呆。
邱真道士面上毫无表情,道: “别胡说了,本座……”洪安易道:“刻前你一现身,便一口咬定洪安易下手杀人,必欲取我一命而后己,赵某只道峨眉道士怎地如许不讲道理,后来想了许久,终于想通其中疑点——”
语声一顿复道:
“死在此地的洪伞萧学真,根本就是你下的煞手,然后你以一张毒笺没有把我毒倒,便又现身出来,冒峨眉之名堂而皇之向我问罪,这一石两鸟的连环毒计委实太已高明了!……”
话犹未尽,邱真道士 “唰”地一跃而前,左手疾出,迅如电光火石击向洪安易小腹要害。 “呜”“呜”尖啸扬起,场中人影交错一掠,掌风过后,邱洪真人渊停岳峙般立在玄袍道上与洪安易中间。邱真道士沉声道:“邱洪,你——”
邱洪真人冷然道:
“道友把身上那一袭道袍脱下吧,或许你面上还带着人皮面具呢,便请一并取下,也好让贫道瞧瞧你的庐山真面目”那邱真道士见事已败露,不禁对洪安易恨得牙痒痒的,他晶瞳四转,眼色连变数变,厉声道:
“滚开去!”
这一声大吼,隐隐透出凛凛凶音,邱洪真人方自错愕间,他已发动了攻击,双掌闪电一抬,斜劈了出去。
邱洪真人见对方来势凶猛,不敢贸然直攫其锋,当下微一侧身,玄袍道士身形猛地一弓,拿准时刻趁隙一跃而起,同一刹间,无雪、无意分自左右双方疾扑而至,正好挡在邱真道士前面。无雪伸手一抓,玄袍道上面上的人皮面具竟被刮落——邱真道士再次蹬足弹起,从峨眉三子头上掠过,一晃数丈,腾空而去,眨眼已失去踪影。
但就在这一忽里,洪安易电眼一瞥,已然瞧清那邱真道士的真面目,登时为之呆住!他脱口低呼道:
“原来是他……难怪我总觉得他声音甚是熟稔,原来是他!”邱洪真人回过头来,道:
“道友已瞧见那人是谁么?”
洪安易好半晌才清醒过来,道:
“说出来道长一定不敢相信,唉,不说也罢。”
邱洪真人道:
“道友但说不妨。”
“洪安易迟疑一下,始道:
“此人即是不久之前,才在职业剑手剑下逃过一命的金枪何清!”
峨眉三子一怔,邱洪真人果然露出狐疑之状,道:
“你说的是冯金尖枪?道友确已将他的面孔瞧得清清楚楚么?”
洪安易道:
“区区自信绝不致弄错,道长该不会疑及区区故作耸人听闻之言吧?”
邱洪真人闭目沉思,无雪道:
“要解决此事还不简单,咱们立时动身到毕节麦府,找冯金尖枪问个究竟,当日职业剑手投下的挑战黑帖,扬言要杀害他全家时,咱们还曾经到过麦府帮他一个大忙呢……”洪安易闻言心中重重一震,暗忖:
“对了,萧学真当夜亦应丑神老鬼之邀,赶抵麦府支援冯金尖枪,不惜与职业剑手对敌,何清有什么理由恩将仇报,将萧学真谋杀于此?”
他满腹疑团,旋又忖道:
“莫不成那夜所发生之事竟是个骗局,职业剑手段元忠其实是与麦十字枪相互申通,以进行某项阴谋?”
当下只觉疑云重重,半月前在陕甘道上何清飞骑冀图以十字枪斩杀自己的一幕,又浮上脑海。
### 第二十七章 又见花僧
蓦闻山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打断洪安易的沉思,洪安易心知必有变故,心子怦怦直跳。
峨眉三子面面相觑,无雪呼道:
“有人夜闯本山道观……”
无意神色一变,道:
“难道又是他来了?”
无雪道:
“如果是他,近几日观中严防,管教他不得好走!”洪安易微微发怔,不知三子口中所指的他是何人,他虽则好奇心重,却也不好多问。
邱洪真人朝洪安易道:
“贫道等须得尽速赶回道观,这位道友请自便吧。”洪安易道:
“在下正有事求见贵掌教,便请道长带路如何?”邱洪真人皱眉道:
“掌教子平真人近日不见外客,道友还是请回……”洪安易道:
“在下欲见子平掌教,为的是一件十分紧要之事,既然千里迢迢赶来武当,焉能就此折回?”
山顶钟声时断时续,邱洪真人面露惶急之色,道: “道观警讯不断,恕贫道没有闲工夫多说,道友请吧。”
言罢一挥手偕同无意、无雪转身就走,洪安易情急道:
“我要禀告贵掌教的是,有关一把断剑的事,道长依然不睬不问么?”
这一句话当真比他说上千言百句尤要有效,子平真人身躯一震,霍地顿住足步,回首低声道:
“断剑?你也知有关断剑的隐秘么?”
洪安易虽不明白对方所提到的隐秘是什么,但见峨眉三子六道眼神齐盯住自己,只好重重点一点头。子平真人道:
“随贫道走……”
三子连袂展开轻功而行,洪安易急步跟上,走了一程,到山腰处向左一弯,前面矗立着一方巨石,镌刻着三个大字:
“解剑岩”
无意身形销缓,朝跟随在身后的洪安易望了望,道:
“喂,你随身带着兵刃没有?本派一些繁琐鸟规矩真多,峨眉道士都当得厌烦透了,像在解剑岩要来客解剑一事,便令我烦不胜烦,偏偏掌门人又命我主管其事,……”
洪安易露出会心的一笑,心道眼前这无意果然不是做道士的料子,偏就他投入峨眉并且排名三子之内,将来在道貌岸然的峨眉耆宿薰陶之下,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那将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而他在当着长辈邱洪真人之前,居然毫无忌惮,放所欲言,亦令洪安易平添不少好感。洪安易摇头道: “区区并没有随身带剑的习惯。”
无意哈哈大笑道:
“如此最好,倒省去不少麻烦。”
四人风驰电掣朝山顶驰掠而去,渐渐一大幢道观露了出来,檐牙高啄,高可丈余,道观前面围着一堵储红土墙,两支大石柱中夹着二扇铜门,那铜门此刻已然大开,急促钟声便是自门内传出。
奔入观门,只见观中灯火照耀如同白昼,左右人影幌幌,大殿两侧列立着两排道士,个个手持长剑脸上肃然。
洪安易暗道峨眉果然已有戒备,那夜闯本山之人不审是何许人物,竟使得这天下数一数二门派如斯劳师动众,深夜鸣警?邱洪真人着洪安易在大殿稍候,反身步入内厅,须臾,陪着一个身着青袍的老道人快步走将出来。
那老道人面貌古朴,一股清越之气隐隐呼之欲出,正是峨眉一门之尊掌教真人子平——子平真人神色沉重已极,朝洪安易略一稽首,道: “施主有何见教?”
洪安易躬身抱拳,隆重的行了一礼,道:
“小可洪安易,此来为的要向道长禀告一事,此事与贵观所收藏的一把断剑有关……”子平真人灰眉一皱,道:“施主远道光降,便是为了这个么?”
洪安易心底下忖思对方突然皱眉的缘故,半晌始道: “据小可所知,贵观与嵩山少林寺都收藏着有这么一把断剑,少林寺那把寒月剑已经失去,剩下这里一把繁星断剑,若道长不未雨绸缪,先做预防措施,只怕也就靠不住了……”
子平真人沉声道:
“鄙派及少林各收藏有一支断剑之事极为隐秘,施主怎生得悉?”
洪安易道:
“不瞒道长,小可乃是无意中听到他人谈话,从而获知。”子平真人双目一睁,发出闪闪神光,道:
“有谢施主前来报警,你可以走了——”
洪安易怔道:
“小可决非故作耸听之危言,道长必须将把繁星断剑妥为收藏,否则……”
子平真人沉下嗓子,道:
“繁星断剑早在五日之前被人窃走了!”
霎时洪安易全身有若触电,神智整个为之麻木,愣愣地立在当地,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以少林、峨眉声誉之隆,辈出之高手人材,以及门禁之森严,居然先后遗失掉寺观内所收藏的物事,来人身手之能,诚令人匪可想象了!
这会子,殿外足音凌乱,快步走进一个背上斜插长剑的中年道人,迳自行至子平真人面前站定。
那中年道人似乎辈份甚高,仅对着掌教子平真人微微稽道作礼,在子平耳旁低声了几句话。
子平真人神情霍变,瞧了洪安易一眼,道:
“赵施主请在殿中歇一下,贫道要出去瞧瞧——”
身子未见作势,已到了观门之处,那等轻身功夫,洪安易瞧得心折不已,心想对方到底是一派之掌门,从他的惊人身法却可略窥其余功夫之全豹。
眼见峨眉三子跟随在子平真人后头掠出观门,那中年道人挥一挥手,上百道士鱼贯走出大殿,仅留下两名持剑道士守住殿门。
洪安易睹状暗暗不解,忖道:
“峨眉纵有警讯,那中年道人亦不该尽调所有弟子出殿,这样一来,不是成了内防空虚的状态么?我若是敌人,只要略施金蝉脱壳之计,便能兵不血刃,顺利潜入内殿畅所欲为……” 才想到这里,大殿侧门当口无声无息飘落一条人影,那人东张西望一会,露出满意得一笑,迈步而入!守在大殿正门的两名道士瞿然一惊,出声喝道:
“什么人?”
手中长剑一抡,双双疾攻而至。
那人冷笑一声,双掌翻飞,分向左右斜劈出去,两名道士剑犹未到,便自应掌飞开丈许之外,尸横于地。
洪安易见来人一出手便解决了二名道士,心中骇然,他定晴一望,那人一身奇装胡服,赫然是来自漠北的王晋卿!王晋卿这刻也自发现了洪安易,一怔道:
“姓洪的,你在峨眉纯阳观里干啥?”
洪安易反问道:
“你呢?”
王晋卿冷冷道:
“王某一向讨厌别人多管闲事,凭你也够资格质问于我么?”洪安易见识过对方的狂傲性子,是以丝毫不以为忤,道: “王晋卿,数日前峨眉为人窈走一把断剑,可是你干的?”洪安易续道:
“我知道姓狄的你周旋于段元忠与矮脚虎二人之间,左右逢源,有何图谋且不去管它,你先后偷走少林、峨眉二把断剑,敢问居心何在?”
王晋卿脸上讶异之色一掠即逝,道:
“现在王某可莫有工夫与你絮聒了,你要是识相便乖乖站开一旁,若敢多管王某行事,那么我可不顾时间紧迫,也得先把你击毙再说!”
洪安易一想,心知对方果是趁着峨眉弟子尽行抽调出关的空档摸进来,以王晋卿的武功,自己虽非其敌手,支持上百来招想必没有问题,目前自己正在应善于利用这种牵制之力,以俟掌教真人回转。
王晋卿更不迟疑,振身掠向内殿,洪安易遥遥跟在后面,见王晋卿绕过回廊,转入右侧一间内室。
洪安易随之闪身进去,只见内室布置十分简朴,但窗明几净,使人有出尘之感,想来即是掌教真人的居处。
视线触处,那王晋卿正伸手拿取壁上悬挂着一支剑鞘,口里发出 “嘿”
“嘿”阴笑之声。
洪安易喝道:
“王晋卿,你鬼鬼祟祟潜入峨眉掌教居处,非偷即盗,适为赵某撞见,岂能不加过问。”王晋卿眼凶光,道: “姓洪的,你是嫌命长了!”
唰地跃起,双掌交错连发两掌,掌力虎虎,有若开山巨斧,笔直向赵子原当胸击到。
洪安易时料他会出手,左手一横,方待发出内力封迎,讵料王晋卿掌力看似惊人,其实却只是虚招而已,洪安易内力才发,他掌势陡地一收,反手一把抓住壁上那支断剑,身形腾空窜将出去。
一道清越的声音喝道:
“退回去!”
人影一闪而止,室门当口发出 “砰”的一声巨响,一股雄浑无俦的内力宛若长浪裂岸而涌,洪安易距离较远,犹感到呼吸窒闷,身上衣袂进飞欲裂,不得不屏息运功相抗,方能支持得住。
他心下一凛,放眼望去,那王晋卿已被迫退回来,门口立着神定气闲的子平掌教——子平真人双目之中不怒自威,紧紧注视着王晋卿,道:
“施主,放下你手里那一只剑鞘!”
王晋卿不在意地笑一笑,道:
“道长好深厚的功力,想是子平掌教亲自来到了。”
子平真人见对方有意顾左右而言他,并未依言将剑鞘丢下,当下冷冷一笑,沉声说道:
“施主你不要玩花样,贫僧一出手立刻要你松手放下剑鞘,你想试上一试么?”
王晋卿道:
“掌教真人好说了。”
他望了子平真人一眼,心中倒相信了大半,子平真人掌峨眉一门,武功之高,已入当代宗师之流,王晋卿虽然对自己一身功力自负得紧,却也忍不住心中之紧张,全神贯注于敌方的动作。
正当此时,蓦然一声厉啸起处,腾空属引不绝,霎时间王晋卿面色一变,态度大是慌乱。
子平真人瞠目大喝道:
“施主,贫僧叫你放下剑鞘!”
这几字乃是贯足真力而发,直震得整座内室簌簌而动,王晋卿心子一阵震荡,忽然旁侧人影身形一片模糊,右手肘脉为人一击中的,五指一松,“卜”
一响,剑鞘脱手落到地上!
啸声渐趋高扬,在夜空中袅袅迂回,久久不去,王晋卿无雪久留,再也顾不了脱落地上的剑鞘,拔身向前疾冲。
峨眉三子适于这刻闯了进来,无意喝道:
“道友留步——”
三子迅速在室门当口立成倚角之势,看情形王晋卿已是插翅难飞。
啸声要然而止,紧接着一声长笑亮起,一条人影自屋宇上纵落,他身形之疾,即连子平掌教亦只感到眼前一花,至于洪安易则一点也瞧不清切。
那人冰冷的声音道:
“出家人岂可迫人太甚,一飞快冲!”
峨眉三子不约而同一个旋身,出掌发难,孰知那条人影左右闪动,完全没有固定的位置,三子掌力悉未奏效。
“呛啷”一声,邱洪真人已抽出了腰间长剑,那人身形依旧不停,口中只是嘿嘿冷笑不绝。王晋卿大吼道: “让开!”
拔足一冲上前,子平掌教竟不拦阻,三子又为那后到之人所牵制,霎时王晋卿便如飞鱼一般一闪而出,与后到那人跃上屋顶,并肩疾掠,去势迅比天际流星,转眼已失去了影踪……。
无意望着对方三人身形瞬息即没,嘘了一口气道:
“今晚他们来的人可真不少,先前那两个打头锋鞑子只在道观前面幌了一下,便匆匆逸去,敢情是诱敌……”洪安易心念一动,脱口道: “两个鞑子?”
无意点点头,道:
“那二人一身奇装胡服,显然来自长城之外,贫道听他俩彼此称呼叫什么黑日鼠,白日鼠,名字倒是奇怪得紧。”
他在掌教真人面前,言语已不敢如先时那般放肆粗鲁,但他生性毫无遮拦,一下子扳起脸孔说话,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洪安易可没有心绪注意及此,暗忖:
“那黑日鼠,白日鼠不是日前我在陕甘道上碰到的两个蒙古汉子么?当时他俩言谈间隐隐透露出系奉土蛮可汗之命,入关兴风作浪,如何却与王晋卿搭上一路了?足见姓狄的来历大有问题……”
邱洪真人道:
“那最后来到之人是谁?掌教心中可有端倪么?”
子平真人略一寻思,道:
“早先贫道听到那阵啸声时,本已猜出那人身份,后来瞧见他的轻功身法,就莫能肯定了。”
邱洪真人道:
“那人一身轻功的确令人难以捉摸,依我之见,即使以轻身功夫闻名天下的百粤罗浮世家,比起此人恐怕亦有不逮。”
提起轻功,洪安易却又想起一件往事。当日洪伞三怪的老二白胜、老三堪农遇害于鬼镇荒园,那埋伏于古宅的王晋卿 便看到一条鬼魅般的人影,据说速度之快,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两人的轻功身法都高绝如斯,总不会说是个巧合了。
门外响起步履声音,那中年道人匆匆忙忙走将进来,环目往四下一扫,道:
“敌人退走了?”
子平真人微微颔首,道:
“子云师弟,适才你入观报警后,却又到哪里去了?贫道以为有你守住大殿,故以放心出观应敌,不想你竟轻弃职守,以致敌人连毙本门两名弟子,一直闯入内室,幸得这位赵施主仗义出手,牵制了他的时间,贫道又及时赶回,这才没有让他得手………那中年道人子云道长支吾道:
“是我一时疏忽,在见到大殿外边有可疑的人影一闪后便贸然追了出去,想不到会让敌人乘虚而入,掌教恕宥。”洪安易暗暗皱起眉头,忖道:
“据我当时在殿中所见,那子云道长分明不是出殿去追什么可疑的人影,他为何要向掌教真人说谎,抑且子平掌教似乎对他颇为容忍,倒不知是何缘故?”
他沉思不得解答,只觉事态愈来愈形复杂,几乎无法整理出一点头绪来,干脆不再多想。
子平真人俯身自地上抬起那把剑鞘:道:
“那一日敌人窃走繁星断剑时,遗略了剑鞘未尝取去,今夜他去而复返,目的就在这一把剑鞘了。”
邱洪真人道:
“断剑即已被他们得手,因何尚如此重视剑鞘,敢情其中必有古怪!”
洪安易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朝子平真人道:
“小可斗胆,可否叩问道长一事?”
子平真人道:
“施主有话但问无妨。”
洪安易道:
“闻说贵观与少林寺所收藏的断剑系受一人之托,不审此事可真?”
子平真人脸色骤变,道:
“此说施主从何得闻?”
洪安易避开不答,迳道:
“如果传闻属真,道长能不能见告那相托之人是谁?”子平掌教与邱洪真人彼此对望一眼,邱洪真人肃声道: “施主问过少林方丈了没有?”
洪安易道: “小可尚未到过嵩山少室。”
邱洪真人道:
“这就是了,若施主以此问题问少林方丈,他也不会予你任何回答的,但望施主莫要强人之所难……”
洪安易大感失望,道:
“道长此言何意?”
邱洪真人眼望着子平真人,意思是此道问题必须由掌教亲自回答了,天石真人双目微瞌,道:
“二十年之前,鄙派及少林开始分别收藏繁星、寒月断剑时,彼此有个默契,即不许将有关断剑的事透露出去,实在说,贫道虽为一派之掌门,却也作主不得。”
一旁的子云道长忽然插口道:
“道友你苦苦追问这个,莫非与断剑有何关系牵连么?”洪安易凛道:
“于小可本人,于天下武林,关系均极重大!”
子云道长神色一阵剧变,道:
“道友说得未免太过严重了,区区几把断了半截的剑子,何值如许重视。”
洪安易不以为然,道:
“断剑关系之重大,小可亦是直到近日方始领悟出来——”说到此地,脑际灵光突地一闪,默默对自己道:
“子云道长话里是说的,‘几把’断剑,而不说二把,难道他也知晓断剑不只二把之数么?”
青风道长道:
“统而言之,目下断剑既已失去,再谈此事就没有甚意义可言了。”
洪安易道: “不会没有意义的,断剑虽已失去,还有这一把剑鞘子云道长沉着脸色,半晌无语。
子平掌教像是被人提醒了什么似的,望了洪安易一眼,视线落到手中所持的剑鞘上面,低声说道: “对了,还有这只剑鞘……”语声一歇,喃喃低念道:
“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碧湖波………邱洪真人不安地道:
“掌教真人,有何事不对么?”
子平掌教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喃喃低语:
“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碧湖波……”
洪安易身躯一震,想起几天前,自己才听到段元忠当着丹彤仙姑之面,念过这首不知所云的诗,不禁一脸茫然。
子平掌教一直怔怔望着手里断剑出神,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洪安易道:
“道长,小可尚有一言请教。”
子平真人摆摆手,阻止他续说下去,他两指夹住剑鞘的顶端,另一手使力一旋, “剥”的一响,手中居然多出了一只剑鞘,洪安易仔细一瞧,原来剑鞘里头还有一面夹层,经子平真人用力旋动,将里层剑鞘拔出来了。
里层拔出之际,飘落一张纸片,室中诸人齐地一怔。子云道长疾步上前,将纸片拾起,子平真人皱眉道: “拿过来。”
子云道长稍一踌躇,终于将纸片递与子平。
洪安易忍不住好奇心动,将脸凑近一看,许是经过多年,那张纸片已经变成黄色,上面写着几行潦草的字迹:
“九月既望,时交四更,残月斜挂,余突闻蹄音及马嘶声由远而近,余居处远僻,深夜何来夜骑?颇怪之,及闻敲门声响,往开,门外杳无人影,遂返室,犹觉残灯无焰影幢幢,一连三夜均是如此,莫非鬼魂作祟为怪邪?”
洪安易只瞧得心子怦然而跳,不知不觉手心已是直冒汗渍。子云道长道:
“无头无尾,这是谁写的?”子平真人嘘了一声,道:
“别作声,我们先看完它——”纸片上继续写着:
“第四夜,风雨大作,又有夜骑至,余出而观之,周遭仍杳无一人,惟泥地为雨水淋湿,蹄印凌乱,沿马迹而行,至一荒坟,遂见一白衣骑士驻马于一座坟冢之前,磷火绕缭于近处,恍似返家之游魂,白衣骑士见余趋至,举手招之,余方举步上前,坟墓中突发写到这里,纸片生似为人撕去一半,下面再无字迹。
洪安易一颗心子几乎要跳到腔口,失声道:
“鬼镇!……纸片上所写的地点是鬼镇,及鬼镇近郊的坟冢!”刹时室内五人十道目光不约而同盯视住洪安易,洪安易只若未觉,细细咀嚼着纸片上的留字,忽然地隐隐觉得整件事情似乎有一条脉迹可寻了,然而那事件的前因后果,他依旧思之不透。子平真人沉声道: “施主见过相同的纸片留字么?”
洪安易道:
“在鬼镇荒园古宅里,小可见到一具棺木上刻着这几个字子云道长插口道:
“棺木上镌字与纸片可是完全相同?”
洪安易摇头道:
“不然,那棺木上只刻了 ‘九月既望,时交四更,残月斜挂,余突闻——’几个字,较纸片上留字少了许多,系为人以金刚指力镌刻上去,以小可之见,生似要留与某一个人观看——”
子云道长轻咳一声,道:
“赵施主,你没有看错么?”
洪安易下意识望一望子云道长,瞧见对方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他迅速转过眼瞳,说道:
“小可所瞧,千真万确,并无捏造一言半句。”
说出这话时,倏然又有一道奇异的想法自脑海升起,好象自己已在迷蒙中摸着了另一个线索。
他冲着子平真人抱了抱拳,道:
“道长请恕打扰之罪,就此告别。”
倒行三步,退出内室,身形一掠而起。
子平真人呼道:
“施主稍候——”
然而洪安易已经去远,这时残月已斜,层层叠叠的彤云在天顶聚拢,朦胧灰暗的夜色平铺四周,空山静悄悄,只有尖锐的晚风像流水般呻吟喧嘈着……踏着淡淡的月色,洪安易翻过后山,循着一条小道直掠而去,不一刻便远离大观,下到峨眉山脚。
他脑际思潮仍自翻涌不止,默默地沉思着:
“峨眉之行,出乎意料的竟是大有收获,虽则断剑已被窃走,但我只要找出此事的来龙去脉,大半疑团和便可迎刃而解了。”想起适才在峨眉山上的诸般遭遇,心忖:
“那洪伞老大萧学真临终之际,不是连吐了两句 ‘鬼镇荒园’么?看来我只要再走一趟鬼镇,必能获得不少新的线索。”心中想着,足下不知不觉踏上了通往鬼镇的道路。
这日黄昏,洪安易来到了一座小镇,估计距离鬼镇约莫还有三日脚程,几天来他马不停蹄竟日赶路,身心疲惫非常,正须好好歇息一番,于是他在小镇集街角,找了一家 “悦来客栈”投店落脚。这悦来客栈门面不大,但前厅的酒楼倒还宽敞,洪安易一个人据了一张抬子,叫了酒食用起晚点来。正吃喝间,小店大门来了一名背插长剑的中年道人,洪安易无意中瞥了一眼,来者竟是峨眉子云道长!
那子云道长环目在店里四扫,视线从洪安易身上掠过,气度相当沉稳,迳自走到临窗桌旁落座。
洪安易心子平空一紧,忖道:
“子云道长显然有意跟踪我而来了,一路上我全然不曾有所警觉,未免太疏忽了,不审他用意何在?”
那子云道长分明已注意到了洪安易,却装作没有瞧见,向店小二叫了几样小菜素食,低首进食。
洪安易心想与其闷在心里,倒不如拿言语试他一试,遂站起来,冲着清风道长拱了拱手道:
“想不到又在此地遇见道长,真是巧之又巧了。”子云道长面上毫无任何表情,道:
“巧极,的确巧极。”
洪安易道:
“道长若不嫌弃,请移驾过来同席如何?”
子云道长沉吟道:
“毋庸打扰了,再说贫道也正在等候一人……”
言犹未尽,蓦然店门外面传来一声佛号。
那一声 “阿弥陀佛”甚是沉重有力,店中诸人俱是一震,不自觉中止进食,举目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灰色袈裟,肩上扛了一把方便铲,模样显得邪里怪气的大和尚,正站在门槛之外!
洪安易惊疑不定,心中忖道:
“这不是那自称酒和尚的僧人么?怎地他也来到这里了?”斜眼望那清风道长时,却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酒和尚。酒和尚一步跨过门槛,绕经几张台子,缓缓走到子云道长桌前,顺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子云道长双目微瞌,道:
“和尚刚刚到么?”
酒和尚道:
“贫僧接到你传人通知,便匆匆赶来——”
洪安易闻言,心中已有了谱,心忖:
“好戏开始上场了,原来他们两人还是预先约好在此会面的,我得格外注意才是……”
酒和尚拍掌大呼道:
“伙计,来两斤烫过的白干,再做几样鱼肉小菜下酒!”店伙大大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嚅嗫道:
“大……大师点的什么?请再说——再说一遍……”
酒和尚怒道:
“两斤白干老酒,鱼肉酒菜,你役听清楚么?酒菜送迟了,当心我把这家鸟店砸掉!”
那店伙干活已久,应付过各色各样的旅客,但出家和尚公然呼点酒肉,却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经验颇丰,情知越是行径奇特的客,越是不能轻易得罪,忙唯唯喏喏而去。
店里聚然来敢一僧一道聚在一处,本来就够醒人耳目了,此刻再经花和尚一阵吆喝,一众酒客的视线都落到这一桌来。酒和尚眼帘一掀,露出两道凶厉寒芒,往四下一扫,众人生生打了个寒颤,齐然收回目光。
子云道长冷冷道:
“几年来,你那大酒大肉的嗜好依然未改。”
酒和尚裂嘴笑道:
“除色字一关,吃、喝、赌,贫僧是一日都离不得的,道长你知我甚深,又何必故作讥嘲之言。”店伙将酒菜端来,酒和尚擎起一杯酒饮了一口,骂道:
“拿这种娘儿们淡酒与贫僧喝,你酒店不要开了么?”一甩手,将满杯之酒泼在地上,酒杯打得粉碎。
店伙陪着笑脸,换过一坛老酒,酒和尚满满倒了一杯,举献一饮而尽,舐了舐嘴唇,连呼道: “过瘾!过瘾!”子云道长冷然道:“酒多误事,你还是少饮一些的好。”
酒和尚举起袈袖抹去嘴边酒渍,道:
“笑话,区区一坛老酒岂能把我醉倒。”
子云道长沉声道:
“那话儿你带来了没有?”
酒和尚道: “带来了。”他朝子云道长一眨眼,大声道;“牛鼻子,咱们已有许久未尝聚头,今日得好好干上一场,别一别苗头……”
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付纸牌,摊开摆在桌面。
洪安易心道:
“我道酒和尚话语中所谓干上一场指的什么?原来是又要赌牌了,难道他居然毫不避讳,当着一众酒客前,大喇喇与子云道长斗叶为戏么?奇怪的是,子云道长才问到他带来 ‘那话儿’没有?分明意有所指,酒和尚即取出那一付纸牌做什么?”子云道长道:
“你又手痒了不成?贫道便陪你赌一付牌也罢。”
酒和尚开始砌牌,手法甚是干净俐落,一撒骰子,道: “黑杠三点,四五加翻,倒霉,你失掀牌——”
子云道长正待伸手拿牌,酒和尚一把将他按住,道: “且慢,你拿什么下注?”
子云道长笑道:
“便赌一坛老酒怎样?”
酒和尚点点头,忽然压低嗓门道:
“掀第二十七张——第二十七张纸牌……”
洪安易心念一动,那酒和尚虽然已将嗓子放低,但因他坐在邻坐,加以运功用心窃听,故以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默默呼道:
“果然有鬼——”
敢情酒和尚与子云道长乃是故意借斗牌为戏,以瞒人耳目,其却实在暗地里传递讯息,或进行某项交易阴谋,那酒和尚既然指示子云道长掀翻第二十七张纸牌,可见那一张纸牌必有古怪。
洪安易想到这里,眼睛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子云道长的掀牌动作。
子云道长若无其事地数了数牌张,然后抽出其中一张纸牌放在手里,旁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他在点妥纸牌的数目,但洪安易心中可就有谱了,——那子云道长拿到手里的正是第二十七张纸牌!
子云道长眯起眼睛,注视手中那张纸牌的牌底,口里不时发出“嗯”“嗯”
“嗯”“嗯”之声。
洪安易远足目力自旁侧望去,远远只能瞥见牌底好像写了数行黑字,旁边还画着有一幅图,那图样竟与一座坟冢有几分相似!
霎时他像是为人劈头打了一棒,暗忖:
“若果那张纸牌牌底所画的,居然真是一座坟冢的图样,事情就大有蹊跷了,因为剑鞘夹层所藏那张纸片上的留字,亦曾提到坟冢的字眼,两者不可能仅仅是个巧合吧?”
子云道长仔细看了许久,将那张纸牌放回原处。
酒和尚低声道:
“再翻第四十五张纸牌——”
子云道长略一颔首,再度数起牌数来,接着又抽出其中一张以手遮住牌面,凑近眼前观看。
洪安易可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动了,他眼珠一转,脑中已有了计较,当下长身立起快步走到僧道两人这一桌前面,冲着酒和尚拱了拱手,朗声道:
“大师别来无恙。”酒和尚一言不发,只是自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
洪安易迳道:
“记得前番见面,大师与小可尚有一场牌局未了,今日机缘凑巧碰上大师,又值大师赌兴正高,咱们正好继续那一场未完的牌局酒和尚神色微变,道:
“来日方长,咱们赌牌的机会多的是,你急什么!”洪安易笑笑道:
“子云道长与大师既是旧识,玩牌的机会才比我更多着哩,区区委实技痒不已,来个喧宾夺主,哈哈,道长请先让小可一局!”毫不客气一伸手,就将子云道长手心那 “第四十五张”纸牌取了过来,子云道长未防及此,一时大意之下,手中纸牌竞被对方攫走。
洪安易装作不甚在意地掀开牌底,忽然子云道长冷哼一声,道袍轻轻一拂,洪安易才拿到的那张牌,犹未来得及过目,竟然又被卷到了子云道长的袍袖之中……子云道长冷笑道:
“道友,你是白费心机了。”
洪安易呆了一呆,道:
“道长不让区区参加牌局么?”
酒和尚哼一声道:
“少在咱们面前耍花招了,你想瞧这张底牌的内容是也不是?”洪安易敷衍道: “在下只想赌这一付牌。”酒和尚道:“拿你一命作赌么?”
洪安易道:
“赌命亦未尝不可,只要有相当的代价。”
酒和尚正待说话,倏然他整个人宛若触了电一般浑身一颤,双目圆睁,再看子云道长时亦是如此!洪安易循着他俩的视线望去,但见店内黑暗的角落,坐着一个像是不胜酒力俯在桌面上,身穿一袭白布衣衫的人,在他前面桌平置着一只长剑,剑柄上一绺黄色的剑穗迎着店吹进的夜风微微飘动。
酒和尚梦呓似的喃喃道:
“那把剑子,那把剑柄上的黄色剑穗……”
子云道长皱眉道:
“你,你怎么了?”
酒和尚低喃道:
“那把剑柄上的黄色剑穗……不错,就是他了!……”子云道长神色不觉变得肃穆许多,道:
“是他?和尚你没有认错么?”
酒和尚道:
“错不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错不了。”
那白衣人伏在桌面,竞似已经醉倒,俄顷,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一拍桌面高声喊道:
“店伙!看帐!”
洪安易下意识瞧了那白衣人两眼,只觉他面貌陌生得紧,压根儿未曾见过,倒未十分在意。
那白衣人随手丢下一块银锭,抓起桌上长剑,蹒跚往店外行去。
酒和尚面色阴晴不定,低道:
“牛鼻子,跟踪下去。”
子云道长朝邻座的洪安易努了努嘴,沉声道:
“这小子呢?”
酒和尚寻思一下,道:
“他跑不了的,咱们处理了这一桩后,再转来对付于他。”两人长身立起,大步走出店门。酒和尚犹自不断叮咛:
“跟得远一点,莫要败露形迹。”
洪安易打从心底冷笑一声,暗道:
“我何不也跟上去瞧个究意。”
心念既决,遂匆匆付了账,出得客店,见那白衣人已走出一段路,一僧一道并肩缓步,遥遥跟在后面。
出得镇集后,愈走地形愈形荒落,那人始终漫步行着,不时还低哼着小调,生像未发觉背后有人蹑踪。
而酒和尚及子云道长一心追踪前面那人,竟料不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俩的背后还有洪安易在跟着。
天黑下来后,路上已无其他行人,洪安易心道:
“前头那人脚步渐行增快,也许就要施展轻功了。”
抬头之际,果见那白衣人身子一提,顷忽里一条白影有如风驰电掣般急速前奔,一幌眼已在远远数丈之外,洪安易叹道: “好快的身法!”
一僧一道立时加快足步,连袂追了上去,洪安易也即疾奔而前,跟了一程,前面地势渐陡,分出数条岔路。
追到岔路当口,业已失去那白衣人及一僧一道的踪影,洪安易空自奔跑了大半天,居然连人都追丢了,不禁垂头丧气不已,无奈只有悻悻步回镇集,回到悦来客栈要了一间客房,便歇息下来。
洪安易一人坐在房中,调息运气,藉以恢复适才奔波劳顿。
他体内一股真气冲上泥丸,下达四肢百骸,徐徐运行了十八周天,顿时疲备尽去,精神矍铄畅快。
这一次运气,洪安易不意发觉自己内蕴功力大为增长,许是尔来多次与人动手过招,体内潜力逼发,内力亦随之大增,还有就是他业已能够完全发挥自己的师门心法之精髓,此一发现,顿使他心底升起莫名的兴奋。
子夜过后,洪安易犹在吐呐运气,门窗上倏地传来两声细微的剥啄声响,他江湖经验已丰,心知必有夜行人光临,当下连忙吹熄烛火,身子一振,有若轻烟一般破窗疾闪出去——就在洪安易出到窗外的同时,客栈院落突然出现一人,此人乃是由屋顶纵落,轻得一如落叶飞絮,不闻丝毫声息。
洪安易定睛一望,只见那一身道袍的峨眉子云道长;稳似泰山般屹立在他的面前——洪安易情不自禁露出讶然之容,并非为了对方去而复返,而是竟然没有见到酒和尚与他在一起的缘故。
子云道长沉声道:
“施主随我来!”
不待洪安易回答,便自转身朝客店外头奔去。
洪安易无暇多虑,亦自拔足跟上,那子云道长脚程甚疾,经过镇集街道时,毫不减缓速度,洪安易足下轻功完全施展开来,方不致落后。
来到镇郊一座山坡上时,子云道长聚然停下身来,回身道: “施主可知贫道招唤你到此的目的么?”
洪安易见他目光阴鸷,语气不善,不觉退了两步。他缓缓说道:
“正要请教。”
子云道长嘿嘿一笑,道:
“这里注定了是你葬身之地,是以贫道引你至此。”洪安易在镇集小店里,乍一见到子云道长露面时,便已猜知对方乃冲着自己而来,因此之故,此刻闻及子云道长之言,并不如何感到意外。
他故作不解道:
“在下何时得罪了道长?”
子云道长冷笑不语,只是往前逼近了两步。
洪安易复道:
“酒和尚今午不是与道长一道追纵那白衣人么?缘何只有道长一人回转?”
子云道长冷冷道:
“凡事你都要追究到底,这正是你致命之处。”
洪安易道:
“然则道长所以欲对在下不利,是为了我曾到过峨眉山的缘故了?”
他见子云道长并未否认,续道:
“待在下想一想,我首次在纯阳观与道长朝面,当时便隐隐感觉到道长行径奇特,后来在内室之中,子平掌教不意取出剑鞘夹屋所藏的纸片,你,我及峨眉三子都同时在场………子云道长打断道:
“敢情你已领悟到纸片上留字所提及的地方是何处,是以立刻兼程赶往,这座镇集是通往鬼镇必经之地呢。嘿!嘿!”洪安易岔开话题,道:
“敢问道长与子平掌教如何称呼?”
子云道长怔道:
“他是贫道的师兄。”
洪安易道:
“道长心性行事,皆和子平掌教迥然有异,不过这也难怪,有时为了利害不同,莫说是师兄弟,即如兄弟骨肉也会见利忘义,做出种种卑劣之事,哦,自然我说的不是道长你……”子云道长神色一变,道: “说得俐落,但你也未免太过武断了。”
他双目精光陡射,反手一抽一抖, “呛啷”一响,背上长剑已到了他的手中。
时文吸一口气,道:
“在下差点忘记再问道长一句话,说过之后,再行动手不迟。”子云道长道:
“可是有关纸牌之事?”洪安易道:
“道长实系有心之人,酒和尚在客店里藉口与道长斗叶为戏,交给道长两张纸牌,其实……”
话未说完,子云道长猛然沉臂出剑,去势快得出奇,剑锋推到时发出嗡嗡声响,有若狂风卷帘,洪安易一愣之下,胸口已被对方剑尖抵住。
子云道长眼色阴晴不定,忽然抖手将剑尖自洪安易胸口移开。洪安易错愕列甚,道: “道长是存心戏弄于我么?”子云道长高声道:
“说来施主或许不会相信,那两纸牌已为贫道做了手脚,置放于施主落脚的客房床上,你回去一找便能够找到。”洪安易更觉糊涂,正在思忖要不要折身赶返客栈瞧个究竟,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极为低微的声息,似是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响起之处,近得就在五丈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