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家团圆之一
除夕夜,有四个人送牢饭,难得丰盛的一餐。
只是,无论是狱卒、或是牢房中的人犯,这一顿饭,吃得狻无味。
狱卒是委屈,好好的大年夜,居然还轮班。
人犯分两种:一种是不甘,还有一种是随遇而安。
往常送饭人,都是衙里的饭婆;除夕夜迳自不同,另找了无家室的孤人来送,才不会扰了百姓的团圆。
四个送饭人,个个蓬头垢面。当先推车的汉子,是府衙在路上临时找来送饭的无业游民,他另寻了三个朋友一同吃这一顿免钱饭。
一年一度的大年夜,就算只是牢饭,已经够他们酒足饭饱了。
狱卒替他们开了狱门,四人堆著偌高饭篮的两轮车,鱼贯而入。
但推车的汉子明显不知规矩,一迳将两轮车向前推去,狱卒见了,便叫道:“喂!我的份呢?”
推车的汉子一怔,赶紧曲身在饭篮堆中寻了一阵,才挑出一篮子,道:“官爷,抱歉。”把饭篮子递给了狱卒。
声音,装得嘶哑;形容,非常猥琐。
狱卒庸了,竟看不出这推车汉子的步伐刚稳、筋骨傲立。
狱卒接过饭篮,啐了一口,在这除夕夜被派来守狱,已经满骨子不悦,还碰上这不识相的浪人,烦死了!
推车汉子与他的三名同伴缓步向前,一间一间的将饭篮配给了各牢房。
成都府狱,偌地大了,配完了一车,竟才走了一半。
推车汉子看看他的同伴,三个皆是摇头。
四人推著车出了牢房,到厨下又满载了一车子饭篮进来。
狱卒迳自大快朵颐,一口酒、一口肉,四个送饭人出去时,开了狱门;回来时,狱门仍是开著。
四人再次的一路送饭。
走到第三十七号牢房,推车汉子瞥了一眼牢中人犯,眼睛一亮,看看他的同伴,三个都点头。
锵啷一声大响,狱卒急急起身,朝里叫道:“干什么?大年夜的别……”
话还未说完,身子便向後倒去。
就著狱中的火光,狱卒的喉头已钉上了枚袖箭。
一看,距离狱卒最近的人,除了牢房中的犯人,是尚在十馀丈外的送饭人。
昏暗的地道中,那是无比准确的手法!
“开门!开门!放我们出去!”狱中的人犯个个开始大嚷,每一个人所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原先的推车汉子,已持了把宽刃重剑在手,右侧,一律正砍;左侧,一律斜劈。
只是简单两个动作,极富劲道的动作,无论左右,一剑过去,门锁皆落!
或许没人能认得,但那又确确实实是‘枯松倒挂’其中两式!锦官绝剑镇锦屏!
“大家各自逃生罢!”推车汉子砍落的偌多门锁,一把宽刃重剑早已缺口难计。他抛下破剑,朝著身後足有近百数的犯人大嚷一声。
一阵喧嚷,人犯们在狱里各自找了刑具作兵器,一股脑儿冲出牢狱。
至於劫狱的四个送饭人,并没跟出。
四人都脱去了污秽的袍子,内里的衣饰光鲜亮丽,哪有半分落魄模样?
其中两人找清水洗净了脸面,大喇喇地在狱卒专用的桌边就坐了。
另两人扶著他们救出的人犯坐下後,便有一人说道:“哥,先吃饱吧。”
被救的犯人听了这声称呼,再看看原本扶著自己的姑娘,虽然满脸污泥仍未洗去,但那优雅的身段与身上自然散发出的菊花香味,已说明她原本大家秀的身份,不禁笑道:“老妹!你果然来了!”
“当然会来。”一镖射死狱卒的曾遂汴将酒瓶凑在鼻头嗅了会儿,便觉得不甚对味,一迳递到对桌梅仁原面前,道:“这个我不要。”自行在怀中摸出了另一个小酒瓶。
李九儿见了,道:“我们来劫狱,你还带酒喔?玩暗器的人就是这样,身上什么东西都能藏!”
钱莹也款款就座,另拿了副碗筷出来,自行用食。
曾遂汴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癖,我们莹姑娘还不是一样,绝不用他人碗筷?”
钱柜见他们仍谈笑进食,不禁心中起疑,道:“你们怎么还不逃?等等必会有狱卒下来看视……”
“混蛋!左腿给你先吃了!”梅仁原扒下右鸡腿,一边恼火的踢了倒在地上的狱卒尸体一脚。听到钱柜起疑,便道:“就是要他们下来呗。先吃饭再说。”
“是咩,先吃饱才有力气打。喂!不要太随便,说好左边鱼眼是我的耶!”
李九儿看到曾遂汴伸手便要去挖左鱼眼,急忙出声表明所有权。
钱莹只吃了几口,便放下饭碗。
“莹姐!现在就别挑食了啦……”
四个劫狱犯人,‘没钱就扁’,以及他们的搭救对象,钱柜,便这样在空无一人的狱中吃著牢里的年夜饭。
不到半刻钟时间,外头已起镇天价响的打锣声。
听到锣响,梅仁原抹去嘴边的油渍,起身道:“好啦,开工罗。”
曾遂汴将酒瓶中最後一滴酒倒进口中,道:“先交给我,免得弄破衣服。”
“有了!还有五个!”赶到牢房的狱卒大叫著。
“一个。”曾遂汴打了个哈欠,挥手。
倒下第一个。
杂乱的脚步声一阵响, “二、三、四、五。一个不差。”曾遂汴继续计数,点过倒在地上的五名衙役,笑了一声:“轻松愉快!”
“换衣吧。”钱莹第一次出声,没钱就扁一齐行动,一下子就把五名倒毙衙役身上的整齐卒衣脱下,套到了自己身上。
当然,也包括钱柜。
成都城中,灯火通明。
一般百姓,户户都在守夜,彻夜点灯;街道上满布著衙役的行踪,追捕被放出四处逃逸的人犯。
由於是临时上工,许多衙役还搞不清楚状况,只听了同仁说人犯越狱,於是几乎所有人都是捱家捱户的搜,找穿著囚服的逃犯。
太顺利了。没钱就扁带著钱柜,依照计划,一路行向东门。
但钱柜给关太久了,饮食不足、睡眠不足,体力相对薄弱,跑了一阵,便显得有点脚软。
钱莹一把扶住兄长,道:“你们先去开路。”
城门已调来大量士兵把守,梅仁原、李九儿、曾遂汴三人更不打话,扑上便杀!
很快便有人认出他们, “是没钱就扁!”一名嗓门奇大的卒子嚷嚷著。
当初魏灵臆测的名称,如今成真,钱莹在钱家被抄後,正式与梅仁原、李九儿、曾遂汴三人合称,成为成都官方为之头疼不已的首号要犯!
“混蛋!多嘴!”李九儿将鞭尾倒甩,卷上那卒子的颈项。鞭在她手中犹如长蛇盘绕、灵动之极。一卷一收,在卒子脖上留下深痕,卒子倒地连声咳嗽,再也出不了声。
曾遂汴与梅仁原一左一右,不一时已将四十馀名的守门士卒收去大半。
这三人正是打得兴趣,身後却忽然传来一声 “救命!”
是钱柜的声音?回头一看,东门大街上,钱柜、钱莹两兄妹的身影,早已被百馀名卒子围堵淹没。
但或许是 ‘没钱就扁’在锦官城中威名太著,众卒一时无人上前。
即使他们所围著的,只是一个病恹恹的逃犯、与一个穿著役服、满脸污泥的姑娘。
梅、九、汴三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窜上道旁住家屋顶。
但脚步还没在屋沿上踏实,身後嗖嗖连声大响!
三个人都曾有对敌魏灵的经验,自然听得出来是箭矢破空!急忙纷纷落地,闪身躲到城门下。
城墙上,已布下了数十名从箭村找来的箭手。
“怎么样?”梅仁原问了一句。
由於合作许久的默契,这句没由来的话在曾遂汴与李九儿听来却是相当了然,曾遂汴细数著钉在住家屋顶上的箭枝,半晌之後,回道:“二十八……不,不可能。”
梅仁原的意思是,由他前去突围救出钱莹兄妹,要曾遂汴同时发暗器攻击城墙上的箭士。但曾遂汴算过人数,却远远超出自己能力范围所及。
以李九儿的鞭艺而言,一次对付三、四名箭士所射来的箭还勉可为之,十人左右便极为危险,更遑论将近三十人了。
道上众卒的包围圈渐次缩小,钱莹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一次能够抵挡一涌而上的百馀名士卒。
钱莹扶著钱柜,脸色也不禁变了。
难道有人预知了我的计划,在此地设下埋伏?不然这些个笨蛋不可能集结得这么快!
梅仁原等三人枯立城门下,束手无策!
难道眼睁睁看著钱莹就擒?
这时,城门上忽然杂声大作!
“没钱就扁,快快脱身!”梅仁原跨出几个大步,朝城墙上一看,十馀名为他们所释出的囚犯,正在城墙上攻击守株待兔的诸箭士!
“上!”梅仁原端起宽刃剑,招呼了曾遂汴与李九儿一声,当先杀进狱卒的包围阵势。
什么叫锦官绝剑镇锦屏?
一剑一命、一刀一卒!
毫无虚巧、毫无花招,来来往往便是奋力相对,所谓镇锦屏,以其刚猛强势,端端稳坐天下五大剑学之一!
镇锦屏只有八招五十三式,梅仁原更只有习得 ‘枯松倒挂’、 ‘地崩山摧’等两招一十四式,但就凭著一十四式,再加上曾遂汴与李九儿从旁策应,也足够让他在士卒的包围圈中砍开缺口,直奔至钱莹身旁!
昔人有云:镇锦屏,勇冠天下剑!
杀到钱莹身边,再回头,包围圈又复合了!
“操!怎么会这样?”曾遂汴看著地上二十馀具被梅仁原一式,用不到一招,仅是一式便毙命的士卒尸体,再看看围著他们的士兵,疑道:“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不怕死了?”
钱莹道:“他们……不是城里的士兵,是苗人。”
听了这句话,愕然,望向钱莹。
钱莹皱著眉头,她观查很久了,在炙盛的火光下,分得出来包围圈中的士卒,全都不是汉人。
李九儿疑道:“怎么会有苗人插手呢?”
钱莹道:“崔宁他……大概快要有动作了。”
崔宁,剑南战区节度使。
“先杀出去再说!”曾遂汴翻翻手腕,两手指缝中共计亮出了六支袖箭。
这时,梅仁原以剑撑地,忽然单膝跪落!
“九儿、阿汴,你们先逃吧。”钱莹同时浅笑道。
是种失望的笑。
李九儿、曾遂汴二人早已惊愕之极,看到梅仁原咬牙切齿,斜睨一人!
那人也在笑,但是种得意的笑!
钱柜!
“我怎么没想到……崔宁会先收买你……”钱莹喟然,为自己的失算感到可叹。
钱柜退後两步,道:“不是我愿意,但是从小锦衣玉食,忽然被抄了家、坐大牢,过著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真乱受不了的。抓到你,除去崔宁的心头大患,可以换我日後的安逸,我左算右算,实在没有不答应崔宁的道理。”
李九儿闻言,愕然道:“你……可以连亲妹妹都出卖……”
钱柜道:“这个世道,只有自己值得相信。”说完,又退了两步。他刻意屈身,让自己和钱莹、曾遂汴成一直线,使得在曾遂汴的视线中,自己的身体完全让钱莹挡住。
因为他太清楚曾遂汴打暗器的功夫。
但梅仁原与钱莹还是一动不动。
钱莹稀眼,叹道:“我真的没料到,你学了十年的打穴,从没用过,第一次试,居然便试在我身上……”
钱柜不断退步,苗族士兵的包围圈也不断缩小。
梅仁原道:“你们快走……现在的距离还够你们窜上两侧屋顶,城墙上的箭士已经被赶散了,你们还有机会出去。”
曾遂汴环视四周,错,少了梅仁原,他和李九儿无法强攻,很难突破包围网。
如果要把梅仁原和钱莹带走,拖是拖得动,但是这样就绝对跑不掉了。
这一点,李九儿当然也心知肚明。
要是抵抗到他们两人被点的穴道解开呢?至少要一刻钟,那太久了。
当地一声轻响,曾遂汴捏在左手无名指与小指间的袖箭,因为发抖落地。
那是一种准备抛弃同伴的愤怒与愧疚。
曾遂汴拉著李九儿,缓缓向左移步。
钱柜一直很专注的看著曾遂汴,他当然有听到梅仁原说了什么,这时见曾遂汴已决定离开,忙一挥手,叫道:“抓住他们!”
但这手一挥,话才说完,忽然 ‘唉哟’一声,捏紧了自己的小臂。
只是提手的动作,曾遂汴眼明手快,便将袖箭准准的送到钱柜右手小臂上。
然後, “走!”
苗族士兵是一涌而上、曾遂汴是连手连发、李九儿是长鞭乱舞!
只冲到左侧士兵面前,李九儿长鞭送出,连卷住两名士兵的右腕,一扯将他们拉到面前,又与曾遂汴极有默契轻跃而起,两人分别在两名士兵头上落足使力,使士兵的刀枪构之不著,腾上屋顶,窜出东门!
“居然给他们跑了!”钱柜恨恨地望著逃逸的两人,看到深陷埋肉的袖箭,非常不甘心。
跟著,他走到梅仁原与钱莹面前,道:“不过,缺了你们,那两个也成不了大事了。”
由於脖子无法转动,钱莹与梅仁原只能斜视对方。
同时苦笑。
钱莹道:“我比较遗憾的是,因为你这种人而丢命,太不值得。”
钱柜却摇头道:“不,那没么严重,你不会丢命。”
梅仁原道:“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么?”
钱柜道:“说是利用,却也未必。梅仁原你是死定啦!至於我这老妹……”
他用衣袖一点一点抹去钱莹脸上的污泥,道:“谁叫你艳名远播,你长得这副模样,崔大人舍不得杀你,还特地吩咐,一定要完好无缺的将你带到他面前。如果他满意,大概就不会调你去当军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