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和他在一起度过了三天,这是欢乐的,然而有个极阴暗的 “以后” 沉重地压在上面的三天,也可以说是恩准的三天。临了,她还是得走, 还是得回到月照去。首先是她那点可怜的积蓄快花完了。再说, 吕大海后天就得上船,水兵们在远行前夕,是绝对禁止外出的。(这 种做法初看似乎有点残忍,实际上是防止有些想临阵脱逃的水兵溜号的 必要措施。)啊!这最后的一天!??她白费气力地在脑子里搜索,还 想找点可笑的事讲给孙儿听,可是什么也找不出来了,倒是眼泪一个劲 儿想往外涌,哽咽时时刻刻朝喉头上升。她攀着他的胳膊,对他千叮咛 万嘱咐,弄得他也直想哭。最后他们走进一个寺庙,一块作了祭拜。
她是乘晚班火车走的。为了节约,他们步行去车站;他提着她旅行 用的纸板盒,一面用他强壮的胳膊搀扶她,她则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 的手臂上。她累了,太累了,这可怜的老太婆;这三、四天来她已过于 劳累,现在再也支持不住了。她的背在褐色披肩下已经完全弯曲,再也 没有气力挺直起来,她不再有那种年轻的体态,而只感到无力承受七十 六岁高龄的重负。想到一切都已结束,几分钟以后就得离开他,她的心 就像给残酷地撕碎了。他去的是天朝呀,在那边,在那个屠宰场!此刻 她还和他在一起,还在用自己一双可怜的手抓着他??可他是要出发的 呀;无论是她的全部意志、所有的眼泪,还是祖母的全部绝望,都无法 把他留住!??
她心神不定,颤颤巍巍,被食品篮和手套之类弄得十分狼狈, 她对他作了最后一番叮嘱,他则十分温顺地低声回答着 “是”。他朝她 温存地俯下头,以小孩子的神情,用他温柔和善的眼睛注视着她。
“行了,老奶奶,要是你想走的话就赶快拿主意吧!”
马车来了,她怕误了车,赶紧从他手里拿过纸盒,接着又让东 西都掉到地上,搂住他的脖颈,作了一次最后的拥抱。
车上的人都在注意瞧他们,可他们再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微笑。她筋疲力尽,失魂落魄,奔进了最先来到跟前的车厢, 人们立刻在她后面猛地关上车门,这时候,吕大海则以水兵的轻捷 步伐跑着,像鸟儿飞翔般画出一道弧线,为的是绕一个圈跑到栏杆外, 好赶上看她从那儿经过。
祖母过去了。他靠着 栏杆,以一种充满青春活力的姿态挥动着缀有飘带的无檐帽。她则俯在 她的三等车厢窗口,用手绢向他招呼,好让他更容易认出自己。她尽可 能长久地,只要她还能略略看见孙儿蓝黑色的身影,就一直用眼睛盯着 他,倾注全部感情对他喊着 “再见”,那是船夫们出发时人们总要对他 们说的靠不住的 “再见”。
好好瞧着他吧!可怜的老奶奶,瞧着这个小吕大海,仔细追随 他那逝去的、到了那边便永远消失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分钟吧!??
当她再也看不见他时,便嗒然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毫不注意是否 弄坏了她的漂亮头巾,在一种垂死般的痛苦中,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他呢,耷拉着脑袋慢慢地往回走,大滴的泪珠滚落在脸颊上。秋天 的夜降临了,到处燃起了篝火,水兵们的联欢开始了。他什么也不注意,穿过韶关,然后走上勒古弗朗桥,一直回到营房。 “来呀,漂亮小伙子!”那些开始在街上徘徊的女人们已经在用沙 哑的嗓音说这种话了。
他回去躺进自己的吊床,独自一人哭着,直到天亮才勉强合了合眼。
###第九章
他已经出海,很快地被载往那陌生的、比雾岛的海碧蓝得多的大洋。
将他运往江州尽头的船奉命兼程前往。
他意识到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因为这船几乎完全无视风浪的影响,一直以这样的速度不间断地、均衡地前进着。作为桅樯船夫,他如同栖在桅上的一只鸟儿,整天和他的桅樯生活在一起,远远避开了挤在甲板上的士兵和舱下嘈杂的人群。他们在突尼斯海岸停了两次,为的是再上一些轻步兵和骡子。他老远就看见一些白色的城市建在山地和沙漠上。
他甚至从他的桅楼上爬下来,好奇地瞧着那些皮肤棕黑、裹着白布、划 着小艇来兜售水果的人,别人告诉他,这是些身毒人 。
尽管是秋天,这里仍然阳光强烈,暑热逼人,使他感到极不自在。
倚天,他们到达一个名叫版纳的城市。所有西域各国的旗帜都在 长旗杆的顶端高高飘扬,让他觉得像是的盛会。
在他四周,是闪光的大海一般的沙漠。他们靠码头停泊着,几乎像是停在建有许多木屋的长街中间。自开拔以来,他还没有如此清晰、如此靠近地观察过外部世界,这样的纷扰,这么多船只的聚会,使他觉得怪有意思。
随着连续不断的呐喊声,所有的船只都涌入那条像壕沟般狭窄、像银线般隐没在无垠的沙漠中的长长的运河。从他的桅楼上望去,这些船像是列着队没入平原里。
码头上的人熙来攘往,身穿五花八门的服装;着各色衣袍的人们,忙碌着,叫嚷着,忙着办理过境或转运。晚间,在呐喊的魔鬼般的啸叫声中,又混入了好多种乐器合奏搅在一起的嘈杂声,他们演奏着热闹的曲子,好像是为了减轻所有过境异乡客的离愁别绪。
第二天,太阳一出,他们也进入了沙漠中那条窄窄的水道,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各国的船只。它们在沙漠中鱼贯而行,整整有两天之久;然后,另一个海展示在他们眼前,他们又回到了浩淼的大洋。
他们一直以全速行驶;这边的海水比较暖,而且表面有红色的斑纹,有时候,行船带起的浪沫竟有血一般的颜色。他几乎整天呆在他的桅楼上,自个儿低声唱着 “西疆的渔歌”,以便忆起他的老大哥张原、雾岛和逝去的美好日子。
有时候,在那布满海市蜃楼的远景上,会出现一种色调奇异的山峦。
尽管遥远而且模糊,但所有驾船者无疑都认识这是些突出在陆地上的岬角,是世界大通道上永恒的路标。但他是个桅樯兵,像一件东西似地被运载着航行,什么也不知道,根本不懂那无垠的海面的距离与广度。
他只知道那可怕的远距离一直在增加;他从高处瞧着那隆隆作响的、迅速在船后逝去的航迹,计算着这日夜不曾减缓的速度已继续了多久,便对这一点获得了明确的认识。
下面,在甲板上,大群的人挤在天篷下的阴凉处,困难地喘着气。 水、空气、光线,都具有一种沉闷的、难以忍受的光辉;这些东西的永 恒欢乐,似乎是对人类,对这些生命短促的有机体的嘲讽。
有一次,在他的桅楼上,一群从未见过的小鸟引起了他的兴趣, 它们像一大团被风卷起的黑色尘土,落到了船上。它们任凭人们抓住, 抚弄,再也飞不动了。所有的桅樯兵肩上都有这样的小鸟。 不多一会,最疲乏的鸟儿开始死去。
这些小小的鸟儿,在大海可怕的阳光照射下,在桅桁上、舷窗 上,成千地死亡。
它们是从沙漠的那一边,被暴风驱赶着飞到这儿来的。因为害怕落 入这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它们在最后这段筋疲力尽的飞行中,便扑 向这只经过的航船。在利比亚某个遥远的地方,它们这个种族由于感情 丰富而大量繁殖。它们繁殖无度,以致多得在当地容纳不下;于是那盲 目的无灵魂的大自然母亲,便一阵风将这些过剩的小鸟赶走,犹如过去 对待一代人类那样无情。
它们全部死在船上灼热的铁板上,甲板上撒满它们小小的尸体,而 昨天这些肉体里还跳动着生命、歌唱和爱情。??吕大海和其他桅 樯兵把它们抬起来,拾起这些羽毛被溅湿的、黑色的小东西;他们带着 怜悯的神情把它们发蓝的小翅膀摊在手掌上,然后用扫帚将它们扫进浩 瀚无边的大海??接着又飞过一些蝗群,摩西的蝗虫的子孙,船都被它 们盖满了。
然后,他们又在看不见任何生物的--除了偶尔有些鱼儿掠过水面 --恒久不变的碧蓝的大海中航行了几天??
###第十章
大雨滂沱,上面是黑沉沉的天空;--这是身毒。吕大海 偶然被挑选到一只去补充装备的小艇上,所以刚才踏上了这块土地。
温暖的雨水,透过厚厚的叶丛浇到他身上,他环顾四周,见到种种 奇怪的事物。到处是艳丽的绿色;树叶长得像巨大的羽毛,路上的人都 生着毛茸茸的大眼,而且都像在睫毛的重压下快要闭上了似的。把这阵 雨吹来的风,散发着麝香和花的芬芳。一些女人向他招手:这和他在布 雷斯特听到多次的 “来呀,漂亮小伙子!”差不多是一回事。可是,在 这迷人的国度,她们的召唤却格外扰乱人心而且引起肉体的战栗。她们 美丽的胸脯在身披的透明薄纱下隆起;她们的皮肤像青铜一样光滑而呈 褐色。他还在犹豫,然而已受到蛊惑,他已经在朝前走,慢慢地,想要 跟随她们??
这时,水兵的轻轻一声哨响,就像小鸟鸣啭的一个颤音,突然把他 召回就要离去的小艇。 他赶紧跑回去,--永别了,身毒美女。晚上回到海上,他仍然像 孩子一样纯洁无瑕。
在蓝色的海上航行一周后,他们又到达了一个绿色的和下雨的国 家。一大群黄种人,拿着一筐筐煤球,喊叫着,立刻拥上了船。
“那么,我们已经到天朝啦?”吕大海看见他们形容古怪,留 着辫子,便开口问道。
人家告诉他不是;还得耐心等一等:这儿只是亚来。他于是回到 桅楼,躲开被风扬起的黑灰,这时,成千筐的煤便急匆匆地运进了舱里。
终于有一天,他们到达了一个名叫岘港的地方,那儿停泊着一艘名 叫云帆号的军舰,封锁着港口。这就是他早已听说自己被派去服役的 军舰,于是他连人带行囊一起卸到那船上。他在那儿找到了几个同乡, 甚至还有两个雾岛人,他们现在是船上的炮手。
晚上,天气总是闷热无风,他们无事可干,便聚在甲板上,远离众 人,好在一起回忆他们的北国。
在他所期待的参加战斗的时刻到来之前,他得在这忧闷的港湾度过 无所事事的、流放的五个月。
###第十一章
雾岛,--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渔夫们动身去雾岛的前夕。
琴弦紧挨着她的房门站着,一动不动,面色变得苍白。因为张原就 在楼下,在和她父亲谈话。她看见他来了,还模模糊糊听见他的声音。
整个冬天他们都没有碰面,似乎有种宿命的力量使他们彼此总是远 远分开。
自从去张家村走过一遭以后,她就把希望寄托在 “雾岛人的元宵节”上。这一天,在广场上,在晚间,在人群里,总会有许多机会见 面和说话的。但是,节日这一天,街上虽已张挂着饰有绿色花环的白幔, 可恶的雨却从一大早就被呜咽的风从西边吹来,哗哗地倾盆而下;在班 保尔,从来没见过这样阴暗的天空。“得啦,月照的人来不了啦,” 恋人住在那边的姑娘们伤心地说。他们果然没有来,或者一来就赶紧关 进酒店喝酒。没有行列,没有人散步,比平时心中更难受的琴弦,整天 呆在她的玻璃窗后面,听着屋顶上的雨水像小河般流淌,听着小酒店里 响起渔夫们喧闹的歌声。 好几天以来,她就预料到张原的来访,为了那桩未了的卖船事务, 她猜准了张老爹不乐意亲自来雾岛,而会派他的儿子来。她打定主 意自己去找他,而姑娘们一般是不会这么干的。她要和他谈谈,好把事 情弄清楚。她要责备他不该一开始扰乱了她,随后又撇开她,像那些不 名誉的男人的行径一样。执拗,粗鲁,对海上职业的热爱,或者害怕受 到拒绝??如果仅仅是由于吕大海所指出的这些障碍,谁知道呢? 那么,经过他们之间一番坦率的谈话,这是完全可能消除的。于是,他 可能重新露出那漂亮的、足以使一切问题都顺利解决的微笑,--这微 笑在去年冬天,在那倚在他手臂上跳华尔兹的整个舞会之夜,曾经使她 那样惊异和陶醉。这点希望鼓起了她的勇气,使她心中充满了一种几乎 是甜蜜的迫不及待的情绪。
离得远的时候,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显得那么容易,那么简单。
而且,张原来访的时间也再凑巧不过了:她拿得准父亲这时正坐着 吸烟,决不会站起来送他;这样,过道上就不会有别人,她到底可以和 他一起谈个明白了。可是现在,这个时机已经到来,她却感到这样做实 在太鲁莽。只要想到遇见他,在楼梯底下面对面地看着他,她就不由自 主地颤抖起来。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想想吧,楼下的门随时都会打 开,--带着她所熟悉的轻轻的吱嘎声--让他走过!不,绝对不,她 永远不敢这么做;宁可在期待中憔悴,在忧伤中死亡,也不能去干这种 事。她已经回头走了几步,想回到房间里坐下,做她的活计。
但是她又停住了,犹疑不定,惶恐不安,她想起明天就是启航去雾岛的日子,这是看见他的唯一机会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得重新 忍受几个月的孤寂和期待,等他回来她已枯萎憔悴,而且又得虚度她生 命中的整整一个夏天??
楼下,门开了:张原走了出来!她突然拿定主意,跑下楼梯,颤抖 着奔去站在他面前。
“张原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和我吗,琴弦小姐??”他拿着帽子,低声说。
他满脸无礼的神情,目光锐利地瞧着她,他头向后仰,表情冷酷, 简直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停下来。他一只脚朝前,像是准备要逃走,他的 宽肩紧贴墙壁,像是为了在这被她逮住的狭窄过道上,尽可能不要和她 离得太近。
琴弦的心都凉了,原来准备好对他说的话,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羞辱她,竟不听她说话就要跑出去?? “我们家让你 害怕吗,张原先生?”她以一种本不愿有的生硬、古怪的声调问。
他呢,转过眼睛瞧着外面,双颊变得通红,血涌上来烧灼着面部, 他的鼻孔扇动着,像公牛的鼻孔一样,随着胸部的起伏,每呼吸一次便 扩张一下。
她试着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会上,你曾经用并 非是对一个无所谓的人的态度,对我说再见??张原先生,看来你很健 忘喽??我究竟有什么事对不住你呢???”
可恶的西风从街上灌了进来,掀动了张原的头发、琴弦的头巾 的翼翅,使一扇门在他们背后猛烈地摇撞着。在这走道里谈严肃的事原 是极不适宜的。琴弦说完这哽在喉头的头几句话,便不再作声,只觉得 头脑发晕,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他们朝通街的大门走去,他一直是在逃。
外面,风在呼呼地吼,天空一片漆黑。一道青灰色的、凄惨惨的亮 光从那扇开着的门射进来,照在他们的脸上。邻家的女人正从对面瞧着 他们:这两个人,神色这样慌乱,在这过道里有什么话要说呢?琴弦 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不,琴弦小姐,”他回答,终于以一种粗鲁的洒脱态度来使自己 脱身,“我已经听见地方上的人在议论我们了,??不行,琴弦小姐?? 你有钱,我们不是同一等级的人。你们家我高攀不上,我??” 他走了??
这一来,一切都完了,永远完了。她想说的话甚至一句也没有说, 这次会见的结果只是让她在他眼里成为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这扬 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蔑视女人,蔑视金钱,蔑视一切!??
她起初像被钉住似的呆在原地,头晕目眩,只觉得周围的东西都在 摇晃??
接着一个念头,比一切都难于忍受的念头,像闪电般在她脑中闪过: 张原的伙伴们--一些雾岛渔人,正在广场上溜达,等候着他!要是他 去把这事告诉他们,拿她取笑,这将是怎样一种更加可耻的羞辱!她赶 快回到房间,好从窗帘后面观察他。在房子前面,她果然看见这么一群 人。但他们仅仅在观察变得越来越阴沉的天气,对即将降临的大雨作着 种种猜测:“这不过是一场暴雨;进去喝酒吧,喝酒的当儿雨就过去了。”
然后他们大声地拿阿珍开玩笑,拿别的一些女人开玩笑; 但谁也没有朝她的窗子扭过头来。 他们全都快快活活,只有他不答话,也不笑,显得严肃而忧闷。他 不和别人一道进去喝酒,既不注意这些人,也没注意已经开始落下的雨, 却像那种沉入梦幻的人一般,在瓢泼大雨中慢慢走着,穿过广场,朝普 鲁巴拉内的方向走去??
于是她原谅了他的一切,一种无望的柔情代替了原已涌上心头的刺心的气恼。
她坐下来,双手捧着脑袋,现在怎么办呢?
啊!要是他能听她说哪怕一小会儿,或者,要是他能来这儿,单独 和她在这房间里,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可能一切都会谈清楚的。
她爱他已经爱到敢于当面钗白的程度。她会对他说: “当我对你无 所需求的时候,你来亲近我;现在,只要你愿意,我整个灵魂都属于你; 瞧着吧,我不怕变成一个渔夫的妻子,虽说在雾岛的小伙子中间,我 若想找一个丈夫,只要随我挑选就行;但是我爱你,因为不管怎样,我 相信你比其他那些年轻人都好;我的确有点钱,我也知道我生得漂亮; 虽然我在城市里住过,我向你发誓我是个规矩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干过 坏事;那么,既然我这么爱你,为什么你就不要我呢?”
但是所有这些都永远没机会钗白,永远只能在梦中诉说了;太 迟了,张原不会听她的。试试再和他谈一次呢??啊!不!这一来他会 把她当成怎样一种女人呢!??那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明天,他们全都要动身去雾岛了!
她独自呆在她的漂亮房间,二月发白的光线照进了屋内,她觉得有 点冷,便随意坐在一张靠墙放的椅子上。她似乎看见世界在崩溃,带着 现在和未来的事物,一起堕入刚才在她周围到处凹下去的阴暗吓人的空 虚。
她真想摆脱生命的重负,静静地躺在墓石之下,从此不再受苦?? 但是,说真的,她谅解他,在她对他的绝望的爱情中,没有掺杂丝毫怨 恨的成分??
###第十二章
海,灰色的海。
在那每年夏天把渔夫们送往雾岛的没有痕迹的大道上,张原不知不 觉已经航行了一天。 前一天,当大家唱着古老的赞美歌出发时,起了一阵南风,所有的 船便张开风帆,像海鸥一样四散而去。
随后风势渐弱,船行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团团雾气在水面飘游。
张原可能比平时更加沉默。他抱怨天气太平静,似乎需要颠簸动荡, 好驱除萦绕在心头的某种烦恼,何况他无事可干,只需在平静的氛围中 静静地滑行,只需呼吸和活着。放眼望去,只看见深灰色的一片;侧耳 细听,只听见一片沉寂????突然,一声闷响,虽只是依稀可辨,但 异乎寻常,而且是来自船下的一种摩擦感,就像乘车时,有人捏紧了刹 车一般。于是太仓号停止前进,一动不动了??搁浅啦!!!在哪儿, 搁在什么上面了呢?很可能是英国海岸的某块暗礁。因为,从昨天晚上 起,就笼上了雾的帷幕,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奔跑着,他们的紧张忙碌和船的突然静止不 动形成了鲜明对照。现在,太仓号停在这儿,再也动不了啦。在这又热 又潮的天气,在这广阔的,似乎随时会起变化的流体世界当中,它似乎 被隐藏在水下的某种结实、牢固的东西抓住了;它被抓得牢牢的,很可 能再也浮不起来。
谁不曾见过双足被粘牢的、可怜的小鸟或苍蝇呢?
一开始,它们一点也没觉察,表面上什么变化也没有;要知道他们 是从底下被抓住的,而且面临着永远无法自拔的危险。等到它们挣扎起 来,胶质的东西玷污了它们的翅翼和脑袋的时候,它们才渐渐显出一种 垂死的遭难动物的可怜神态。太仓号的情形也是如此;刚开始的时候, 问题还不太明显;不错,船是有点倾斜,但这是大清早,天气晴朗无风; 得很内行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会感到不安。
船长的样子有点可怜,他在这条航路上没有十分当心,结果出了差 错;他朝空中摆着手,绝望地说:
“天哪!天哪!”
在云雾偶开的一道缝隙中,他们看见近处有一座不太熟悉的海岬, 但几乎立刻又被雾笼罩,再也看不见了。
而且,眼前没有一张风帆,没有一缕烟。可现在他们几乎宁愿如此: 他们最怕那些英国救难者,这些救难者会以他们的方式用武力把他们拔 出困境,所以得像对付海盗一样抵御这种人。他们都在奔忙着,搬动、 倒腾舱内的东西。 “旺财”,他们那只不怕风浪的狗,也因这次事故 而情绪不安:这船底的响声,波浪打来时那种僵硬的震动,还有这种静 止状态,它明白这一切都是反常的,于是低垂着尾巴,藏在角落里。
后来,他们放下救生小艇,用以抛锚,他们把力量集中在缆索上, 试着自己将船拖出险境,--这种艰苦的劳作继续了十个小时之久。傍 晚的时候,这可怜的船,早上到这儿时是那么干净、那么体面,此刻已 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湿、又脏,一片混乱。它用种种办法挣扎着,摇晃着,却始终停在原处,像一条沉船似地钉死在那儿。
黑夜即将来临,起风了,浪也愈来愈高;情况是更加不妙了,可是, 将近六点钟的时候,船忽然活动了,浮动起来,一面挣断那些用来系船 的缆索,??人们发疯般地从船头跑到船尾,嚷着:“我们浮起来了!”
他们果然浮起来了;这种浮起来了的快乐,这种刚才还以为已经开 始成为难船,现在却感觉到在走动,重新变成轻快、活跃的东西的快乐, 哪里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呢!?? 与此同时,张原的忧郁也飞走了。手臂的有益的疲劳治愈了他,他 变得和船儿一样轻盈,他甩掉了回忆,重新恢复了无忧无虑的神态。
第二天早上,起锚以后,张原又继续向寒冷的雾岛行进,他的心看 来仍和他早年一样自由。
###第十三章
在地球的另一端,在下龙湾的云帆管理船上,正在分发从南岭来的邮件。在挤得紧紧的一群水兵中间,邮务官正高声唤着收信的幸运儿的名字。这是夜间,在排炮位上,人们围着一盏舷灯拥挤着。
“吕大海!”--有一封信是他的,清清楚楚盖着云州的邮戳,但这不是琴弦的笔迹,这是怎么回事?谁写给他的呢?
他把那封信翻来倒去看了好一会,才提心吊胆地拆开来。
我亲爱的孙儿,
这确是他那善良的老祖母的来信;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甚至还在信尾署上了她那牢记在心的、抖抖颤颤、如小学生般拙劣粗笨的签名: “奶奶”。
奶奶。他不觉把信纸送到唇边,亲吻着这可怜的名字,好像这是一个神圣的护身符。这封信正好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到达;
明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要出发上战场了。这时是四月中旬;附近一时不会有重大的战斗了,然而到达的援兵不够,船上只要能够抽调开的人力,都被调去补充登陆的水兵连。早就在管理船和封锁线上呆腻了的吕大海,刚才便和别的几个水兵一起,被派往补充那些陆战队的空缺。
这时候,已经在和谈了,这是真的;然而有些迹象表明,他们还赶得上参加一点战斗。他们打点好背包,结束了准备工作,向大家告别以后,一整晚都在留下的伙伴中走来走去,在这些人面前觉得自己高大起来,而且充满了自豪感;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出发的感受,有的面目严肃,略显沉思;有的则喋喋不休地说话。
吕大海相当安静,内心却迫不及待地等着出发;只是在别人瞧他的时候,他那克制住的笑意才像是在表示: “不错,我也是其中之一,明天早上就出发了。”战争,火线,对他来说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但却使他十分着迷,因为他原属勇敢的民族呀。
由于这封信的笔迹陌生,他不禁为琴弦担起心来,他想要挨近一盏舷灯,好看清楚信的内容。可要从这群光膀子的男人中间挤过去,却不是件容易事,他们挤在那闷热难当的排炮位上,也是为了读信??
正如他所预料的,秋慕祖母在这封信的开头,就解释她为什么不得不求助于一位邻居老太太的不太熟练的手来代笔写信:
我亲爱的孙儿,这一次我没让你的表姐替我写信,因为她正遭到极大的痛苦。
两天以前她的父亲突然去世。而且去年冬天他在玉州的银钱投机似乎把他的全部财产都亏光了。人家不久就要拍卖他的房子和家具,这可是我们这一带谁也设想到的事。我亲爱的孩子,我想你也会和我一样,为这事十分难过。
张家的孩子向你问好;他和孟浩宇船长又续订了合同,还是在太仓号。今年出发去雾岛的日子相当早,这个月一号就开航了,正好是可怜的琴弦遭到不幸的前两天,他们还一点不知道这件事呢。 但是,亲爱的孩子,你可以想见,现在全完了,我们没法使他俩成亲了;因为 她将不得不靠做工养活自己。?? 他惊呆了:这个坏消息完全破坏了他出征的快乐。
##第三部
###第一章
空中,一枚箭矢在呼啸!??吕大海蓦地站住,竖起了耳朵??
这是一片无际的平原,遍布嫩绿的天鹅绒般的春草。灰濛濛的天空, 沉沉地压在人的肩头。 他们一共六个,正在青青的稻田里,在泥泞的小径上,执 行侦察任务??
又是一声!!??沉寂的空中又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这尖利响 亮的啸音,类似拉长的嘘声,使人感觉到那凶恶残忍的小东西,正迅速 地从那儿直穿而过,谁碰上它谁就得送命。吕大海生平头一次听到 这种音乐。向你射过来的箭矢和你射出去的箭矢,音响是大不一样的: 来自远处的拉箭声,渐渐变弱,已经听不见了;倒是这从耳边擦过,倏忽 即逝的金属小东西的嗡嗡声,却听得格外清楚?? 又是嘘的一声,嘘!现在弹如雨下了。它们就在离水兵们很近的地 方骤然停住,钻进灌满水的稻田泥地里,每支箭矢都伴着轻轻的落雹子 般清脆、迅速的泼剌一响,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他们相视而笑,好像 看到一出演得很滑稽的闹剧。
“天朝人!”他们说。
他们宣称这些人是 “天朝人”时,那语气中包含的轻蔑和带嘲弄意 味的仇恨,还有他们作战的兴头,真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又有两三支箭矢呼啸着,更加贴近地面掠过;他们看见这些箭矢连蹦带跳,活像草丛 中的蝗虫。这场小小的铅雨历时不到一分钟就停止了。广大的绿原上又 恢复了绝对的沉寂,四面八方再看不到任何动静。
他们六个人都依旧站着,保持警觉,窥测方向,探究这箭矢从何而 来。
肯定,箭矢是从那边竹林里射出的,那竹林在平原上颇像一座生满 羽毛的小岛,后面还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些尖尖的屋角。于是他们朝那儿 跑去,他们的脚在稻田的泥泞里要末陷进去,要末直打滑;吕大海 的腿比较长,也比较灵巧,一直跑在最前面。再没有任何啸声;似乎他 们刚才是在做梦??
而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某些东西总是,而且永远是共同的: 被云层覆盖的灰色天空,颜色鲜嫩的春天的草原,人们会以为是看见了 法兰西的田野,一些年轻人在那儿快活地奔跑,在做决非是死亡的某种 游戏。
但是,他们愈是靠近,这竹丛愈能显出它异国情调的俏丽,那村庄 的屋顶也愈增强了它们那种弧度的奇特,一些埋伏在竹丛后的黄种人, 为了看清他们,便探出他们那既诡诈又害怕的扁脸??接着,突然一声 呐喊,他们一起跳了出来,列成一道长长的、抖抖颤颤的,然而是确切 无疑而且危险的阵线。
“天朝人!”水兵们仍然含着勇敢的微笑说着。
但不管怎样,他们这下可发现了对方人数很多,太多了。而且他们 当中的一个转过头时,还瞧见从后面草地里也跑来了一些人。
年轻的吕大海,在这一天,在这个时刻,显得非常漂亮; 他的老祖母如果看见他这样勇武善战,一定会感到骄傲!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模样已有很大改变,晒黑了,嗓音变了,他在 那儿,简直像到了最能施展其所长的环境。在极难决策的一刹那,那些 被箭矢擦伤的水兵,几乎已经开始在退却 (这却是会使他们全体送命 的);而吕大海却继续前进,他握着大刀,走在他那一伙前 面,以锐不可当之势,摆动着刀把向左右猛扫,多亏他的勇猛,扭转了 整个局面:在这场无人指挥的小型战斗里,这盲目支配一切的,无法明 言的惊惶、恐惧,竟转到天朝人一边,他们开始退却了。
现在大功告成,他们逃掉了。而这六个水兵,重新装上箭矢, 痛痛快快地歼击敌人;草丛里出现了一洼洼血水,一个个被箭矢洞穿的 身体,一些脑浆流入稻田的头颅。
他们躬着身子,贴近地面,像豹子一样俯伏着逃跑。吕大海在 后面紧追,他已经两处负伤,腿上挨了一枪刺,手臂上也有一道深深的 刀痕;但他除了战斗的热狂外已对一切失去知觉,这是一种未经思考的 来自强健血液的热狂,它赋予头脑简单者以伟大的勇气,并造就了那些 古代的英雄。 他所追赶的人中,有一个为绝望的恐怖所激励,突然转身朝他瞄准。 吕大海微笑着站住,以一种轻蔑而崇高的姿态让他射击,然后看清 即将发射的箭矢的方向,把身子微微向左一闪。但是,就在对方射出箭矢的当儿,也偶然朝这个方向偏了一下。吕大海感到胸口一震, 一个想法闪过脑际,因而甚至在感觉疼痛之前,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掉头朝向跟在后面的其他水兵,想如同一个老兵似地对他们说出那句 行话: “我交账了!”但因他刚才正跑着,用嘴大口地吸气到肺里,他 感到右胸有一个窟窿也吸进了气,而且像一只破风箱似地发出一种可怕 的微响。同时,他的嘴里充满了血,胸侧也剧烈地疼痛起来,很快地越 痛越厉害,简直到了无法忍受和无法形容的程度。
他把已经晕眩的脑袋转动了两、三下,想要在涌上来使他窒息的红 色液体中重新恢复呼吸,随后,他沉重地倒下,倒在泥泞里。
###第二章
大约半个月以后,由于大雨将至,天空格外阴沉,黄色的京东也因 而更加闷热了,已经被送到河内的吕大海,又被送往下龙湾,安置 在一艘开回南岭的医护船上。
他已经在各种各样的担架上被抬了许久,间或在战地医院歇一歇 脚。人们尽可能地照顾他;但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他那被洞穿的一侧 胸部积满了水,空气也不断从这不曾愈合的伤口灌进去,发出咕噜咕噜 的声音。
人们已经授予他军功勋章,他为此快活了片刻。
他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举止果断、嗓音洪亮而干脆的勇士。不,所有 这一切都在那漫长的痛楚和耗人的高烧中被消磨殆尽了。他又变成了孩 子,怀念着家乡;他几乎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温和的、微弱的、几乎 听不出的声音勉强回答别人。他感到自己伤势那么重,离家又那么远, 想到还得那么多那么多的日子才能到家,以他这样日渐衰弱的体力,谁 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这种离乡万里的可怕概念,不断地纠 缠着他,在他清醒时,在他昏睡了一阵以后,重新感觉到伤口的剧痛、 发烧的热燥和受伤的胸膛里呼呼的响声时,心情便格外沉重。于是他不 顾一切,要求人家把他送上医护船。
他在担架里抬起来十分沉重,因此人家搬运他时,无意中把他摇晃 得很痛。
在这即将启航的运输船上,人家把他安置在一张排列在病室内的小 铁床里,他又开始了一次反方向的飘洋过海的远航。只是,这一次他不 能像鸟儿一样栖在露天的桅楼上,而是在舱内重浊的空气里,在药品、 创伤和痛苦的气息中生活。头几天,走上归途的快乐使他的情况略有好 转。他在床上可以垫着枕头坐起来,而且不时地要他的盒子。他那水兵 用的白木盒子,是在雾岛买的,用来装他的贵重物品;里面有秋慕 祖母的来信,张原和琴弦的来信,一个抄着船夫歌曲的练习本,还有一 本偶然抢来的汉文孔夫子著作,这本书每一页的空白处,他都用来写他 天真稚拙的战斗日记。 然而他的伤势并没有减轻,从第一个星期起,医生们就认为他难免 一死。
现在靠近赤道了,在酷暑中遇上了一场暴风雨。运输船前进着, 一面摇晃它的床铺、伤员和病人,在这类似季风转向时的动荡的、波浪 滔天的海面上,一直飞快地前进着。从下龙湾出发以来,已经不止一个 人死去,不得不在这返回南岭的大道上,将他们扔进深海;有不少小床 已经卸掉了它们可怜的装载物。
这一天,晃动的病室里光线十分晦暗:因为浪大,不得不关闭了舷 窗的铁盖,这一来使得闷热的病房更加难以忍受了。他的伤势在恶化, 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一直朝受伤的一边侧躺着,以他残存的全部气力, 用双手压紧伤口,想使右肺里的脓水不要晃动,但是另一叶肺也受到感 染,临终的痛苦开始了。
故乡的各种幻觉都出现在他垂死的头脑里,在闷热的黑暗中,许多他所爱的或他所厌恶的面孔都来俯向他,他一直陷于一种恍恍惚惚的梦 境,北国和雾岛就在这梦境中展现。
早上,他要人把神甫请来,这个见惯了水兵死亡的老者很惊奇地发 现,在这个水兵如此雄健的外表下,却包藏着孩童的纯真。
他要空气,空气;但是哪儿都没有,通风筒已经送不出空气了。大夫老是用一把画着天朝花儿的扇子给他扇着,但也只能给他搅动搅动那 已经呼吸过上百次,肺部已经不愿接受的极不卫生的浊气。
有时候,他在一种绝望的狂怒中,想要离开那使他意识到死之将至 的床铺,去到露天的舱面上,设法重新活下去。??啊!其他那些人, 他们还在桅楼上生活,还在帆索间跑来跑去!??但是他用尽气力也只 能把头从衰弱的脖颈上抬一抬,正如人们在睡梦中所作的那种不完整动 作一样。--唉!不,他不行了,他重新跌入那乱糟糟的床铺上原有的 坑凹里,他已经被死亡粘牢在那儿了;每当他作一次这样的挣扎而疲惫 不堪时,便暂时失去一切知觉。
为了让他高兴,终于打开了一个舷窗,虽然海面还不十分平静,这 样做仍有危险。此刻是傍晚六点钟光景。当那铁制的防水盖揭开时,仅 仅射进了亮光,耀眼的红色亮光。落日透过阴暗天空的缝隙,极其艳丽 地显露在水平线上,它那炫目的光,随船身的摆动而摇曳,像一支挥动 着的火炬,摇摇晃晃地照亮了这所病房。
至于空气,没有,一点空气也没有进来;外面那点空气无力进入舱 里,无力驱除病热的气息。在这一望无际的赤道线的海面上,只有热烘 烘的潮气,只有无法呼吸的闷热。哪儿都没有空气,甚至没有一点空气 可以供给那些喘息着的垂死者。
最后一个幻象使他非常不安:他的老祖母,匆匆地从一条路上 走过,神情的焦虑简直令人心碎,雨透过低低的、阴惨惨的云层,直浇 到她身上;她接到海军办事处的通知,正要到雾岛去听取他的讣告。
这时他挣扎着,喘息着。人们从他嘴边拭去弥留状态的扭动中从胸 部汩汩涌上的血和水。艳丽的太阳一直照亮着他;太阳西沉时,所有的 云都一片血红,好像整个世界都着了火一样;从打开的那个舷窗洞口, 射进来宽宽的一条红色火带,正好落到吕大海的床头,在他周围形 成了一个光环。 在这个时辰,在北国那边,也看得见这个太阳,那儿就要敲中 午十二点了。就是这同一个太阳,就在它永恒的生命的这同一瞬间,然 而在那边,它的颜色完全不一样,它更高地悬在发蓝的天空,以一种柔 和的白光照着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的秋慕老奶奶。
在雾岛,现在正是早晨,在这死亡的同一时刻,太阳也出来了。它 在那儿显得更加苍白,像是通过一种间接折射的办法,才得以在那儿露 面似的。它哀伤地照进漂流着太仓号的峡湾,这时的天空则是一片极北 地带的纯净,令人想起没有大气的、冷却了的星体。这种冰冷的明澈, 使雾岛这堆乱石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从太仓号望去,这整个地区仿 佛贴在同一平面上,矗立在那儿。船上的张原,在这阳光照射下也显得 有点异样,他在这笼罩着月色般的景象中,和平时一样钓着鱼。
当这条从船的舷窗投进的火带熄灭,赤道线上的太阳完全没入 闪着金光的海水时,那垂死的孙儿的眼睛正朝上翻,朝额头上转,似乎想藏进脑袋里。于是有人把他那睫毛长长的眼皮抚下--吕大海重 又变得漂亮而宁静,像一尊躺倒的大理石像。
###第三章
我不能不讲一讲吕大海的葬礼,那是在亚来岛,由我亲自主持的。航行的头几天,已经在天朝海抛进够多的死人了,由于这片马来土地就在附近,大家决定把吕大海再保留几个小时,好把他葬 在那儿。
因为太阳歹毒,这事是在凌晨时分进行的。在载运他的小艇上,他的尸体覆盖着云国的国旗。我们靠岸的时候,那巨大的异国城市还在沉睡。领事派来的一辆小运输车,已经在码头上等着,我们把玉州和在船上为他做好的木墓碑放在车上;由于时间仓促,墓碑上的油漆还没干,白漆写的名字,还在黑色的底板上流动。
我们在旭日初升时穿过这语言混杂的白塔 。就在离肮脏嘈杂的街区两步远的地方,我们感触至深地重新找到了金山寺庙的宁静。在这只有我和我的水兵的雪白高大的中殿内,玄妙大师超度的声音,像一种具有魔力的悦耳的咒语般震响。从那些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类似极乐园的景象,一片可爱的碧绿,巨大的棕榈;风儿吹动大树上的花朵,一阵胭脂红的花雨便飘落下来,一直飘进寺庙。 随后,我们走向墓地。路很远。我们小小的水兵行列非常简朴,棺木上一直覆盖着云州国旗。我们必须穿过四个天朝居民区,一个麇集着黄种人的世界;然后是马来人、身毒人的居住区,各种各样的江州面孔,都惊异地睁大眼睛瞧着我们走过。接着,是已经很炎热的田野,林荫路上飞着许多翅膀像蓝色丝绒般的可爱的蝴蝶。到处都鲜花似锦,棕榈成荫;展示着赤道线上旺盛生命力的全部壮丽辉煌。终于,来到了墓地:其中一些天朝官吏的坟墓上,刻有各种各色的碑文、龙和怪物;还 有种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我们埋葬他的地方活像是因陀罗 的花园的一角。
在他的坟头上,我们埋下了这个小小的、夜间赶制出来的木墓碑: 吕大海年十九岁
由于太阳愈升愈高,我们只好离开他,匆匆赶回船去,一路上还频频回头,为了再看看躺在那奇妙的树和大朵的花下的他。
###第四章
运输船继续着它横渡匀度洋的航程。在舱下,起伏晃动的病室里, 还关着一些可怜人;在甲板上,却只看得见无忧无虑、健康和青春。周 围的海面,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纯净的空气。在这晴朗的顺风天,船夫 们都躺在帆荫下,逗他们的鹦鹉玩,赶着它们跑来跑去。在他们刚才去 过的亚来,有人向过路的船夫兜售各种驯养的动物。
他们选中了一些出生不久的小鹦鹉,因为它们在鸟类的嘴脸上有几 分孩童的稚气;它们还没长出尾巴,却已经有了绿色的羽毛,啊!绿得 可爱极了。爹娘都是绿的,所以它们很小就不知不觉地继承了这种 颜色,它们被搁置在船上如此干净的甲板上,真像一些从热带的树上刚 落下的新叶。 有时候,大家把它们赶到一起,它们便样子很滑稽地相互打量,四 面八方地转动着脖子,好像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互相研究观察。它们 走起来像瘸腿,还带点可笑的扭动,它们会突然很快地、急急忙忙跑起 来,也不知究竟要到哪儿去;其中也有跑跌倒的。
然后是长尾猴学绕圈,这又是另一种消遣。有几只受钟爱的猴,被 热情地搂抱着,它们便蜷成一团,贴在主人结实的胸脯上,用一种半滑 稽半动人的女性的目光注视着主人。
三点钟敲响的时候,后勤兵将两只火漆封口的、写有吕大海的 名字的帆布口袋,拿到甲板上来拍卖,他所有的衣服,他在世时所有属 于他的东西。--按规矩,死人的东西都是这么处理的。水兵们都兴致 勃勃地跑来围成一圈。在医护船上,拍卖这种口袋是常有的事,人们已 经司空见惯,不再感到难过了。再说,在这只船上,大家也不怎么熟悉 吕大海。
他的工作服,衬衫,蓝条的海魂衫,被人翻来覆去地摸弄着,然后 以某个价目被买走,买东西的人为了好玩便哄抬着价格。
现在轮到那只神圣的小盒子了,价格拍定为五十个铜板。里面的信件 和军功勋章早已取出,准备留给他的家属;但还剩下那个歌本、孔夫子 著作以及秋慕祖母为他备置的种种缝补用的针线、纽扣等零星小东 西。
然后,负责出示拍卖品的后勤兵拿出了两尊小小的佛像,那是云州从一座宝塔里劫来,准备送给琴弦的,这两尊佛像的样子那么古 怪,以致人们看到它们作为最后一份财物出现时,都哈哈大笑起来。水 手们这样大笑,并非是由于缺乏同情心,而仅仅是由于没有多用脑子罢 了。
最后,帆布口袋也卖掉了,买者马上擦掉写在上面的姓名,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有人用扫帚将拍卖后落在如此清洁的甲板上的灰尘和线头仔 细地打扫干净。
于是水兵们又快快活活地回头去玩他们的鹦鹉和猴子了。
##第五章
六月上半月的一天,秋慕老奶奶回到家的时候,邻居们告诉她, 海军军籍局的专员派人来找过她。
肯定,这是关系到她孙儿的事;但这一点也不使她害怕。在海员家 庭里,是经常有事和军籍局打交道的,因此,她作为船夫的女儿、妻子、 母亲、祖母,认识这个办事处已经将近六十年了。这无疑是他接受了什 么任命;要不就可能是他在云帆号军舰上省下了一小笔津贴等着她去 领取。她知道应该怎样拜见专员先生,于是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上她的 漂亮裙子,戴上一条白头巾,然后,在两点钟光景上路了。
她在悬崖的小径上迈着小碎步匆匆走着,直奔雾岛而去,因为这 两个月没收到孙儿的来信,她想想总有点惶惶不安。她遇见她的老恋人 坐在门口,因为去冬的严寒,老头儿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想要,你知道,可别客气啊,美人!??” (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木板的衣服。)
六月晴朗舒适的天气,在她周围展现出一片欢欣,布满石子的小丘 上,始终只生长矮小的开金黄色花的荆豆;但是一到避开了海风的低洼 地,马上就见到一片新绿,夹道的山植树正开着花,遍地高高的野草芳 香扑鼻。然而这一切她全没看见,她,这么老了,在她身上已累积了那 么多逝去的季节,现在看来却短暂得好像只有几天??
那些墙壁发黑、几乎像要倒塌的村庄周围,盛开着蔷薇、石竹、紫 罗兰,还有无数的小花,一直开到铺着茅草和苔藓的屋顶上,吸引着最 先出世的那些白色蝴蝶。
在雾岛人的家乡,春天几乎是没有爱情的。只见这勇敢民族的漂亮 姑娘们倚在门口梦想着,似乎她们棕色或蓝色的眼睛看到很远很远,看 到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些勾起她们的伤感和企望的男人,这时正 在那边,在极北的海上,从事大规模的捕鱼??
然而这毕竟是春天,温暖、甜蜜、扰乱人心,小蝇子营营作响,新 发的花草树叶吐着芳香。 所有这无生命的一切,都在继续向这位老祖母微笑,她尽量抖擞精 神走着,为的是去听取最后一个孙儿的死讯。她已经临近那个可怕的时 刻,那时人家就要把远在天朝海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她的这次不祥 的奔波,正是吕大海临死时已料想到的,而且曾经使他流下了最后 的痛苦的眼泪:他那善良的老祖母,被雾岛的海军军籍局办事处召见, 为了把他的死讯告诉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从这条路上经过,披着 她小小的褐色披肩,拿着雨伞,戴着大头巾,挺直身子匆忙地走着。这 种幻觉曾经使他抬起身子,使他悲痛欲绝地扭动挣扎,那时,正在赤道 线上辉煌灿烂地沉落下去的巨大的红日,恰从病室的舷窗照射进来,瞧 着他死去。
只是,在那边,在他最后的幻象中,可怜的老奶奶的这次跋涉被想 象为雨天的事,实际上正相反,这是在嘲弄人的快活的春天进行的??
快到雾岛的时候,她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安,于是她又加快了步子。
她走进那灰色的城市,走进被太阳照射着的花岗石的小街,一面向其他一些老妇人,那些坐在窗口的她的同代人打着招呼。她们看见她都 惊讶地说道:
“她这么急匆匆地到哪儿去呢?她在平常日子怎么穿上星期天的衣 服啦?”
军籍局办事处的专员先生不在,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奇丑无比的小家 伙坐在办公桌前,他是专员的文书。因为当渔夫太差劲,便受了一点教 育,戴上黑袖套,成天坐在这同一张椅子上抄抄写写。 她报了姓名以后,文书便像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从一个档案夹内 取出一些贴了印花的公文纸。 很多很多公文纸??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些证件,一些盖戳的公 文,一本在海上弄得发黄的水兵手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有一种死的气 息??
他把这些纸摊在老妇人面前,她已经开始颤抖,眼光也开始模糊了。 因为她认出了琴弦代她给孙儿写的两封信,没有拆开就退回来了??二 十年前,她的儿子死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那些信从中 国退给专员先生,他又把信交还给她??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朗读起来:
“吕大海,于雾岛登记入伍,军籍册第 二一三页,编号二○九一,??十四日在远洋轮上去世。??”
“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好心的先生?”
“去世!??他去世啦,”他又说。
我的天,这文书无疑心眼并不坏,他之所以用这样突兀的方式谈这 件事,只能说是不通人情,是未成年孩子的无知。看见老奶奶不太懂这 个词儿的意思,他便用北国语解释道: “他死了!” “他死了!”
她用老年人抖抖颤颤的声音跟着重复了一遍,像是可怜的嘶哑的回 声,重复着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这正是她已经猜着一半的事情,但仅只使她发抖而已;现在事已证 实,她倒没有动感情的表示。首先,因为年龄的关系,尤其是去冬以来, 她感受痛苦的机能,已经有点迟钝了,不至于立即感到悲哀。再说,此 刻她脑子里好些事都乱套了,她把这次噩耗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她曾 经失去那么多的儿子,得好一会儿她才能明白这一次是她如此珍爱的最 后一个,是她寄托了全部祭拜、全部生命、全部期待,以及由于第二童 年期的到来而变得糊涂起来的全部思想的那一个??
何况她还羞于在这令她讨厌的小人儿面前流露自己的绝望情绪;难 道向一位祖母宣布她孙儿的死讯该像他这么干么!??她站着,僵直地 站在办公桌前,用她那双可怜的因洗濯而皲裂的老手,扭绞着褐色披肩 的穗子。
她感到这会儿离家是多么远啊!??天哪,必须走完这一整段路, 体体面面走完这段路,才能到达她那所小茅屋,她急于把自己关在里面, 就像躲进洞穴里去死的受伤的野兽一样。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对这么 长一段路特别感到畏惧,她一路上尽可能不多想,也不去弄明白这件事。 人家交给她一张汇单,让她作为继承人去领取变卖吕大海的背包的 三十银两;还有那些信、证件,以及装有军功勋章的小盒子。她笨拙地 把这些东西捧在手上,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竟找不到衣袋来安置它们。
她呆愣愣地穿过雾岛,目不旁视,身体微微前倾,好像要跌倒似 的,耳朵里只听见血正在嗡嗡作响地涌上来。她加快步子,拼命走着, 像一架已经十分旧了还要开足马力最后拼一拼的可怜机器,毫不顾虑是 否会把发条弄断。
走了三公里左右,她已经整个地朝前弯下身子,筋疲力尽了。她的 木鞋不时撞上石头,震得她的脑袋作痛。她急于躲回家里,惟恐跌倒在 路上,被人送回去。
###第六章
秋慕老奶奶醉啦!
她跌了一跤,顽童们便追过去。这恰是在月照乡的入口,沿 街房子很多。然而她还有气力重新站起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秋慕老奶奶喝醉啦!”
一些放肆的小家伙竟嘻嘻笑着跑到跟前来瞧她,她的头巾全乱了。
这些小孩子,有的其实并不坏,当他们挨近了瞧她时,看到这张衰 老绝望的痛苦的脸,便蔫蔫的、吃惊地转过身去,不敢再说什么了。
到家以后,关上门,她发出一声哀号,吐出了使她窒息的悲痛,她 听凭自己倒在屋角,头靠着墙壁。头巾滑下来盖住了眼睛,她便摘下来 扔到地上,--可怜的漂亮头巾,她从前是多么爱惜它啊。她唯一的假 日穿的衣裙全弄脏了,薄薄一绺又黄又白的头发,从发带下掉出来,使 她完全变成一副穷女人的邋遢模样。
###第七章
琴弦晚上跑来打听消息,发现她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呆着,胳臂下垂, 头靠石壁,愁眉苦脸地发出小孩子似的咿咿咿的呜咽声;她几乎哭不出 来:年纪太老的祖母们,干枯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泪水了。
“我的孙儿死了!”
说着便把信件、公文、勋章等一起扔到琴弦的膝头上。琴弦把这些 东西浏览了一下,看明白这是真的了,便跪下来祭拜。
两个女人呆在一起,几乎默不作声地度过了这个六月的黄昏--六 月的黄昏在北国是漫长的,而在那边,在雾岛,则是无止境的。带 来幸福的蟋蟀,仍在壁炉里演奏它细弱的音乐。傍晚,黄色的微光从天 窗照进这被海夺去了一切、现在已经绝灭后代的吕家的茅屋。
最后,琴弦说道:
“我的好奶奶,我,我会来和你一起住的,我会把人家给我留下的 那张床搬来,守着你,照料你,你不会孤单单一个人的??”她为她的 小朋友吕大海痛哭,但在她悲哀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 人--那个已经出发去捕鱼的人。张原不久就会知道吕大海的死讯 的,因为捕鲸船恰巧很快就要启航了。他会为他掉泪吗???可能会, 因为他很爱他??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老在想张原的事,一会儿对他 的冷酷感到气愤,一会儿又怀着柔情思念他,由于他也即将遭到失去西 尔维斯特的痛苦,这痛苦竟使他们俩亲近起来--总之,她心里充满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