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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在大厅里暴跳如雷,冲我发恼。我说:“你这个人有意思。我与这事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你要是懂事,对我客气一点,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老赵的脸变得好快,当场就陪上笑脸给我说好话。我就装出同情他的样子悄悄告诉他了电话号码。他肯定会给你打 电话的,现在他和经理在争吵。” “毛同志,让你做了一次特务,好玩吧?” “你这个女讶子呀!要当心罗,当心聪明误聪明罗。” “谢谢!”我真心地顺从他说,“我记住了你的话。” 我刚放下话筒电话铃就响了。我让小姐接电话。但我站着没动。小姐一听又笑盈盈将话筒递给了我。 果然是老赵。 他怒气冲冲地说:“你应该给我订票费,这是规矩!” 我自然是和颜悦色。我说:“我当然给。我是因为急事换了住所。” “你什么时候给我?” “现在就给。我在西苑饭店酒吧等你。” “我又得出车马费!” “这一趟的我报销。” 老赵直喘粗气。“喂,我马上就到。我告诉你放明白一点,咱是北京人,在北京你甭给咱玩猫腻!” 我说:“我在北京什么都没玩。” 一只细颈瓷花瓶里头插着一支粉红色的月季。我把一张百元钞一张伍拾元钞放在一块,用花瓶压在桌布上。 老赵进门了。他的衣冠不整被把门的门卫狠狠蔑视了一眼。老赵的步子小心翼翼,好像怕在光可鉴人的地上摔倒。 待酒吧小姐将老赵引导到我的桌旁,他的气焰已经在表面熄灭了。我请他喝咖啡。 “给我!”他低声说。 我指了指花瓶。 “应该是三百元。” “应该是一百五十元。你给我买的是三天之后的票。”我轻声细语说,“做生意,规矩和信誉是最重要的。骗人也要看看对方是谁。” “我操——” “小姐。” 酒吧小姐应声而来。我给了老赵几秒时间,他紧闭嘴巴。我说:“我也要杯热咖啡。” “好的。”小姐应声而去。 老赵抓起钱塞进了衣服口袋。一脸霉气。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厅。 这是我在北京最惬意的一刻。 西苑饭店流光溢彩一尘不染简直与我那招待所有着天渊之别。因此我特别想在这里和王先生见一面。我设想他大吃一惊然后无可奈何地为我在酒吧的消费付款。用这个节目向王先生作别吧,不在我们一同出门旅行了一次。尽管他厌恶我或者说对我没兴趣。 不知道年过半百阅历丰富的王先生明白不明白,男人对女人表示没兴趣是对女人多么大的侮慢。 我往王先生房间打了一下午电话,他始终不在。 我在西苑饭店门口东张西望,踱来踱去,兀然心生一念,便伸手打了一辆面的。 司机问:“上哪儿?” “兜风。”我说,“走三里河路过木握地上复兴门外大街,照直往东开。经过了国际饭店之后上北三环路回西苑。” 司机看了我一眼,说:“好呐。” 我一本正经,努力做出深不可测的模样。 这样,我从黄昏初降到华灯齐放,在京城由西向东兜了一圈。我经过了吴琴心家。 经过了与她吃饭的国际饭店。经过了老阿山家。经过了好几个旧日朋友的家。经过了我不辞而别的招待所。经过了我恋恋不舍的毛同志。经过了我与德方打交道的紫红色的楼房。经过了我依然怀念的马甸桥。 我差不多是以故宫为圆心,以封建时代的皇城为半径画了一个不大圆的圆。我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我奔驰在哪条路上,我都可以遥望故宫太和殿。尽管北京的辉煌灯火,现代化建筑,蝗群般密集的小轿车,摇滚乐流行歌曲糊弄了我的视线,常常使我不知身在何处。但我闭上眼睛还是可以看见从前那座方正的巍峨的皇城。我从未能旅游成,心却处处都到了。总不能让我白来北京一趟嘛。 干燥的北方风冷漠地吹打我的头发。我默然望着窗外。 车上了三环路,顿时平稳顺溜开阔起来。由于架设了许多立交桥,这一路没有红绿灯。一个多小时没说话的司机打了个呵欠,试探说:“听歌吧?” 我不想听歌,但怕司机打瞌睡。我说:“好。” 司机放进去一盘磁带。劈头一句便是港台味的情歌: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北京似乎正流行这首歌。我已经在出租车里听过好几次了。根据这几天我对北京的感觉,流行这种歌实在不相称。他们渴望真感情?开玩笑! 我说:“师傅您能换一盘音乐带子吗?” “行。” 换了。一听更糟糕,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我是从武汉听着克莱德曼搞了小小把戏才进京的,结果在京苦不堪言。此时此刻。我宁愿要大白话,而不要钢琴曲,我坚决拒绝它柔软的触须悄悄伸进我隐秘的创口。 “对不起,师傅,还是听明明白白我的心吧。” “对。这歌好听。” 歌声陪伴司机开车。我依然默默望着窗外,干燥的北方风依然冷漠地吹打我的头发,司机提醒我说到了。我凝神一看,窗外可不正是西苑饭店。晚上从马路对面看,西苑更漂亮了。我下了车,站在冷风中活动脚腿。我觉得腮边有蚁爬感,一抹居然抹到一手冷泪。谁哭了? 我得承认我的心不太好。总把别人往坏处想。半个多月的北京经历把我的心搞得更不好了。正当我要动身往西苑饭店去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了王先生。王先生和他表弟又在一块。他们在西苑饭店对面的一片林子里散步,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我突然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猜测。 我跟踪了王先生和他的表弟。 王先生送他表弟到一栋公寓楼。他俩依依不舍。他们走进一辆中型交通车的阴影里拥抱告别。 当他们拥抱时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拔腿往回跑。经过那边林子我突然蹲了下来。 我的腿直发抖。我以为王先生他们又回到了林子里。细一看不是,是另外的两个男人。 另外游逛的还有一对对的男人。我害怕极了。 我冲进西苑饭店大堂,取了寄存的小包,去卫生间洗了脸,我想只要不再见到王先生,我随便住什么样的招待所都成。 在饭店大门口,我和王先生撞了个满怀。我们都像看见了鬼一样。 “眉红!你怎么在这里?” 我无法告诉他一切。 “你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 我这才想起我没吃晚饭。 “我饿坏了。” 王先生带我到附近一家小餐馆,要了四菜一汤。是餐馆最好的菜。我不顾一切,埋头吃饭。王先生在一旁陪着呷着茶看一张小报。 我一连喝了好几口热汤才止住了心慌气短。 “眉红,告诉我,你怎么跑到西苑来了?” “我来向你道别,我明天回武汉。” “打个电话来不就成了?你呀,又单纯又任性。” 我吃了很多菜,菜盘一只一只光了。我把菜盘摞在一块。旁边的服务小姐看着,笑出了声。我向小姐友善地点了点头。她怎么能明白我此时此刻的窘迫和无聊还有孤独无助? “眉红,你要走了,我想说几句话。”王先生放下报纸看着餐馆的壁灯。 “说吧。”我还是捣弄菜盘。 “说实话,你是个比较直爽工作负责的女同志。这次来北京,我照顾不周,请别记恨我。请别对人说什么。其实,我是自己贴钱住西苑饭店的,我习惯住这里。工作上方便,走亲戚也方便。公私兼顾。”王先生唉了一声,感伤地说,“眉红啊,一个人总有他摆不脱的牵挂,真是作孽呀,人活着。” 我说:“王先生,你别说了。我年轻不懂事,多说也无用,总之,北京的差结束了。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什么也不会再提起。” “谢谢你眉红!” “有什么可谢的。” “明天我送你。” “不!不需要!” “那怎么行。我应该送你。莫非有好朋友送行?” “对。有朋友送。” 为了善始善终,王先生和我开了个玩笑:“男朋友?” “是的。”我强作欢颜。 “好吧,那我不送了。我代表金经理和我们企业感谢你指导我们的工作并预祝你一路顺风。” 我们都故意回避了握手这一礼节。 怕误车当然是个借口。为了早点离开西苑饭店,我提前两小时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上人挤人。全国各地的方言话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们都只盯着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对其它毫无兴趣。许多人甚至都懒得说话,在唇上叼一张纸,纸上写着求购某次列车车票,然后坐在广场上闭眼打盹。 我取出了沉重的旅行包,左右各一只交叉挂在肩上。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肩头火辣辣疼。我茫然地混在人群中, 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两小时的时光。我甩下旅行包,朝它们狠狠踢了两脚。我引颈遥望,专门遥望驶进广场的各种小车。但从小车出来的人都使我非常失望。我无人送别。 我伤心地强迫自己别指望奇迹发生。我告诉自己这是现实生活!不是文学作品! 但是现实生活当中也有许多极有趣的事。当我目光落到广场右侧的一堵围墙上的时候,我不禁咧嘴笑了。围墙粉了个大白脸,上面正在刷巨幅标语。正楷美术字,鲜艳的红油漆。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度过的。刷标语是我童年的游戏。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我乍一看以为是幻觉,定神一看是真实的。刷标语的人穿着牛仔裤,屁股兜上沾了一巴掌醒目的红油漆。 我拖着两只包过去。坐在包上用手作搭檐,观看太阳下正在形成完整口号的标语。 它们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一百年不变。我看得入了迷。 我正入迷,一个人在我身后叫了声我的名字,我毫无戒心地回了头,突然一耳光猛搧到我脸上。 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掀倒在地,鲜血顿时流出了我的鼻子。 “谁?”我愤怒地面对广场上的人群叫喊,“是谁?”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全都是无辜的模样。打我的人仿佛遁地入天了。我坐在地上,手背是擦鼻子的血,手掌是一掌的灰垢,既没人出来扶起我也没人出来承担责任。我再叫两声“谁?”,人们就发笑了。 人们肯定觉得滑稽,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滑稽。我明白这是老赵在捣鬼。他只给了我一耳光也许还是客气的。 最后还是刷标语的小伙子过来扶起了我。面对人们的讥笑他大声对我说:“我是看你一直在欣赏我的字。” “谢谢。”我说。我捂着鼻子拖着两只包慢慢向候车室走去。 站台上,我最后望了望北京的天空。天空有太阳但云是灰色的。灰色的云缓缓移去使人有了一腔的惆怅。 列车鸣笛了。我上了车。列车一阵剧烈颤抖停了下来。我再次下车,看天空。不一会儿又鸣笛上车,刚启动又停下来。车厢里闷,我只得随大部分乘客又一次下车。我再看天空,云依然是灰色,可我心里一片空白,连惆怅的情绪都调动不起来了。惆怅还有点诗意,可恨这列车一再出毛病,教我们生活中的诗意何以持续呢?我真倒霉! 列车终于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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