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钱诗豪到上海去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对黄瑞这样一个年正青春的女孩子来
说,一个月不能算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正像黎明的曙光一转眼就会变成旭日的耀眼光芒
一样,她的少女的情怀,并没有经过慢慢觉醒的过程便已经像一朵花一样突然开放。要
不是她和白兰兰有那种亲密的关系,白兰兰心中的爱情的光和热烘暖了她的心,因而加
速了这种变化过程,那她这少女的情思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觉醒。
这期间,因为钱诗豪一再延迟不归,白兰兰又一再催促,大叔只得自己出去加紧给
他们找房子,最后终于在恒河岸上,离城不远的地方租到了一所小平房。他并且已经多
方努力给他们找到了一部分决不可少的家具,雇定了几个仆人,使他们已可以单独居住
了。
钱诗豪经过长时期在外滞留回到加希波尔的时候,黄瑞终已有了自己的家,这一
对年轻夫妇再不需要住在大叔家,依靠大叔的照顾了。
这所平房的四周,还有足够的空地可以开辟成一个花园。在两排高大的西粟树之间
是一条浓荫遮蔽的小道。冬寒以后,河水已变得非常清浅,在房子和河流之间是一片沙
滩,沙滩上错杂地种植着麦子和西瓜。房子的南头,靠河那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榕
树,树根四周的地面还铺上了石块。
这所房子已经荒废多年了,房子里面和外面的空地都因为长期没人收拾凌乱已极。
花园是一片野草丛生的荒地,房子里到处是尘土和垃圾;但这些并没有使黄瑞皱一下
眉头。她因为眼看可以做到自己家里的女主人,心里是那样高兴,这里的一切在她看来
都是美好无比的。她很快就决定了哪一个房间作什么用,花园里什么地方栽什么花,并
且在和大叔商量过之后,已把房子四周的荒地丈量出来,预备挖掘。她亲自监督着工人
修建好厨房里的炉灶,并按照实际需要重新改建了厨房旁边的贮藏室。她一天到晚打扫
着、收拾着,似乎总有新的事情可以消耗掉她的精力。
家事操作,能使女性的诱人的美在各种极不同的形式下表现出来,而黄瑞如此热
心工作的情况更使钱诗豪想到一个久经幽囚的鸟忽然逃出樊笼、在高空翱翔时的欢乐情
景。她的容光焕发的脸,和她进行工作时那种极端熟练的样子使他的心中充满了惊奇和
欢欣的感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她现在真好像是走进了自己的一个
王国,某种庄严的气氛更增加她的美。
“你这是干什么,黄瑞?”他问道,“这样干下去,你会要累坏的!”
黄瑞暂放下手里的工作,满脸含着快乐的微笑,望着钱诗豪说,“不用你担心,
我一点也不觉得累,”说完她又接着干她的工作,心里很高兴钱诗豪对她所做的事已有
所关怀。
充满钱诗豪心中的热爱的感情使得他又想到另一个和她说话的借口。“你已经吃过
早饭吗,黄瑞?”他问道。
“当然吃过了!我已经吃了几个钟头了!”她回答说。
这件事钱诗豪本知道得和她一样清楚,但他为了对她表示一点关心,仍禁不住这样
问她;同时虽然这个问题实际并没有任何意义,黄瑞听来也仍不无高兴的感觉。
为使谈话不致中断,钱诗豪接着又问:“这么多事,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干呢,卡
玛娜?你最好分一点事让我做做。”
手艺高的工人都有一个缺点,他们总不大相信别人的能力,所以黄瑞也只是微笑
着回答说,“算了吧,这不是男人干的事。”
“我们男人倒是极有耐心的,”钱诗豪说,“听到别人侮辱男性我们也总恭顺地忍
耐下去。如果我是一个女人,现在我们就该大吵一架了!还有,你不是也总要大叔帮你
的忙吗?为什么偏把我看得那么没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我看到你去打扫厨房里的煤烟,我一定会禁不住要大
笑的!你最好离开这里吧。我马上要弄得满屋子都是土了!”
钱诗豪仍然无话找话地接着说:“尘土是不认人的,它对待你和对待我不会有什么
两样。”
“我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吃土,”黄瑞说,“你很可以躲开,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
要跟在这里受这个罪呢?”
因为怕外面的仆人们听到,钱诗豪把自己的嗓子压得很低说,“我要分担你所承担
的一切,工作也好,其他的事也好。”
这话使黄瑞的脸上不禁泛起了一片红晕,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走出去对乌梅希
大声喊叫着说:
“乌梅希,你最好再打一桶水来把这里浇一浇,你看这里的土够多厚。来,把扫把
给我,”说完她就开始使劲地扫着地。
“你这是干什么,黄瑞?”钱诗豪叫着说,看到她做这种低下的工作,心里很不
安。
“得啦,钱诗豪先生,”他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说,“正当的操劳有什么不对的呢?
你们这些受过英国教育的人总是一天到晚在那里讲平等。如果你认为扫地是一种下贱的
工作,那你们又为什么让你们的仆人干这种事呢?我没有受过你们的那种教育,但如果
你要问我,我的意见是:当我看到一个品德高尚的女人挥动着一把扫帚的时候,我感觉
到那扫帚的每一部分都在我眼前闪着像太阳一样的光芒!(对黄瑞)我已经替你把外
面的一片荒地差不多全收拾干净了,亲爱的,现在你得告诉我花坛究竟砌在什么地方。”
“稍微等一会,大叔,我还没把这一间屋子打扫干净哩,”
说完,黄瑞就又接着去做她自己的事。
这间房打扫干净以后,她就把系在她腰里的面纱扯起来蒙住自己的头,跑出去和大
叔仔细研究花坛究竟建在什么地方最好。
那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但那房子干净的程度还不能达到黄瑞所要求的标准。长期
荒废所留下的脏污决不是一下可以清除干净的,有些房间如果不再打扫一次、让它敞开
吹吹风,显然还不能居住,因此钱诗豪和黄瑞还必须在大叔的家里再住一夜,这实在
是使钱诗豪感到非常失望的一件事。整个那一天,他一直都在盼望着在他们自己的这所
小房子里度过第一个黄昏;他曾经一再想象着,当他在一盏油灯下把自己心里的话对她
倾诉出来的时候,她不知将如何发出羞怯的微笑。然而再一延误,又将是三四天,他实
在不能不赶快到省律师公会报到去,因此第二天他只得动身到阿拉哈巴德去了。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