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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台北,HT健身俱乐部。
偌大的豪华拳击练习场,崭新得彷佛才刚落成,没人用过。
拳击台旁的沉重沙袋却一副历尽沧桑的老相,现在正被人以超速重拳连续攻击,猛烈得彷佛非击破它不可。
沙袋旁的靠墙长椅上优雅地瘫着一位长发帅哥,一边倒着香槟自我服侍,一边佣懒观赏拳击手赤裸的雄健背肌与粗犷律动。
“哎哟哎哟,你可别真的打烂我的沙袋呀,俊逸老弟。”
另一名健身教练型的中年人加人空旷的练习场。
“随他去吧,邱哥。
俊逸从外蒙回来后就一路衰到极点,让他尽情发泄一下,有益身心健康。”
邱哥撇了撇小胡子,瞪视长椅上一副贵妃醉酒相的家伙。
“这是不是你们心理医师所谓的某种治疗?”“噢,我已经不是心理医师了,现在是潜能开发中心的高级顾问。”
“你这家伙,换工作就像换女人一样起劲。”
邱哥甩着毛巾上肩,一屁股重重坐下。
“大熊,俊逸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激烈的打法,几乎和职业拳击手要上台杀人的狠劲一样。
“他呀,快被一堆乌事呕毙了。”
大熊悠然品尝香槟。
“谁教他要鸡婆地答应学生家长,一定把翘家的丫头追回来。
结果咧,那丫头跟着日本摄影队跑到外蒙去,不小心在人家拍摄用的碉堡内被炸得粉身碎骨,连点尸首都找不到。”
“妈呀,真的假的?”这玩笑也太扯了吧。
“乐观的说法,是‘生死不明’,因为找不到尸体,所以迟迟无法开立死亡证明。
不过俊逸回台湾时可惨了。”
“干嘛?”“那丫头的妈追着要他偿命。”
“是她自己管不好女儿,关俊逸屁事?”“所以说,俊逸这次是栽在鸡婆二字之上了。”
哈哈!“还哈!”这叫什么朋友,亏他们还是多年同学。
“就没人站出来替俊逸说句公道话吗?”“有喔,你没看到他那个波霸秘书多神勇。
平常娇娇嗲嗲的千金大小姐,狠起来照样可以泼妇骂街。
光是俊逸冲进火场救人的那一段,被她说得活像灾难片里的热血英雄。”
“人家做妈的可不吃这一套。”
“没错,可是俊逸硬是冷着脸皮,从头到尾只会鞠躬说对不起,人家又能奈他何。”
这招的确老奸。
邱哥若有所思地看着猛烈出拳的俊逸,炽热得大量汗水随着激暴的动作飞溅在地。
“我看俊逸这下子严重了。”
“他的确衰翻了。”
大熊忙着笑,忽略了邱哥的言外之意。
“还记得前一阵子迷他迷到追来台湾的松阪小姐吧?”“不是不小心车祸住院吗?”不过四肢健在、皮肉完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噢,俊逸一从外蒙回来,就接到医院通知,宣告松阪小姐成为植物人了。”
邱哥当场呆住。
“小心下巴掉了,邱哥。”
俊逸停下猛拳回座休息,看也没看谁一眼地径自拿起水瓶狂饮,任身上的汗水与嘴边的矿泉水倾流而下,与浑身灼热的热气一同蒸发。
“植物人?”邱哥仍不敢相信。
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孩,也不过二十岁,就从此变成植物人?“脑部撞击过大,造成硬脑膜下出血。”
大熊轻轻点着自己的脑门。
“松阪家的人已经飞来台北找俊逸算帐了。”
“找他算什么帐?又不是俊逸开车撞她,是她自己不注意台北的交通状况!”人前人后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见的俊逸,听到邱哥这番话,轻轻吐了一口气。
“我说俊逸这家伙,今年八成跟女人犯冲,不然就是撞了什么邪。”
大熊乐得开始大报八卦。
“他一从外蒙回台湾,就直接冲到我家医院神经科做检查,看他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精神病?”邱哥愣得根本无心注意俊逸瞥来的杀人眼光。
“他该他在外蒙的饭店里听到别人听不见的怪声,还??”大熊连忙把酒杯移开自己笑不停的嘴。
“还看见衣服自己从衣橱里飞出来、皮夹腾在半空中??”“我是请你替我做检查,不是替我做宣传。”
俊逸冷着寒冰似的脸低声警告。
“但大熊说的事情很有趣??”邱哥瞄到俊逸的杀气时,立刻转口。
“可惜我没兴趣再听下去。”
大熊也很识相地品尝他的香槟,不多废话。
“检查结果如何?”俊逸专注地拆着拳套与护手绷带。
大熊直到自己慢慢啜完杯中的晶莹琼液,才懒懒地开口,“脑波正常。
既没有任何高标准神经传导物质存在,大脑颞臑叶也没有任何异常活动,一切检测结果都是,正常。”
“那是什么意思?”邱哥除了“正常”二字之外,其它的全听得一团胡涂。
“意思是,俊逸的脑子在理论上没有任何毛病。”
“精神压力方面呢?”俊逸低头收拾着装备,状若无心地问道。
“依据检测结果,你的耐力比压力强太多。
你得再加把劲多多虐待自己,才有机会登上神经病宝座。”
“大熊,可不可以用简单的人话再讲一遍?”大熊瞟着邱哥叹气。
肌肉太发达的男人,脑袋似乎都只是拿来装饰用的,不具任何思考功能,平常却还有脸笑他太过纤瘦,小白脸一个。
“说得八卦一点,俊逸会遇到那些事是因为他撞邪了。
偏偏他硬要我提出可以量化的科学证据,证明这是无稽之谈。”
“这本来就是无稽之谈。
我只是压力太大而产生一点小毛病,跟怪力乱神的事毫无关系。”
“噢,肖先生,我可能得很抱歉地告诉你,你正常得可以去竞选十大杰出青年了,连一点小毛病也没有。”
“那他真是撞邪了。”
邱哥双眼闪闪发亮。
“这是不可能的事。”
俊逸语气冷淡,扔下拳套的力道却几乎打穿椅垫。
“我之前告诉你的反常异状,当笑话听听就算!”“啊,打从国中跟你同班六年以来,直到现在,第一次听到你开口说笑话。”
邱哥在一旁环胸撇嘴,他也不认为俊逸是会开玩笑的料。
一张钢铁似的脸皮,似乎连笑一笑也不会。
“你学医出身,居然提出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结论?”俊逸逸出一丝鄙视神情,瞥向大熊。
“我爱死这种超越科学领域的灵异事件了,我甚至早就想用前世今生那套催眠法治疗病人。”
他吊儿郎当地耸肩挑眉。
“卓爸铁定会因此毙了你。”
俊逸冷咄。
“所以我已经不在我老子的医院看诊。”
“你家的女病人会一下子少很多。”
邱哥甚至认为卓家的医院业绩,全是靠大熊那张俊脸撑起来的。
“俊逸,我有一点倒很好奇,你现在还有听见我们听不到的怪声音吗?”俊逸寒冰似的神情不动如山,赤裸的纠结肌肉却微微抽紧了一下。
“当然没有。”
他坚决有力地大步迈向浴室。
“我今天就练到此为止,拜。”
“喂,你要走了?”大熊连忙起身。
“待会你要去哪?”“台大医院。”
得探望松阪爱英一趟。
“那好,顺便载我一程,我的车送厂维修了。”
大熊刻意朝俊逸消失的方向大喊,邪邪她笑着坐回去等待。
“什么顺道载你一程,”邱哥斜眼轻吁。
“你根本是想去看好戏。”
“哪有,我怎么会这么没人性!”真是委屈。
“我是专程助俊逸一臂之力,免得那个跟黑道挂勾的松阪家族会对俊逸不利。”
“俊逸真要有什么不利,第一个落跑的铁定是你!”     铁灰色的积架飞驰在山区公路,驾驶人骨节分明的大手佣懒地架在方向盘上,看似轻松却极度精准地驾驭着每一个动作,彷佛享受着机械性与灵活度臻于完美的快感。
“与其抢着当你的女人,还不如当你的车。”
大熊支手撑额,坐在驾驶座旁无力地瞥俊逸一眼。
俊逸恍若无闻,流畅地操纵着排档杆,在崎岖山路上优美平滑地驶出一道银色弧光。
“你现在可以说出真正的诊断结果了。”
俊逸轻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一切正常,只是撞邪而已。”
大熊痞痞地耸肩。
俊逸不语,一直专注地凝视前方。
他们两人都明白,那句撞邪,根本是大熊用来惹恼他的鬼话。
大熊知道俊逸最排斥邪异之说,却老爱朝俊逸的禁忌挑衅。
这感觉好比去惹一只被绑住的凶暴狼狗,有股找死的乐趣。
“哎,好吧。”
大熊暂时投降。
“我承认我那句撞邪的确是在胡说八道,但我实在检验不出你到底哪里有问题。
要不要跟我谈谈?”“从国中起,你跟我谈的废话还不够多?”“不是以朋友的身分跟我谈,而是站在心理分析的角度来谈。”
“该知道的事你全知道了。”
“人际压力、感情压力、工作压力、家庭压力,这些我全解析过了,但你的幻觉呈现方式依旧很不寻常。”
大熊板起谈正事专用的严肃面孔。
“一个带着铃铛、没有形体的蒙古少女??依据你的过往经验,你生命中不曾有这样的意象出现,这个‘少女’的概念就变得分外奇特。”
她代表着俊逸什么样的深层意识?“你能够再深入描述这个蒙古女孩吗?”俊逸的神情出现微微僵硬,他抓放了一下紧握方向盘的手指。
“她??自称是蒙古格格,叫做英儿,死于三百年前,当时才十五岁,死亡地点大约是我在外蒙住的现代饭店那一区。”
“嗯哼。”
大熊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她说话的确有某种独特口音,不是惯用汉语的族群。”
“外蒙本来就不说普通话。”
自有一套语言体系。
“描述一下她的模样。”
俊逸面部肌肉隐隐抽动。
“我看不见她。”
“你没有办法看清楚她的长相及服装,还是你很难描述出你看到的影像?”“我根本看不见她。”
俊逸一字一字地说。
“没有形体,只有声音存在,嗯?”“张秘书说她看到过,就攀在我背后,血肉模糊,像是由支离破碎的残骸拼接而成。”
“先不谈张秘书,她的意念可能是被你的幻觉引导。”
不具任何代表性。
“那个铃铛什么格格的??啊,英儿是吧,都在对你说些什么?”“屁话。”
突然间,俊逸倏地猛踩煞车,在弯曲的山崖路上紧急大转弯,刺耳的尖锐声响伴随车尾差点飞甩出车道的危机惊动着车内两人。
直到俊逸奋力将车子驶回之前的平稳状况,两人才吁了一口气。
“你在干什么?”大熊的魂差点被吓跑了。
“抱歉。”
俊逸极力忍下一脸痛苦的表情,却忍不住空出一只手通通耳朵。
“还好刚才路上没其它的车,不然咱们哥俩就一块‘上路’了。”
大车皱起眉头。
“你耳朵怎么了?”“没事。”
“是吗?看你那副表情,好象耳膜差点被噪音爆破。”
刚才的煞车声虽然骇人,但还没骇到那种地步吧。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没有!”大熊挑眉斜睨。
否认得太迅速有力了,有问题。
“好,言归正传,那个英儿都在对你说些什么屁话?”“等一下??”俊逸咬紧牙根,彷佛正抗拒着某种强大的干扰力量。
“喂,俊逸?”脸色都发白了,怎么回事?“你要不要把车停一下,我们换手开?”逼近极限的自制力在俊逸的额上浮突成条条青筋,方向盘的操控也变得暴躁起来。
“俊逸!”大熊手心开始冒冷汗。
“靠边停,快把车子靠边停下!”轮胎打滑的刺耳噪音不断扬起,大熊在车内像坐云霄飞车似的东倒西歪,被俊逸粗暴的驾驶甩得头昏脑胀。
“俊逸!”他简直疯了,根本听不进人话。
大熊豁出去地跨脚过去踩煞车,拚命抢控俊逸的方向盘。
“够了!别在我耳边鬼吼鬼叫!”俊逸在大熊的纠缠中愤恨一喝,几乎震破大熊脑门。
千钧一发的猛力煞车,终于在积架撞入山壁的前一刻成功煞住疯狂冲力,车内两人早已扭成一团。
大熊虚脱地摊在座上喘了许久,才慢慢稳定。
老天,要不是他及时插手控车,现在的他不是已经撞壁就是翻下山谷去。
“你他妈的到底发什么神经??俊逸?”大熊在看见俊逸的状况的剎那,忘了发火。
俊逸痛苦地捂着双耳,靠在方向盘上,被压到的喇叭发出连续不断的要命尖响。
“俊逸,”大熊连忙拉他离开方向盘。
“怎么回??”“我说我听不见就是听不见!别以为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引起我的注意!”大熊被他赫然暴出的狂吼吓呆了。
“闭上你的狗嘴!我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我管你什么蒙古格格、什么百年幽魂,全都给我滚!滚!”俊逸暴怒地开门下车,甩上车门的力道震得车内大熊为之一跳。
大熊错愕地缓缓下车,看着俊逸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愤怒咆哮,自导自演着独脚戏。
“不要拿着铃铛在我耳边甩不停,我受够了这种噪音!”“我不管铃铛是你他妈的什么陪葬品、不管几百年来没人听见你说话有多委屈,这些统统不关我的事!别再跟我吠个不停!”“滚!老子这辈子就是不信怪力乱神,就算你辩破了嘴,我一个字也不会信!”“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三百年来只有我听得见你的声音,你再问也没有用!我还宁可我什么也听不见!”这下子,脸色发白的变成大熊。
他一直静静呆立车边看着俊逸发飙,足足飙了快一个小时,才勉强让俊逸听见他的声音,劝俊逸最好趁傍晚车阵还未堵塞之前下山赶往市区。
车子改由大熊驾驶,但他一点说笑的心情也没有,两人沉默地坐在车内,在动弹不得的中山北路车阵中缓缓地前进。
气氛肃杀,宛若他们正要参加一场丧礼。
“俊逸。”
塞车塞了半个多小时后,大熊才鼓起勇气。
“你还好吗?”“不好。”
“看得出来。”
大熊自己也不太好,吓歪了。
“待会到台大医院探视松阪小姐后,你到我家去,我开点镇定剂给你。
或许??再排个时间替你重新检查一次。”
他没想到俊逸“发病”的症状会这么严重。
“不必,你只要别再提到之前的话题就行。”
俊逸憔悴地望着璀璨的都会夜景。
“什么话题?”他自己都忘了。
“她??”俊逸厌恶地搬了皱眉头。
“那个英儿无法容忍别人藐视她的存在,以及她说的话。
一旦冒犯到她,我就会被整得情绪失控。”
“你就是因此才差点拆了人家外蒙的小饭店?”“不是差点,是真的毁了整个房间。”
“啊。”
早知道就不该搭他便车,现在如同坐在一颗炸弹旁。
“你说英儿无法容忍别人冒犯她,难道她听得见我刚才问你的话?”“她一直都黏在我身旁。”
“什么?”俊逸微微侧头冷睇大熊,瞟得他浑身发凉。
“她现在正在我们俩之间。”
大熊呆看他许久,直到后方车辆叭声大作,才把车子再往车阵中前移一些些。
“你不是看不见她吗?”“但我听得见。”
“那刚才在健身房呢,你也一直听见她在聒噪?”俊逸仰头一靠,深深叹息。
“对。”
他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承认这种鸟事,但在心理医师面前,想要获得准确的治疗,得先诚实。
“她一直不停地对你说话?”大熊明知此时不宜追问,却仍忍不住刺探。
“她从早说到晚,一直追问我为什么听得见她的声音,只有我入睡的时候才给我片刻安宁。”
“真有良心。”
大熊轻笑。
“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吧。”
俊逸几乎对自己绝望了。
“别太快下结论,这或许只是轻度妄想症而已。”
为了安抚老友,大熊只得昧着良心说鬼话。
“你刚才看到的状况,还能称做轻度?”俊逸可没那么好哄。
“我想你心里还是很介意自己不得不放弃学业、继承家业的事吧?”大熊缓缓将车往前爬行一些。
“在中文研究所几乎到手的博士学位,因为你姑姑一句哀求,就化为泡影,从此投身家族陶瓷事业。”
“这跟我的妄想症有什么关系?”“如果你当初没有牺牲自己的理想,继续念下去,你到了外蒙最想做的是什么?”“考古!”俊逸的深沉眼眸霍然闪动活跃的光芒。
“我在外蒙待的库尔期格勒正是清代古战场,旧称塔密尔,很多流散的战争史迹都可能在此地得到答案。”
大车无奈一叹。
“你还是老样子。”
一谈到史料就双眼闪闪发光。
俊逸眼中的光芒在剎那间回到现实中,阴沉下来。
“我目前只能做比较粗略的推测。
你之所以会听到一位蒙古女孩的唠叨声,或许正是你放弃钻研文史的一种心理补偿。
你表面上是为了寻找翘家学生才到外蒙,内心却渴望能趁此机会在外蒙进行历史探索。
这份无法完成的心愿,在你心里就化为一名蒙古女孩的形象,不断逼迫你聆听她、面对她。”
“面对我心底真正的渴望??”俊逸正沉思着这项合理结论时,脑门突然痛得像被人一箭刺穿。
“喂,又怎么了?”俊逸咬牙狠狠捂着耳朵,彷佛这车里有着震耳欲聋的巨响。
“俊逸,你又听到了什么?说出来!不要压抑!”“她又开始发飙!”俊逸吼得才像在发飙。
“她说什么?讲出来!”突然流动起来的车潮逼得大熊不得不小心驾驶,可是俊逸心理障碍的关键就在眼前。
“她说她才不是什么心理补偿,她才不屑当什么我心底真正的渴望。
她说鬼就是鬼,还有什么好否认的!”“先冷静一下,俊逸。
这??”该死,眼前的十字路口开始一团乱,车内又正巧面临天人交战。
“够了,我受够了!你听见了没有,别再黏着我耳朵啰唆!”“俊逸,拜托你千万别在这时候再发作一次!”他已经够忙乱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的存在!那种毫无科学根据的谬论,打死我都不承认!”“俊逸,你??”“这全都是幻觉,来自我心理障碍产生的幻觉!”唯有厉声咆哮出他的信念,才能镇住嘈杂的少女咒骂与铃声。
“我宁可当个神经病,也不相信世上有鬼这种东西!荒唐透顶的狗屁玩意儿!”“冷静点,俊逸!”之后长达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全在怒吼与拉扯的激战中度过。
抵达台大医院时,他俩活像历劫归来的落魄逃犯。
“肖总?卓医师?”病房外的张秘书看到他俩的狼狈相,不觉愕然。
“你们怎么了?”“先说松阪小姐的状况怎么了。”
俊逸只剩最后一口气,硬撑着冷然无事的镇定。
“老样子,这辈子只能当个植物人。
松阪家的人正在病房里,情绪不太稳定。”
俊逸捏住鼻梁,许久之后才轻叹地迈入病房。
“肖总!”张秘书焦急叮咛。
“小心应付!千万则答应他们的要求??”“打扰了。”
俊逸一进病房,立即改以日语应对。
松阪小姐苍白地躺在雪色病床上,她的父亲崩溃地埋首双掌间,泣不成声,三位哥哥有的眼眶红肿、有的一脸凝滞、有的神色沉重。
“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置,肖先生?”三位兄长直接切入重点。
“你们希望我怎么处置?”霎时病房内一片冷凝。
松阪家的人知道,是他们家的宝贝娇娃自己迷上肖俊逸,跑到台湾倒追他而不小心遇到车祸,自作自受,这项意外与肖俊逸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甚至在爱英还未追来台北前就声明过对她没兴趣。
但是??“爱英毕竟是我们家唯一的女孩,也是我父亲最疼惜的宝贝。
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替她完成心愿。”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有,娶她。”
俊逸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数秒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娶她?”怎么会导出这种结论?“就算是一种形式上的补偿。”
松阪家的兄长语气中满含压迫性。
“我们在日本请的法师说,唯有如此,才能达成她最后的愿望。”
“只要是合理范围内的补偿,我一定全力办到。
不合理的部分,我无法苟同。”
“你什么意思?!”日方的气焰一拥而上。
“你们由哪一点判定她的心愿就是要我娶她?”“我们已经说过,这是法师卜出的??”“我问的不是什么法师的意见,而是她的个人意愿。”
“她当然愿意!光看她追着你跑的热忱,就足以证明!”俊逸皱眉。
松阪爱英爱玩,但还没爱玩到舍得拿自己的终身大事来胡闹。
这位被父兄过分溺爱的娇娇女,对任何新鲜事都只有三分钟热度。
今天可以迷恋米老鼠,明天可以迷恋唐老鸭,她可以为了买到限量发行的造形芭比飞到美国,也可以为了参加偶像巨星的告别演唱会飞往澳洲。
她先前才公开发愿要献身给李奥纳多,随后却飞到台湾来说要和他谈场恋爱。
  “你不愿意娶爱英吗?肖先生。”
松阪爱英的父亲终于抬眼,红肿的双眼杀出一道阴寒冷光。
“如果你能确定她真的想嫁,我就娶。”
他并不是个负不起责任的男人。
“她都已经成为植物人了,怎么给你明确的答复?!”“所以就由你们几位兄长擅自作主,外加法师的胡言乱语,判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我?”“我们在嫁妆上绝不会亏待你。”
这位父亲始终森寒着脸。
“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东西。”
“你要的就只是一个确定的答案?”爱英的父亲怨毒地起身狠瞪。
“好,我立刻请法师到台湾来,让他证明给你看!”俊逸厌恶得几乎反胃。
“能否请你采取更科学化的手段?”他近来已经受够了怪力乱神的狗屁歪理,不想再来个法师凑热闹。
“别轻视灵异的力量。”
俊逸毫不理会这句话。
“我们可以由松阪小姐的人格、性向、日记或人际网络上搜寻资料,解析出她内心可能有的渴望。
只要找出合理的结论,我一定全力相助,帮她完成任何心愿。”
就算得娶她也无妨。
反正什么人当他的妻子都行,植物人也没差。
“既然你要的只是个答案,何必干涉我们采取什么方式?”“我要的是科学性的实证。”
“我看你要的是逃避责任,所以百般刁难。”
俊逸握紧了拳头。
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叫做百般刁难?“我说过我不娶松阪小姐吗?我说过我不会负任何责任吗?我从一开始就声明得很清楚,我要的只是一个确实的证据而已,一个理性、客观、科学、符合逻辑的证据!”他气焰冷冽地逼近松阪一家人。
“我说过我会全力协助,我提出了我们可以采取的方式,我诚心诚意站在这里尽一份根本与我无关的道义责任,而这就是你们给我的响应?找个法师?!”“你太小看法师的力量??”“我不会小看,因为我根本不看!你们找完法师,是不是还要请个道士?要不要请和尚来诵经、请牧师来驱邪?我尊重信仰的力量,但我绝不接受任何迷信的作法!”“肖俊逸,你??”“大哥!”兄弟两人连忙拉住大哥的攻势。
“肖先生,这世上除了科学之外,还存在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
爱英的父亲隐然动怒。
“那请用科学可以解释的方式来说服我吧。”
“你这混蛋!”大哥冲上去猛然出拳,啪的一声,不是打中俊逸冷峻的脸,而是被俊逸结实的大掌正面扣住,整只拳头被他轻松箝在掌中。
“我以为你们会用比较理性的态度和我谈判。”
“放手!”任凭精瘦的大哥如何挣扎,硬是抽不回被俊逸稳稳箝住的拳头。
“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啊!”原本冲进来责骂的护士,突然惊恐地放声尖叫。
所有的人在视线顺势调往病床的剎那愣住了。
病床上已瘫成植物人的松阪爱英竟突然挺身坐起,硬直而不自然的动作宛如僵尸,身上点滴与导管全都因此混乱纠缠,苍白的脸上撑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狠狠瞪着肖俊逸!“爱英!”“你清醒了?爱英!”松阪家的人全激切地一拥而上。
“医生??快叫医生来!”护士惊骇地连忙按下床边紧急铃,这种清醒方式简直诡异。
“拎奈,爸爸一直都在为你诵经祈福,希望你康复,老天听到我的祈求了,袖真的听到了!”突来的奇迹令他忍不住抱住女儿放声痛哭。
“爱英?”其中一名哥哥直觉她神情有异。
“怎么了?”为何一直膛眼瞪着肖俊逸?俊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确定他是否在松阪爱英脸上看见一抹挑衅。
“爱英?”她居然一把推开自己的父亲,看也不看他一眼。
“肖俊逸,我说过会让你见识到本格格的能耐。”
松阪爱英霸气十足地扬起一边嘴角,直 瞪俊逸。
“爱英?”松阪一家全莫名地担忧起来。
“你怎么了?你??到底在说什么?”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她那句低语,除了错愕僵立原地的俊逸。
他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因为全场只有他懂得那古老的语言??松阪爱英说的是蒙古话,几乎失传的古式语法!你把松阪爱英带回你老家去住了?!”大熊在电话的另一头狂吠。
“没,我带她到我的大厦来。”
俊逸凝视着趴在整片落地玻璃窗上眺望都会夜景的爱英。
“松阪家的那票人居然会同意让你这么做?”“当然不同意,可是他们没一个人敢违逆松阪爱英的命令。”
“那群纵容过度的变态男人。”
捧爱英像捧尊菩萨似的。
大熊轻咄。
“爱英公主的状况如何?还会说些奇怪的的语言吗?”“她会说中文就已经是最诡异的怪事。”
松阪爱英根本不懂的中文,在清醒之后突然变得流畅无比,日文反倒一个字也不会,完全忘记自己的母语。
但俊逸记得,她在清醒时说的第一句,确实是蒙古话。
“俊逸,我不管这位爱英大小姐有多骄纵,都请你务必带她到医院做彻底检查,她这种长期昏迷后突然清醒的状况真的不对劲。”
“她的老哥、老爸明天一早就会带她去。”
不可思议的是,她面对父兄的态度像是面对陌生人,完全不接受他们安排一名随身女佣的意见,也完全排斥他们任何劝诫。
“难得的几天休假,你居然糟蹋在担任公主保母的责任上,还得兼任人家父女间的中日文翻译员。”
“松阪先生说明天他自会另聘一名翻译,免得我从中??”浴室内传出的尖叫声令俊逸一惊。
“有空再谈,拜!”他将电话一丢就火速飞往浴室。
才刚清醒的病人随时都有可能陷入机能障碍,他不该放任她一人自由活动。
“怎么??”他冲往门口打开浴室的灯,就被里头怪异的景象楞住。
“这个电话筒??它??它居然??”爱英两手紧抓着打开的莲蓬头,强大的水劲猛烈地直冲她脸上。
她像是搞不懂怎么回事似的,呆呆地任由水花狂乱地冲向自己,呛得她眼也睁不开、话也没法讲。
“你在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关上水龙头。
她无法回神地瘫坐地上猛喘气,浑身湿漉地紧盯着手里抓的怪异电话筒。
她在外蒙那家现代化的饭店看过这种会喷水的东西,可它是钉死在墙面上,不会动。
这支晶黑光滑的电话筒却可以拿下来,水劲比她想象的还猛。
“原来这支电话筒不会跑出声音,而会跑出水。”
俊逸一愣。
她目前的精神状况究竟如何?不会真的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忘了吧?“松阪小姐??”“我跟你说过了,我叫英儿。
以你的平民身分,该称呼我为英儿格格!”讲这么多遍了还搞不懂,真是笨。
俊逸神色一沉,脸皮紧绷。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知我有妄想症的事,但我再次郑重声明,我一点也不喜欢有人拿这件事跟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他以为他是谁啊。
“我说我就是你从外蒙带回来的那个倩女幽魂。
怎么,你听不懂我说的汉语吗?还是你又想假装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这简直难以置信。
以前那个纤弱娇嗲、动不动就装无辜卖可怜的松阪爱英,竟会摆出一副狂妄挑衅的强势姿态。
“虽然未经他人同意,我不该动用这副躯体,但为了彻底给你个教训,也只好借一下这没了灵体的空壳了。”
“给我教训?”“你,很不寻常。”
她豪气地与他对立,眼中略带赞赏。
“我死了这么多年,你是我碰到第一个完全不信邪的家伙,偏偏也是唯一听得见我的声音的男人。”
“啊。”
他面无表情,也不带丝毫情绪。
“可是你实在不该做出如此冒犯灵异的事。
我是个确实存在的亡魂,你也确实感受得到我。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聊聊、做个朋友,你却无礼地糟蹋我的一片好意。”
“嗯。”
“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我不但可以让你看得见我,也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假装听不见我的声音。
这就是身为鬼的尊严!”“松阪小姐??”“叫我英儿格格!”她半吼道。
“我只是借用这个人的躯体,可没借用她的身分。
我不会做这种乘机占人便宜的事!”“你的??”“虽然我是三百年前的死人,我对你们现代科技生活却非常了解。
只不过我一直待在蒙古,没到过这种城镇,才会对这儿的一切有些陌生,但我的适应力强得很!”她抓着莲蓬头,用力声明。
“如果你只是想为刚才被水柱冲昏的事找台阶下,你大可不必??”她突然大声截断他的话语。
“像我在跟着你的这几天就已经学习到更新的??的??那个什么逊??”“信息。”
“对!信息!”这个词用得好,很有先进文明的味道。
“我现在不但知道你那种孤零零的话筒叫大哥大,还知道送你上这层二十二楼高房子的东西叫电梯!”“嗯。
你献宝献够了吗?”“差不多了。”
先保留一手,别让他摸清她到底有多厉害,日后好使出绝招吓他个目瞪口呆,哈哈。
“那你可以去换衣服了吗?”“我为什么要换衣服?我穿这样有什么不对??”当她垂眼审视自己时,哇地一声猛然大叫,羞愤地将莲蓬头摔往他身上。
“你不要脸!”她一身才从医院穿回来的便服,在之前水花乱洒之下变成贴身半透明的第二层肌肤,曲线毕露。
“下流的家伙,你竟敢观望这么久才告诉我!”她双手环胸地极力嘶吼。
“我从刚才就一直想跟你说。”
“噢,谢谢你的好心提醒,真令我感动得要命!现在你又何必愣在那儿,还不快退下!”俊逸胸膛明显地起伏着,彷佛正咬牙忍着什么。
这里是谁的地盘?他又为什么再一次因无聊的愧疚感而干下蠢事,顺着她的意思让她跟进来住?“如果你后悔住进我这儿的话,我可以替你联络你的父亲??”“不,不要!我不要跟那些陌生人在一起,而且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竟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惊慌。
“你怕他们?”“当然不是,我英儿什么时候怕过人了!我只是??什么人都不认得地跟你到这儿来,就只认得你。
再给我点时间适应,我铁定能和那些人打成一片!”她眼中的戒惧却和傲慢的口气不相吻合。
“你真的什么人都不认得了?”“你为什么老在怀疑我说的话?!”气死人也。
“我们蒙古人最讲信用,这是从成吉思可汗起就代代流传的训诫。
你怀疑我的话,就是污辱我的祖先!”“抱歉。”
他今天一天已经折腾够了,索性转身离去,懒得再辩。
“你的东西我全放到客房去了,一切请自便,有事再叫我。”
“喂!你??”她唤住他的势子喊到一半就收回。
她不是有意要凶他的,只是他不该三番两次地冒犯游牧民族向来看重的信用。
可是他好象真的累了,改天再教育他吧。
她环顾豪华耀眼的浴室。
光这间浴室,就比他在外蒙住的上等客房还大。
而且他住的房子好高,刚才从窗外望去,远山远树历历在目,底下的人们变得好小,只剩一点点。
老天爷在天上看人间,约莫就是这番景象吧。
镜子中的反影,才是最令她不自在的主因。
这个松阪爱英真是位美女,皮肤白得像马奶似的,细腻得像羊脂。
丰乳纤腰,女人味十足,却长得一副楚楚可怜的娃儿相。
可惜这双手臂??她拉起袖子,无奈一叹。
怎会有人手臂细成这样?这怎么牵得动牛羊牲畜呢,顶多只有力气拉拉小狗。
这手心也嫩得不象话,就算不骑马拉缰,好歹也该拿过锅碗瓢盆吧。
真搞不懂这女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难怪之前会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
平日白活不做事,准会遭老天惩罚。
“格格我就附在你身上,替你多做善事积功德,算是报答!”毕竟是这没了灵体的空壳让她有机会到人间游历,享受再次为人的感觉。
可是肖俊逸他刚才见着如此妖娆的落水美女,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窝在客房内边更衣边伤脑筋。
他的秘书很美丽,他的家教学生很漂亮,他却一个也不心动,怪怪。
该不会??他喜欢男人吧?刚才在医院和肖俊逸同行的那个“拙”医师,看来的确很可疑。
一个大男人长得细皮嫩肉、瘦不拉机的,净有张标致的脸。
想来他医术也不怎么样,才会被人叫大“拙”。
这年头,怪人怪事还真多。
“英儿格格!”门口爆起的狮子吼吓了她一跳。
“干嘛呀??”叫这么大声。
“你父亲又打电话来,他要跟你说话。”
早知要吼她“英儿格格”才有反应,他之前就不必那么浪费地猛唤“松阪小姐”。
“我父亲早三百年前就死了,他哪会打电话给我。”
“接、电、话。”
他捺着最大性子轻声细语,递话筒的手却暴浮淡青的血管。
这家伙,有够恶霸。
“喂??啊!”她才听一句就吓得把话筒丢回俊逸手里。
“又是那个人,他为什么每隔半小时就打来烦我?”“他是你爸爸,你有义务向他报告你的状况。”
“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俊逸咕哝低咒,转过话筒以日文向松阪先生说明情况。
“跟你父亲说几句话。”
他又将话筒贴至她耳边。
“我不会讲日文。”
“那就说中文。”
“为什么?”对方明明也听不懂中文,何必白费力气!“就算你不记得他,他仍是你的父亲。
他从一开始就为你担心得要命,你难道连安慰他一下都不行?”英儿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乖乖接过话筒。
她足足对着话筒嗯嗯啊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对方感慨够了、关怀够了、唠叨够了,才结束这段鸡同鸭讲的独白。
俊逸一直靠在她房门口凝视她,看得她愈发坐立难安。
他是在监督她,还是守护在一旁打算随时支持?凭她向来敏锐的直觉,她认为应该是后者。
完了,这副躯体好象心脏不大好,心跳突然乱七八糟的。
“我??我讲完了。”
她怯怯地把话筒递给他。
“那么现在来讲讲你的问题。”
她困窘地坐在柔软的床沿。
仔细想想,这似乎是她生平第一次遭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状况。
她先前高嚷非跟定俊逸不可的宣言,好象真的太大胆了点??“你到现在都还认为你自己是个鬼魂吗?”“呃?”他口气还真冷。
“我本来就是啊。”
“好,我就照着你的游戏规则来玩。
你要当一个附在人身上的鬼魂,行。
你要忘掉从小疼你的父亲与哥哥,行。
你想随时随地跟着我,行。
因为这是我欠你的,我理当顺着你。”
“你欠我的?”如果他在松阪爱英追来台北之前狠下心肠严厉拒绝她,就不会有后来意外的车祸,也不会搞出这种女儿不认父亲的乱局。
“但我也有我的条件。
你若要我顺从你,就得相对地遵守我的规则。”
英儿不解地望着他。
他是不是在生气?还是正在摆他公事公办时惯用的架子?“只要是你家人打来的电话,你就一定得接。”
“可是我根本听不懂??”“我不管你懂不懂日文,他们都是你的家人。
如果你想待在我这儿,就得定时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我人好好的,为什么还得报??”“你自己作决定。
想留在我这儿,或想滚回日本,悉听尊便。”
他不是她父兄,没必要对她无条件宠溺到底。
“我??好嘛,我听你的总行了吧!”谁教她人生地不熟的,只能靠他。
“还有,别再跟我扯什么你是三百年前鬼魂的屁话。”
这一句,可激爆了她的火气。
“你竟敢说那是屁话?!”她愤恨地跺脚起身。
“随便你怎么形容,反正只要你跟在我身旁一天,就一天都别扯那团烂污。
你想讲,就请滚开我的眼界,什么幽灵冤鬼地随你去吠!”“你居然用这种态度看待亡灵!”俊逸二话不说,大步冲往床边,将散乱的衣物猛然塞入大提包内。
“你干什么?”他该不会要撵她出去吧?他不会真的就此把她丢到街上吧?她完全不知这是哪里,什么人也不认得,她甚至不知该怎么“回去”!俊逸悍然扯走她企图保留的衣物,头也不回地疾速踱往客厅,一把抓起地放在玄关的鞋子开门往外丢,提包以及外套什么的也全被他砸往外头。
“不要丢我的东西!不要??”她还来不及抢救,纤细的手臂就被他霍然箝住,霸道地拖往门外。
“不要,我不要出去!不要把我丢出去!”她哭着全力抵抗,整个人几乎快坐到地上去。
“你尽管说吧,去对你松阪家的人扯那些鬼话!”“我没有瞎扯,我说的都是真的!”凄厉的哭喊回荡在顶楼这层独立住户的电梯口。
“我不要走!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会替你联络你的家人,他们自会带你回日本!”他硬是将已经坐在地上的小人儿拖出大门。
“我不要!我不要!”她死命巴着他蛮悍的铁臂不放。
“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那么说了!”她像个将被父母丢弃的小孩似的号啕大哭,完全不顾形象地嚷着缠紧他的手臂。
这番过度情绪化的激烈反应令他为之一愣,差点松手。
不行,这事若不彻彻底底声明自己的立场,她铁定又会明知故犯,拿他最深恶痛绝的鬼话来挑衅。
他弯身箝住她的双肩,铁着心肠咬牙警告。
“我说过,你若想跟着我就别再扯那些有的没的,否则我绝对立刻送你回到你家人身边,明白吗?”英儿神魂未定地瞪着他,哽咽了两声才不甘不愿地哭着点头。
俊逸一把拉她起来,漠然收拾着电梯口凌乱的东西。
“你干嘛对关于灵异的话题这么敏感?”他愣了一下,回头望向神魂未定的松阪爱英。
看她故做强悍、脸上却仍挂清泪的模样,他很难强迫自己继续残忍下去。
“凡是关于灵异的话题,都会令我不愉快。”
“为什么?”“时间不早了,你该上床休息。”
他拎起大小杂物推她进门。
“可是你只说这种话题令你不愉快,你没说为什??”“你父亲明早八点就要接你去医院检查,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回房就寝。”
“我才不要去医院做什么检查,我??”对讲机传来的电子音讯切断她的抗议。
“你父亲来了。”
俊逸执对讲机回头传话时,把她吓得鸡飞狗跳。
“他来干什么?”现在才午夜十二点,离接她去医院的时间未免太早了点。
“他对我死缠烂打得还不够吗?他从我们离开医院后一直打电话来搔扰得还不够吗?我不都已经乖乖接听他的电话了,他还想怎样?”任凭她怎么叽哇乱叫,俊逸硬是逼她摆出感激的笑容,谢谢父亲深夜特地跑来为她送上她从小不离手的宝贝床伴??德国史黛弗制造的典藏级泰迪熊。
英儿又嗯嗯啊啊地应付松阪先生一个多小时。
送走离情依依的父亲后,才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她清醒之后就一直坚持要跟俊逸走,否则若被这种亲人接回家安养,她铁定完蛋。
“我五岁以后就不玩布娃娃了,现在居然要我抱着这玩意儿睡觉!”英儿对着泰迪熊大皱眉头。
“布娃娃倒也罢了,谁会抱头布小熊睡觉?万一母熊跑来了怎么办?”俊逸根本不理她,径自回书房。
“还好你在我父亲来之前就把丢出去的行囊捡回来,不然你就完了!”她理直气壮地追上去讨人情。
“我还巴不得他看见我轰你出去的那一幕,”“为什么?”她楞楞看着戴起眼镜埋首工作的俊逸。
“那种场面要是给他看见了,你怎么办?”他自黑暗书房内桌上的小台灯前抬头,镜片上冷锐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若是他看见我在撵你,他会很乐意马上带你离开这里。”
“你就这么不欢迎我吗?”她怒斥。
“我不记得我何时说过很欢迎你。”
“是啊,你是被逼的,不得不带我回这里。
可是无论你再怎么不欢迎,你也没法子赶我出去。”
她半瞇起愤怒的眼眸。
“爱英,现在已经一点多了,该是你上床??”“叫我英儿格格!”她暴喝。
俊逸摘下眼镜,眼神深幽地盯着她。
她报复性地扬起一边嘴角。
“怎么,我们之前不是才谈好条件吗?只要不违反你那两项规矩,我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称我为英儿格格,可没违反哪一项吧?”“没错。”
他只手横掩下巴,目不转睛。
“那就不准再叫我其它的名字!”她悍然回瞪过去。
“还有,不管你到哪里去,我都会一路跟到底!”“为什么?”英儿哼笑。
“你不是不欢迎我吗?你不是规矩特多吗?你不是巴不得快快把我驱逐远一点吗?老实告诉你,你愈是不要的事,本格格偏就要!”“只要你不违反我的规则。”
“那是当然的啰,俊逸。”
她这一娇嗔,立刻看见他脸上浮现令她满意的反感神色。
“啊,你该不会很讨厌别人这样嗲嗲地叫你的名字吧?”他当然不会招认──尤其在她笑容万分邪恶的状况下。
“你今晚是打算这样耗下去了?”“至少我不会像小孩似的任你乖乖哄上床。”
“刚才不知道是谁像小孩似的在门口又哭又叫,求我千万别把她给扔出去。”
英儿马上炸红整张脸。
“抓别人的短处来作文章,你这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我说过我是英雄好汉吗?”他将眼镜扔到桌上,重重沉入椅背中。
“你为什么那么怕被人扔出去?”“我??我是怕找不到回蒙古的路!”她以夸张的手势加重说服力。
“之前我是跟着你的灵气追到这里,可我哪晓得这儿的人气这么混杂、这么拥挤,害我感觉不到回去的路在哪里!”俊逸不理会她的鬼话连篇。
“为什么那么怕被人扔出去?”一直气焰高张的她突然变成被困入笼里的小老鼠,慌张地在书房内大步乱窜。
“你??你刚才口气那么凶,吓都吓死人了,我当然会怕。”
“你怕的不是我的口气吧。”
他好整以暇地脾睨她困窘的倨强神情。
“为什么怕被人扔出去?”“你又为什么老怕人提到灵异的话题?”尖锐的矛头霎时对冲在一起,凝为一股紧张气息。
“要不要试试看?”他眼中隐隐闪动奇异的光芒。
“看是我先回答你的问题,还是你先被我扔出去。”
“你敢?!”明知他那副冷漠的笑容代表什么意思,她就是不愿乖乖认输。
“我并没有违反任何规矩。
我既没有说我是三百年前死于边关爆炸的亡魂,也没有说我是因为气你刻意忽视我而一路死缠烂打到台北,更没有说我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的存在而附身松阪爱英的躯壳里,你凭什么撵我走?”俊逸微微瞇起双眼。
“你这是在跟我玩游戏?”“谁跟你玩游戏来着!”她可是卯足全力地决定和他斗。
这种耍嘴皮子的小把戏,他只消一句话就能把她打得落花流水,但很奇妙的,他竟然不想拿商场上他最擅长的凶狠手腕来挫杀她。
为什么?他饶富兴味地摩挲着下巴的胡碴。
女人不都很擅长装腔作势吗?装娇嗲也好、装蛮悍也好,都是装,散发着一股意欲吸引雄性猎物的搧惑气息。
而她,却是真的在和他火并。
宛如一只对凶猛巨狮张爪示威的小猫咪,明知对手的强大却宁死不认输,硬要呲牙咧嘴地展示逗人的狰狞相。
这或许是她无聊的新把戏,他倒觉得有趣。
松阪爱英是如何自创出“英儿格格”这样的角色?她又是从哪探知他在外蒙碰到的怪事?是她昏迷时下意识接收到的讯息,还是松阪一家人在联手演出这场戏?或是纯粹基于她脑部重挫的原因而产生的人格异变?令他好奇的不是这出闹剧,而是松阪爱英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等他回神至她身上时,她早已被他神秘兮兮的沉默逼得阵脚大乱。
他不会真的准备撵她出去吧?“坐。”
见她愣愣地僵在原地,他微扬下巴比了比对桌的单人大沙发。
“既然你不急着上床,就坐下慢慢谈。”
她先是警戒而防备地盯着俊逸,而后才慢慢侵向那张可疑的沙发,像只接近不明物体的机伶小豹,试探性地伸手碰了它几下。
当她发觉沉入这张沙发的感觉是如此不可思议地柔软与舒适,警戒的焦点立即转移至俊逸脸上。
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改变?他在打什么主意?“我不是有意要用扔你出去的方式恐吓你,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搞清楚触犯我的禁忌的严重性。”
她怔怔地望着他。
“我非常厌恶灵异的话题,原因之一,可能正是因为我父亲非常沉迷此道。”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就个人信仰来看,没什么不好。
但当他的个人嗜好影响到了大局,就非常糟糕。”
“影响大局?”俊逸不以为然地仰头靠上背垫,垂着视线冷睇她。
“从他开始沉迷阴阳玄学、搞些奇奇怪怪的把戏后,就把家族事业完全丢一边,让我叔叔和姑姑们忙成一团。
他为了供养那些江湖术士,几乎卖光名下所有的房子。
为了搜集无聊的灵异宝物,几乎把所有金钱全砸进去。
在我未接管家族事业前,我们家差不多已经被我父亲搞垮。”
英儿张大错愕的小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
这实在太夸张了。
“至于我接管公司后是如何把局面救起,已不是重点。
重点是,只要是在我的地盘上,绝对严格禁止灵异话题!”他冷淡却有力的语气重重打入她心底,让她整个人像被灌了铅似的一直沉下去。
她就是个幽灵,一个确实飘泊在百年时空的孤魂。
可是在俊逸那样惨烈的故事下,她找不到一丝力气为自己辩驳。
“就算这项禁忌很严重,你??也犯不着拿扔掉我这种方式来威胁啊。”
看他如此坦白,她也忍不住跟着坦白。
“你这么怕被人扔出去?”他之前也不过随便找个法子吓她罢了。
“怕啊,当然怕。
我从小就一直怕被家人扔出去。”
她将两脚缩上坐椅,整个人蜷成一团。
“为什么?”“没办法,我们哈喇沁部并不富有,实在负担不起过多的人口,所以有好几次都想把多余的孩子送走。”
“哈喇沁部?”“虽然阿爸、阿娘从没说要把我送走,我??还是会怕。”
她将小脸缩在膝头上。
“毕竟我的兄弟全是有力有用的男孩子,就我和姊姊两个女娃。
我姊姊她很漂亮,也很有灵性,是我们全族最引以为傲的福星。
我却什么才华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你怕自己因此被丢掉?”“我小时候不听话时,大人都会这么说。
所以我拚命学习、拚命努力,绝对要做兄弟姊妹中最有用的一个!”“好保障你在家里的地位。”
“啊?”这句话太深奥了,有听没有懂。
“反正??生得不够美丽,就只好凭实力。”
“那现在呢?”半沉入桌后阴暗座位的他盯着英儿。
“你还觉得自己不够美丽?”面对他隐约的专注视线,她居然局促不安起来。
偌大的书房虽然只亮了桌上小小一盏卤素灯,却无损于他迫人的气势。
幽暗的光线,反而更增添他强烈的存在感。
“这??这副皮相是很漂亮,可它不是我的。”
三百年前的她,平凡得简直让人记不住。
“你喜欢这副漂亮躯壳吗?”“我对女人向来没什么判断力。
就像你说的,与其看表皮,不如看实力。”
“是吗?原来你也这么认为!”先前的困窘马上被兴奋取代。
“我很有实力的,我也向来很用心学习,你恨我相处久了,自然会发觉我的好处!”“或许吧。”
“我跟你说,我发觉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的,而是你身上有某种感应吸引着我。
或许这正是你听得见我的声音的原因。”
“那你快找出这原因是什么吧。”
好让他知道撵她回去的关键在哪。
他是基于道义责任而勉强陪她耗,但没兴趣一辈子陪她耗到底。
“三百年前,就在我刚死之后,姊姊对我说其实我阳寿未尽,所以一定能找到活过来的方法。
只是没想到这一找,找了整整三百年。
所有我认识的人都走了,只留我一个还在塔密尔飘荡。
那种感觉??比孤单还要深好多。”
“塔密尔?”俊逸霍然挺直坐起。
“你知道它的旧名?”“它就是你在外蒙住的那块区域嘛。
它原本是大清将军的驻防地,谁知道竟会遭准噶尔埋伏,炸了咱们的弹药库,害我也翘辫子了。”
“是吗?”他只知道清史上确实有位将军终生戍守塔密尔,却不知有准部埋伏的这段爆炸事件。
“你还知道些什么?”“很多很多啊。
知道我在家乡的亲友们,知道我在塔密尔的那群士兵伙伴,知道我??很想念他们,很想再见我的家人??”沙发上的身躯蜷成更小一团,低低的细语几不可闻。
俊逸静静走向她,将她拉入怀中密实地拥抱着。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用厚实的大掌不停抚着她的脊背。
她很少流泪,也从不为自己的死亡伤悲。
可是他低沉有力的心跳和体温让她的心变成小小的泉,三百年来的孤寂和沧凉,静谧地汩汩涌现,泛滥在他胸膛间。
被他拥在怀里的感觉很奇怪,彷佛流浪已久的人终于回到了家乡──回到她终生归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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