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云水阁
第二日清晨醒来,宋子玉只觉疲倦不已。
昨晚自正平王府归来,他脑中尽是朱泽那张俊雅绝伦的脸容,以及唇边的冷冷笑意。直做了一夜噩梦,到凌晨方才小睡了片刻。
朝阳初升,宋子玉走下阁楼、步入店堂,瞧着满屋子熟悉的字画卷轴,唇边不觉浮起一抹淡淡笑意。
希望从今天开始,他的运气会好一些。
将门板一块块收拢移到屋角,云水阁便开始了一天的营业。宋子玉照例是不厌其烦地把一卷卷书画展开,再拿布巾将卷上落灰拭去,那姿势极其轻缓也极其小心,仿若是闺阁女子挑针引线一般。
凭着先人的一些字画收藏,宋子玉从十三岁起便独立开设了这间云水阁。他自小擅长书法画技,倒也在这天京城里闯下些许名头,得到众多文人雅士的认可。
他珍视这阁中的一字一卷,便如珍视自己的双手一般。
正低头擦拭间,云水阁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宋子玉手中布巾一停,猛地转头往门外看去,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惊疑不定。
因为,那阵脚步声太过急促也太过庞大,绝不是寻常路人所有;也因为,那脚步声分明是冲着巷尾而来。
小巷尽头,再无别家店号,只云水阁而已!
难道那个深沉难测的正平王爷,终是不肯放过他吗?
宋子玉抑不下心头担忧,微微皱起眉往门口行去,连手中布巾何时滑落在地也没察觉。
小巷悠长,青石道路上因着清晨朝阳而略显明亮。不远处,正是一队身着暗蓝军服的男子在疾速走近,为首一人正是宋子玉甚为熟悉的赵凡。
列成纵队急行的军士个个面容冷峻、装束整齐,那种沉着又不失显贵的暗蓝显然不是寻常衙差所能穿戴,而是专职负责保卫皇族安危的御林军所有!
正平王朱泽,竟调出整队精锐的御林军来对付一间小小云水阁?
宋子玉脸色微白,紧抿着唇站在云水阁门口,清瘦的身形如风中修竹,在脆弱中偏又显出一丝奇异的坚定。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静,也或许,是因为他心底的不甘。
为何,微不足道的云水阁要劳动那尊贵的正平王如此郑重对待?
为何,他这个再平淡不过的小人物,会招致如此莫名灾祸?
简陋的巷道因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显出萧索,只短短一瞬,军士们便在赵凡的带领下,将小小的云水阁全部包围起来。
赵凡踏前两步与宋子玉相对,方正的脸孔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只用那种例行公事的冷然目光盯住宋子玉,开口确认:“云水阁主,宋子玉?”
宋子玉点头,双手在宽大的袖口里握紧,道:“小生正是。”他微微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的判决。
面对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威严的官家体统,他除了等待,还能怎样?总不能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刀剑硬拼吧!
赵凡得到回应,马上自袖里抽出一纸文书,展开后冷声念道:“查,天京云水阁,涉嫌伪造历朝文人字画真迹,欺瞒城中百姓。依照朝廷律法,即日予以查封!”
伪造……查封!
天京城里书肆画坊无数,有哪一家不出售赝品?又有哪一家曾因此而被官府查封过?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宋子玉何德何能,要令正平王爷花费如此心机?
宋子玉一双眸子顿时寒到了极处,牵开唇角道:“是,宋子玉尊命。”
然后迈开脚步,往一旁让了开去,任那些身着暗蓝袍服的军士将云水阁查封。
一条条白底黑字的纸卷,顷刻间便将整座云水阁掩盖,如同再不见天日的牢笼一般。
宋子玉直瞧着最后一张封条落下,才转头看向赵凡,道:“赵大人,不知大人可要带小生前去正平王府复命?”
赵凡看着他一怔,道:“这……王爷并未吩咐。”
宋子玉抿抿唇,道:“王爷虽未吩咐,但赵大人定然知晓该如何做吧?”
朱泽一大清早将这大队军士调来,查封他这小小云水阁,不就是要让他见一见官家权势,逼得他前去讨饶吗?
讨饶,或者痛悔!
痛悔不知权势之可贵,痛悔昨日的不识抬举!
赵凡凝视他半晌,才点点头,道:“好,你随我来吧。”
在带领大队军士迈步时,朱泽忽又回过头来,对着宋子玉低声道:“宋公子,我家王爷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公子不去忤逆王爷,定不会有损伤。”
换言之,若是再不懂屈膝服从的话,那就损伤难免。
宋子玉眼底流露出淡淡讽意,点头道:“多谢赵大人提点,子玉自有分寸。”
再入正平王府,越过烟波流水、绕过九曲回廊,宋子玉终于见到了朱泽。
朱泽此刻正斜斜倚坐在庭院的一架紫藤下,握着书卷看得目不转睛。在他身旁几案上摆着一盏清茶,散出袅袅白烟。透过烟雾望去,莫非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垂落,俊雅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对书上内容极为赞叹,也似乎是对将要发生的对话极有兴趣。
宋子玉独自走到紫藤架下,俯身行礼,道:“小生宋子玉,拜见王爷。”
“唔,起来吧。”过了片刻,朱泽才放下手中书册,懒懒看了宋子玉一眼,取过案上清茶徐徐饮入。
春初时刻,满架紫藤花虽然还未结苞开花,但那根根藤条柔软而青嫩,绽着小小叶片,将清晨的日光分隔成一束一束,投到宋子玉面上衣上明暗交错,使得他面容更加净白如玉、身形也更加清瘦羸弱。
宋子玉并没依言起身,只是抬头望向朱泽,道:“王爷,敢问为何要将云水阁查封?若小生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赐教。”
朱泽淡淡一笑,挑眉道:“子玉呵,难道赵凡并未将那纸公文予你看吗?我记得公文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云水阁并不是因我而查封,而是因经营赝品被封吧!”
宋子玉一咬唇,道:“王爷,天京城中书肆何止千家,有哪一家不曾经营赝品?王爷以此为由查封云水阁,子玉不服!”
朱泽闻言一阵轻笑,有趣地瞧着宋子玉面容,道:“官家权势所在,想封便封。你再不服,又有何法?你若无权,不过是地上野草,任人践踏!”
宋子玉眼底眸光一黯,无奈道:“王爷,子玉生来卑微,实不配享用那荣华富贵。还请王爷开恩,将云水阁还予子玉。”
他心系云水阁,这番言辞已极其卑微,面上也微微现出求恳之态。对于宋子玉来说,已是退避到了极致。
朱泽看在眼里却并不动容,反而懒懒起身,向他走近数步低头笑道:“子玉呵,并非本王逼你。只是这世间法则便如此,你无权无势,那就得任人宰割!”
朱泽的气息在宋子玉头顶拂下,带来幽幽茶香。宋子玉只觉额前发丝一根根敏感到了极点,可以听出朱泽语中的所有恶意与嘲弄。可是,他跪在地上,却是半点方法也没有。
为什么,子玉一定要逼他去做官?
难道,云水阁最终只有弃舍一途吗?
闭了闭眼,宋子玉低头静静道:“是,子玉明白。”
“明白?你明白什么了?”朱泽挑高双眉,盯视他有些轻颤的眼睫。那细细两排睫毛呈扇形排开,在阳光下如同蝶翅一般,纤细轻敏。而蝶翅之下,就是水晶般清澈的两粒眸子。
这么一双眼,却生在了少年身上,真是可惜呵!再一次的,朱泽在心底暗叹。
“子玉明白,天京并非子玉能留之处。”慢慢抬起头,迎着朱泽视线,宋子玉一字字道。
他的语气沉静到了极点,听不出半分惧怕与惋惜。竟是宁愿离开天京、放弃云水阁,也不愿遵从朱泽,入监察司为官!
朱泽只觉心头火起,猛地探手抓住他的肩头使力提起,盯住他双眼道:“怎么,你竟敢如此藐视本王吗?”
他好言劝他、威言逼他,竟只换得他远走一途!
那他这个堂堂正平王岂非太窝囊了?
竟然,连个文弱书生都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