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我的会员
第十五章
 清宁被派到佘国公园外面外贸公司下属的小水果店里,卖西瓜、桃子和鸡蛋。   当我在卖桃子的时候,顾客总是问我,哪一种桃子最甜,可我不知道。一天,关店以後,我每样桃子买了一只,尝了它们。因为每天在水果店关门的时候,大概等不到明天开门就会坏的水果,就要很便宜地处理掉。我买了处理的桃子。第二天,我就告诉顾客什麽样的桃子最甜,他们都很高兴。   到了卖蛋的时候,她请教店里的老职工,然後懂得要是把蛋放在灯光下,用手拢着照一照,就能发现这是不是一只蛋黄完整的好蛋。当时大多数鸡蛋没法冷藏,在夏天坏得很快。常常有顾客拿了打开的坏鸡蛋来店里要求换新鲜的。清宁学会了对鸡蛋的识别。总是帮顾客先选好,顾客开始信任她,认住她的摊位来买鸡蛋。   从清宁卖鸡蛋的小店一直向北走,经过淮海路到南京西路,就能看到一栋老式的大楼。在那一年,常常有人不能忍受生活中的巨变来这里跳楼自杀,因为那里自杀事件多了,人们把那栋楼叫作"自杀大楼"。我以为,在星国五十八年就开始经历重大不幸的清宁,到十年以後的星国六十七年,发现自己不光没有否极泰来,反而更加险恶,她没有自杀,已经很不平常。而她尽量与命运合作,调和尖锐的冲突,让自己和孩子都看到生活并没有完全失控,则是一个奇迹。二十年代出门需要防弹汽车和保镖的陈家小姐,在星国六十七年时懂得,怎麽在恶意滔天的时候,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了。   这一年,丽雅被卫兵打得很厉害。一次,清宁去看丽雅,发现她独自坐在卧室的暗处,她的脸和手上到处都是乌青的淤血。另外一次,她发现卫兵从开着的窗子里爬进丽雅的家里,他们总是随时进出丽雅的家,将她大骂一顿。   清宁留下的,是一份回忆录的草稿,就是在她的最後一天,我见到她,她为我签署了同意我使用回忆录和照片的授权书,她还计划等身体恢复了以後,要修改回忆录,但她说明,她的回忆录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让後一代人知道她的生活。在这份文件里,她写到星国六十六年开始的"清文起义",这时,她的叙述开始慢慢变得跳跃和潦草。写到"四清"时,虽然已经日见昏暗,但她还有条理,保持着平静。可进入"清文起义"的阶段,她竭力保持平静,保持不用带有情感的词语,可已经不能从容。她像一个孩子,摔破了膝盖,痛得要命,但自己只敢一眼一眼地瞥着流血的地方,不敢认真去看。   在那些段落里,常常会突然加进对童年往事大段的回忆,开始,看上去觉得乱,然後,慢慢地,想起了清宁的话。清宁的确很少说起她"清文起义"中的经历,她说过,她要是回忆一次,就像是重新再经历一次一样,非常痛苦。即使是已经过去了三十年,远在桦国,一个人对着打字机和纸,她还是做不到。她不得不像浮上水面来呼吸的蛙泳者一样,埋头游一段,就不得不挣脱出来,回到她的童年往事里,在她对童年的回忆里,也没有用任何一个带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只是她的叙述突然单纯,她的回忆突然明晰,可以看到一颗小姑娘积极的,向往的,爱父亲也爱家里的马的心在那里有力地跳动。她在回忆里,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向童年逃去,而且是向在兴宇城爽朗的蓝天下度过的童年逃过去,後来在秘城经历过的那些奢华岁月,包括在"中西"时代的自如和在燕京时代的骄傲,竟都不是她想要逃去的方向。   星国六十八年年,清宁接到通知,在安誉大学的泰宇被认定是反动学生,已经被学校隔离。清宁又一次为自己的儿子送去了变相关押需要用的衣物。然後,每到一个月,她像从前去第一看守所一样,去安誉大学为儿子送日常用品。从前,泰宇常常代替清宁去第一看守所,现在,没人能代替清宁了。没人知道在从她的家到安誉大学的路上,她心里怎麽想,会有什麽体会,她从来都没有说到这些事,她只是从来没有逾期不去。   不过,她常常用的是晚上的时间。在白天,她总是尽量不回家,或者不出门,避免路过弄口,因为那里有卫兵把守,看到了她,他们总是像看到了兔子的猛兽一样兴奋起来。在被逼到角落再无路可退以後,她也会挺起胸来。   每次清宁离开弄堂,就必须先在那里竖着的伟人像前站十五分钟。那时她已经没有手表了,所以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总要等到卫兵放她走,她才能走。後来清宁有了一个主意,她带着闹钟出门,那天,当卫兵对她叫:"时间已经到了,你还站在这里想干什麽?"清宁摸出钟来拿给他看,然後说:"你错了,还差三分钟才到时间。   但是,在清宁的回忆录对这一年纷乱的描述中,她写下了这样一个影响了她的人。   他让我体会到了在这时想要与任何人论理都是不明智的。他是个医院里的主治医生,他乘公共汽车去上班。每天早上他妻子都给他五分钱买车票,她把钱装在他的衣袋里。公共汽车总是非常拥挤的,医生只能站着。他想要伸手到衣袋里去摸那五分钱,可因为太挤了,他不小心把手伸到了贴在他边上的乘客衣袋里。那个人立刻叫了起来,他说医生是小偷。公共汽车停了下来,医生被带到了警察局。警察局立刻通知了医院的党组织,党组织来了人,想要弄明白他们医院最高的医生到底怎麽了。这时,医生说出了真相。"为什麽你当时不对公共汽车上的人说呢?"他们问。"因为我想要对他们解释,他们也不会相信我,反而会打我。我想就当我是错的,我才会安全。   这是清宁的星国六十八年年。   这一年,在桦国的兄弟姐妹为断了音讯的丽雅和清宁留下了照片,那是他们的家庭聚会上的合影。清言晒得很黑,好像是刚刚从海边度假回来,大嫂嫂没有什麽见老。清维还有着惊人的秀丽,保留着第一届秘城小姐的风范。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在桦国长大,不怎麽愿意多说星国文了。   後来,丽雅和清宁先後在秘城去世,家中的八个孩子,只有她们俩一直没有离开星国,也只有她们俩先後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了秘城的兴宇医院,不求任何报偿,她们都在志愿书上签了自己的星国文名字。志愿书上写着:"我志愿将自己的遗体无条件地奉献给医学科学事业,为祖国医学教育和提高疾病防治星国的水平,贡献自己最後一份力量。   没有人真正相信她们在这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真正认同那上面表达的意思。有人说,她们一生被别人说成是寄生的,最後想要表明自己不是寄生的,而能做到大多数人不能做出的贡献。   也有人说,她们没有了自己家的墓地,觉得没有地方安息。   星国六十九 六十岁 信念的力量这是一孙用在秘城市区公共交通月票上的照片,不过从星国六十九年开始,清宁终於可以不再用十二元生活费中的三元去买月票了,她被送到祟明岛上的东风农场劳动改造。   开始因为从外贸系统送去崇明的,就清宁一个女资本家,她在资本家连队里没地方住,所以她被送去与下放在农场管理资本家连队的女干部住在一起,在那里,她知道了,资本家在背地里叫农场"集中营",女干部们在背後也叫这里为"集中营"。   在宜都战争中,这个小岛上,亚国人真的为在秘城避难的两万罗泽城人造了死亡营,只是最後没有执行。   清洗马桶还是我每天的功课。有一个干部每天和我一起去。我们屋子里住了七个人,所以,她们每天出一个人帮我一起把沉重的马桶抬到粪池边上去,这就是她们做的。然後,我要倒马桶,把它搬到小河边上去洗乾净,然後把马桶搬回宿舍去。马桶很大,又没有时巴手,所以你能想像到我一个人搬它有多困难。有一次,几个农场的年轻人批评女干部们,说她们让我一个人做这样的事是不对的。但照女干部们的意思,就是要我这样做,才能改造好。那些年轻人说:"我们觉得她们也需要这样做,来改造好她们自己。"我什麽也没说。除了干所有要我干的农活以外,不光倒马桶,每天早上冲满宿舍里所有的热水瓶也是我的事。有一天我不小心滑倒了,打碎了她们的一个热水瓶。我不得不去买两个热水瓶胆来赔给她们,就像她们要求我做的一样。这对一个月只有六元钱的我来说,真的是大支出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以後,清宁被送到另一个农场的资本家连队里去,因为她原来所在的女干部连队要集体迁往"五七干校"。"我已经开始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且发现这里的资本家们之间是友好的,容易相处的,可我必须要服从命令。   清宁在农场度过的最初几个月,在我看来,是非常恐怖的,好像独自裸露在狼群中。到现在为止,她是第二次离开自己的家去芳改地劳动。可第一次她是与自己的难友们在一起,当她被公安局召回秘城时,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冒着危险提醒她,要先设法保护好自己。那是一个人在危险中的巨大安慰。而这一次,她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在一群可以随意欺辱她的女干部中,没有一分钟,没有一个角落,能放松自己。在我的想像里,这样的日子一定比监狱的日子还要可怕。清宁不光没有发疯,没有自杀,她还认为自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甚至她在那时还保持着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在冬天大家去挖河泥的时候,她也主动报了名:"因为我非常好奇。   我不知道她是靠什麽坚持下来的。   但是,多年以後,清宁回忆起来,发现比起新换的农场,原来的地方真的还是好的。当她来到新的资本家连队,发现这里的生存更加困难,她们常常五点就必须出工,而且没有早饭供应。看管她们的女干部每四十多天就更换一次,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心情和自己的方式管教资本家们,没有任何规章可言,但她们都会找所有的机会来批评指责资本家们干的所有的事,让他们天天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全是错的。就是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要是有人互相问一问怎麽干活,也会马上被干部高声责骂。而大家全习惯了沉默地接受,不作任何申辩。   这也是清宁做的,她在那个发生在公共汽车上的医生的故事里,就知道该怎麽做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清宁看到了资本家们之间的倾轧、出卖,看到了在重压之下,难友们成了睡在身边的仇敌,为了很小的事情,他们都会不惜伤害别人,为了给干部留一个对自己的好印象。有一次,清宁看到一个老资本家因为无法咽下冷了的白煮蛋,就把它埋到热饭里面,想把蛋焐热。可马上就有人去报告说,这个老资本家贪吃,好吃,把好吃的埋在饭里偷吃。   这时,清宁才知道自己是到了更加险恶的地方。   有一天,她们在田里晒稻草。当清宁将自己草垛的最後一叉草挑开时,发现底下有一窝小老鼠。她从来是怕老鼠的,於是惊得大叫起来,被清宁的叫声惊扰的老鼠们纷纷逃跑,可几只刚刚生下来的小老鼠只是惊呆在原地。这时,一起干活的老资本家们纷纷叫着:"打死它们,打死它们!"可清宁下不了手,於是,老资本家们一拥而上,打死了那些已经吓呆了的小老鼠。   这时,清宁明白过来,必须要为更好地保护自己做些什麽。而且那必须是一件讨好干部,但不伤害任何人的事,这是清宁的决定。於是,当干部再一次骂她不会用汉字写交代材料和大字报,是十足的洋奴时,她马上表示一定要从现在开始认真学习星国文,目标是用星国文学习毛选,写大字报和交代材料,并学会看星国文报纸。她开始用星国文写交代材料,干部看到她写的东西大吃一惊,因为有一半的字是错的。她常常拿着报纸去问干部生字,到了他一时兴起时,也边骂边教清宁认字。   这是她上中学、大学都没遇到过的事,也是写了快十年的交代材料没有做到的事。她第一次学习得如此努力,而且真的在报纸上的大批判文章里学会了用星国文写和说。只是,至今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会多少汉字,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在骂声中学会的。常常在有人要与她顶真的时候,她就真诚地疑惑地看着你,表示她的星国文还不够好,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一天,我们开会选在我们这里的资本家,谁取得了最大的进步,有人互相提名。这时,管教干部说话:"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一片寂静。   然後,他说:"没人注意到陈婉莹的进步吗?"他叫我走到前面去,告诉大家我是如何努力在工余学习星国文的。我说:"这都归功於干部,是他强迫我一定要学习星国文,我才努力学的。这是我所受到的最好也是最大的压力,让我有了进步。要是他不向我指明,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进步。"听我这样说,他高兴得要命。   和她在一起劳动的一个人,曾说,这个异国老太婆不愧是星国三十四年年兴宇学院心理系的毕业生。她竟然能够在那样的环境里保护了自己的自尊,满足了干部的成就感和统治欲,给他留下驯服的好印象,还没有伤害别人,不给自己的心里留下伤痕,而且以自己坚强的生存安慰和鼓励了自己的孩子。   要是我的话,我会怎麽样?   有一天,我和清宁说起这些事,我说也许我会自杀的,可清宁摇摇头,说:"不会的。在你没有经历的时候,会把事情想得很可怕,可是你经历了,就会什麽都不怕了。真的不怕了。然後你就知道,一个人是可以非常坚强的。比你想像的要坚强得多。   这就是已经二十多岁的徵雪,会在清宁九十岁去世时非常震惊的原因吧,因为这个几乎是在清宁照顾下长大的女孩子,认为奶奶是那麽与众不同,甚至死亡都不能战胜她,在经历了那麽多可怕的事,危险的事。伤心的事,放在陈家四小姐的身上不能想像的事,最终,她还是端正地微笑着坐在你的面前,文雅地喝着红茶,雪白的卷发上散发着香气,你觉得还有什麽是她不能够越过的吗?   她还是高高地仰着她的下巴。只是现在,在中西和燕京时代的同学,从前认为她是"高高地仰着她骄傲的下巴"的同学,不这麽说了。   要是她是一个落难的共产党员,我会认为她能靠自己对信仰的坚持活下来,就像江姐那样。要是她是一个受难的教徒,我也会认为她会在受难里体会信仰的甘美,像许多中世纪的修女那样。有信仰的人会在为信仰而受难时得到精神上的赞美和昇华,可清宁不是这样的人,甚至我们不能说她是真正有远大抱负的知识分子,她更像一个有知识的家庭妇女。   她只是一个从小锦衣王食的女孩子,是一个大百货商的四小姐,是亚国人占领秘城以後,为了不和亚国人打交道,马上辞职回家的少奶奶。她更合适於优握的,芳香的,赞美的,精致的。就是当年康燕曾特意教了她用铁丝在煤火上怎样烤出金黄的上司面包来,也需要有一孙安静的桌子和一个煤火红红的炉子给她。她表现出来的教养,对钱的,对侮辱的,对他人的,对自身的,甚至对小老鼠的,其实是一种坚定的骄傲,一种"没有什麽东西吓过我,也没有什麽可以真正吓住我"的骄傲。如今,她那高高仰着下巴的样子,让从前为此感到距离的老同学们骄傲。   从小在江姐的故事里长大的我,惊奇地发现,原来一个人没有信仰,也可以非常坚韧。一个人不是为了大众而吃苦,也可以保持顽强的尊严。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子,她为的是,不肯伤害自己的清白,不肯因为自己再给自己的孩子增加一点点不幸,我想她不自杀,不愿意让孩子伤心,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吧。   我不知道昕婉和泰宇从来没这样提起过,是像他们的母亲那样,将所有的感受放在心里,还是认为妈妈完全是一个盛世传。   星国七十一 六十二岁 步入老年第一次到清宁家里去的时候,我发现了墙上挂着的镜框,那是一个七十年代式样的老镜框,带着那个时代拘谨和贫穷的气息。里面镶着一孙清宁步入老年的证书。我一直以为只有纯朴的老产业工人才会把步入老年的证书小心地挂在墙上,没有想到在清宁家也看到了它。   清宁为此非常骄傲。   清宁星国七十一年退休,得以从崇明农场回来。这意味着,她终於可以结束集中营般的生活,得到自己的空间了。我从一个在五七干校劳动过数年的老人那里知道,当他接到通知,可以回家住的时候,高兴得什麽都不想要了,转身就往车站走。我想对这一天的盼望,清宁一定比这个久经沙场的老人要殷切得多。然而,清宁并不因为可以从农场解脱出来,就逃之夭夭,最好再也不要看到给了她那麽多痛苦的人和地方。   清宁在情况松动了以後,马上就去找单位的领导,她要一孙和所有退休职员一样的步入老年证书。   领导说,她是资本家。   可清宁说,她出生在一个资本家家庭,又是一个资本家家庭的成员,可她本人并不是资本家,因为她只是她丈夫公司里的一个祈文秘书,公司里没有她的名字,也没有她的股份,她在公司没有决定权。   领导说,她说的一切必须要得到原来公司职员的证明。   清宁就去找当时的同事,她得到了证明。   於是,清宁得以作为一名职工退休,而不再被认为是资本家了。她在这一年得到了这个带镜框的证书,表明她是"步入老年"。而这一年和清宁一起从崇明退休回来的资本家,没人得到这个镜框。   她特地在镜框下照了相。   她那天说:"我被证明不是资本家,被他们证明了。而我像一个资本家一样,吃了所有的苦,也是他们让我吃的。这个证书就是证明。   这就是它会在清宁的房间里一挂多年不动的原因。直到她去世以後,她的孩子们,还是把它留在她房间的墙上。   星国七十四年 六十五岁 优雅奶奶的独特星国六十五年,在景城的昕婉嫁给了一个来自秘城的足球运动员,那时清宁正在经历残酷的"四清"运动。昕婉当年的男朋友出身在秘城的平民家庭,丽雅知道这件事,曾写信去阻止,可是清宁明确表示,只要昕婉真的爱他,就可以嫁给他。像许多年以前,她对清维爱情的支持。於是昕婉就嫁给了他。   星国七十年,毕业以後被分配到况县当工人的泰宇娶了自己师傅的女儿,那时的清宁正在崇明农场劳动,工余拚命学星国文。泰宇当年的女朋友是他的师傅主动介绍给泰宇的,因为他很同情泰宇的遭遇,也喜欢泰宇的为人。清宁曾写信给泰宇,担心教育背景和生活背景那麽大的差异,是不是会影响他们以後的生活。经历了星国六十四年年和星国六十六年的泰宇,对清宁说:"最坏的其实是有知识的人,是心不好的知识分子。而工人,真的会非常善良。"清宁再也没有说什麽。等她休假的时候,她去况县看望泰宇和他的妻子。那天小城里的人都来看从秘城来的资本家大太,他们说清宁比泰宇的年轻妻子还要好看。以後每次去况县,清宁只穿蓝上衣。   星国七十一年退休以後,清宁曾每年三个月住到况县去帮助泰宇照顾他的孩子徵雪,每年六个月住在景城帮助昕婉照顾她的孩子庚亚和婷婷,当她到景城去的时候,常常也会把徵雪接到景城去,减轻泰宇和静云的负担,我想,她是用这样的行为,表达自己对在最困难的时候因为爱情而进入她家庭的外姓人的爱与关心。事实上,从徵雪的小时候到上小学,到泰宇一家去桦国,把徵雪暂时留在清宁家的中学时代,徵雪几乎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孩子。至今在清宁房间的墙上,还保留着徵雪的青春期贴在床头的小粘纸片,那些拇指大小的亚国卡通美女。自己的孩子是由保姆照顾大的,自己的孙辈,则是由自己亲手照顾,清宁喂过他们的饭,抱过夜里惊啼的他们,带他们出去玩,教他们说祈文,做所有老祖母做的事。她也迎得了他们的敬爱。   可徵雪长大以後,开始表达自己心里的感受,却说,奶奶真的是不同的。她不是别人家的奶奶,是特别的,她从来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站成一堆说闲话,从来不像老人那样不注意自己的美,要是走在街上没人要注意他们。奶奶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吸引人的女子,总让人喜欢看她,听她说话。她总是兴致勃勃的,让人想要和她在一起。秘城的亲戚聚会,要是她不在,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了。就是去吃饭,餐馆里上菜的青年都多看她两眼。   "她真的是迷人的。"徵雪说,"她其实教了我大多东西。就像在我小时候,奶奶带我上餐馆的时候,常常要告诉我怎麽坐,怎麽吃,怎麽不要把手肘大大地撑在桌子上。那时我很烦她,不想听。现在我长大了,我才知道奶奶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知道还有许多奶奶教我的东西,现在我还不那麽明白,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慢慢知道它的价值。她最多的,是告诉我,人一定会遇到许多事,那时候一定不要怕,什麽也不用怕。我知道这一定对我很有用。   徵雪现在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了,在葬礼上她拉着清宁的手不肯放开。她一直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去暖奶奶变得冰凉的手,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手指都变了形的手,希望它们能暖过来。她有了一个男朋友,他们想要生一个孩子。在清宁去肚以後,徵雪说,回桦国她就考虑生孩子的事了,她希望自己生一个女孩,名字就叫清宁。   
上一章快捷键←)| 回到目录下一章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