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恩。"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芷恩赴雨瞳约会，看见瞳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雨瞳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流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芷恩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一提，芷恩眼尖，瞥到她裤管里侧一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一百七十五元，芷恩吓一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一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芷恩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一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雨瞳这样穿法。 　　雨瞳最错误的一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媚城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芷恩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过一会儿她才能客套说；"瞳阿姨真记得我。" 　　雨瞳却开门见山问："常宏文好吗？" 　　芷恩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芷恩一怔，雨瞳的行程顶清楚。 　　雨瞳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常宏文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熟女子。" 　　芷恩笑笑，"瞳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雨瞳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芷恩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芷恩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雨瞳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雨瞳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媚城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雨瞳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雨瞳雨瞳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雨瞳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芷恩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雨瞳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苏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常宏文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芷恩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雨瞳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芷恩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雨瞳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芷恩说不舍得，雨瞳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芷恩说："瞳阿姨，回来吧。" 　　雨瞳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苏宇恩的舅母吧。" 　　雨瞳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芷恩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雨瞳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雨瞳别转脸。 　　芷恩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雨瞳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芷恩，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芷恩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常宏文。"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芷恩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常宏文。"雨瞳没精打采。 　　芷恩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芷恩伸手一指，雨瞳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常宏文是谁！ 　　雨瞳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芷恩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常宏文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雨瞳耳边倾诉起来。 　　芷恩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常宏文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雨瞳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雨瞳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雨瞳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芷恩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雨瞳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常宏文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雨瞳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芷恩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陆天佑在总站等芷恩，立刻迎上来。 　　芷恩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天佑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芷恩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芷恩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天佑说。 　　"谢谢你。"芷恩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芷恩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天佑问。 　　芷恩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天佑。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常慧妍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苏烨磊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苏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常宏文决定娶那名狐骚臭洋妇？" 　　芷恩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雨瞳阿姨。" 　　苏恒乐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苏宇恩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常慧妍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芷恩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苏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一早常慧妍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苏恒乐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芷恩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常慧妍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芷恩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常慧妍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常慧妍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芷恩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雨瞳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常慧妍且不理芷恩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芷恩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常慧妍抽空替常宏文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常慧妍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常慧妍说："芷恩，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芷恩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芷恩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常慧妍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芷恩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苏恒乐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常慧妍看小姑一眼，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常慧妍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常慧妍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芷恩吐吐舌头。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迹，一定派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以示本身清白，这是老派女人一贯作风。 　　芷恩当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树临风，性格温文，像他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气，又说："四角似足你母亲。" 　　芷恩又驳嘴："妈妈半生任劳任怨，克勤克俭，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气结，一手扔了扇子走开。 　　芷恩继续笑笑说："像姑姑也优秀呀，机智灵敏，深谙变通之道。" 　　苏恒乐盯着这狡黠的女孩子，问她："你们真不打算走远是假不打算走，苏宇恩的身分换一个统治者会是什么你可知道，这不是玩笑，你们不要以为闭上双眼这个难题会在八年内自动消失，勇敢点面对现实好不好。 　　芷恩还没有回答她，苏宇恩的声音已经在背后亮起："姑姑，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为家人设想，但你已经弃了这条船，登上另一条，我们这边的环境，你或许不太了解，我们有我们信仰，我们有我们一套，从前你也是媚城人，可记得我们最擅长是什么，"苏宇恩笑笑，"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 　　苏恒乐愕然，"这一次都可以？" 　　"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这下子苏恒乐无话可说，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愿你这个有志者事竟成。" 　　苏宇恩追赠一句："我们也祝你顺风。" 　　姑姑失望走开，芷恩追着哥哥打，"你怎么可以代表我说话，说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风独裁。" 　　苏宇恩握住妹妹拳头，"嘘嘘，别叫外人听见。" 　　"苏宇恩，苏宇恩。"芷恩叹道。 　　苏宇恩说："有人要我们痛哭流涕，惊惶失措，阵脚大乱，我们应该怎么办，人家等着我们出丑、哗叫、乱窜，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苏宇恩是那么一本正经，芷恩忍着笑，"我不知道，扑上去打？" 　　"对，从意旨力斗争。"苏宇恩紧握拳头。 　　芷恩迟疑，"不可以和平共处？" 　　"对头不会放过你。" 　　"那多累。" 　　苏宇恩刚想开口，他妹妹已经接下去，"我知道，老师，生命根本是一场漫长的奋斗。" 　　这时常慧妍自梯间探身子出来笑道："兄妹俩谈什么，起劲极了，请上来给我一点意见。" 　　芷恩头一个抢上楼去。 　　两间房间打通之后，许只有比一般小公寓宽敞，全部白色，衬原木，十分雅净，常慧妍待兄弟无微不至，连床铺被褥毛巾都代为选购，精打细算，所费有限，看上去却式式具备，异常舒适。 　　常慧妍感喟，"你看我们多么懂得苦中作乐。" 　　她儿子说："确该如此，愁眉苦面，于事何补。" 　　"这两个礼拜委屈芷恩睡沙发。" 　　"我睡沙发？不，陈痴睡沙发。"芷恩大声说。 　　苏宇恩故意逗妹妹，"芷恩做厅长，芷恩做厅长。" 　　芷恩气，"妈妈，既生瑜，何生亮。" 　　常慧妍伸开手臂，一边一个，拥住她的瑜亮，该刹那，她快乐过许许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遥的女性。 　　时间算得相当准，新婚夫妇回来那日，刚巧是老先生老太太远赴澳大利亚考察同一日。 　　一进一出，一来一去，充分表现人各有志。 　　老祖父这一阵子天天早出晚归，他还有一些股票之类要在远游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几个老友喝杯茶话别。 　　要走的前一个晚上，他叫芷恩陪他说话。 　　芷恩说："爷爷，去去就回。" 　　"东西都卖光了，怎么回来？"爷爷打趣说："芷恩肯不肯养活老人？" 　　芷恩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别托大，可能真有那么一天。" 　　"求之不得。" 　　爷爷大笑，"可能真会变成求芷恩不得要领。" 　　芷恩也笑。 　　"你觉得爷爷多事吧，一大把年纪，还跑来跑去。" 　　芷恩答："身体壮健，乐得游山玩水。" 　　爷爷吁出一口气。 　　这一阵子，芷恩发觉每个人胸口都塞满瘀郁闷塞之气，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频频叹气，试一试，来，唉——是不是好过一点？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 　　芷恩也毫不忌讳地长叹一声。 　　"你哥哥这一阵子好像静得多。" 　　祖父原来一直注意苏宇恩行动。 　　"爷爷，年轻人没有意识，醉生梦死，年轻人一有意识，又招惹生事，你说怎么办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势所趋，顺其自然。" 　　芷恩忽然褒奖起自己来，"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担心。" 　　"是，小之，你是个不叫父母流泪的好孩子。" 　　芷恩笑了，"那算不算孝顺？" 　　"没话讲。" 　　"爷爷，去两个礼拜好回来了。" 　　"有时我想，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儿孙满堂之乐，四处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芷恩一怔，打蛇随棍上，"爷爷，我替你装修房间，包你同奶奶半个月后回来，焕然一新。" 　　"届时你住哪里？" 　　"客厅。"芷恩咧咧嘴。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常宏文与雨瞳中午就回来了，老人家们要等傍晚才走。 　　雨瞳一进门鞋子都没脱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谦恭地让陈老先生与老太太喝。 　　连老祖母都有点感动，摩登女还行这种大礼，实在难得，况且人都要走了，根本无此必要。 　　她很高兴地喝了茶，给小辈一只金戒指。 　　雨瞳立刻套在手上。 　　苏恒乐艳羡雨瞳，嫁到异乡，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册，就搬进夫家，从此厨房就交给她了，丈夫永恒地坐在沙发上在电视机絮语中打瞌睡。 　　一年，两年，都没有亲友上门来。 　　芷恩拉着新妇去参观新房，苏恒乐好奇也跟着上去，经过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门一打开，大家都认为值得。 　　雨瞳不相信双眼，苏家上下竟为她落了这样的重本，起座间一角还有小冰箱，浴室洁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发痛，忍不住哭出声来，只得用手捣住面孔，坐倒在那只两座位爱侣沙发上。 　　时代女性，最怕有人对她好。 　　人与人之间，互相仇视倾轧斗争，都理所当然，经过这些年，五颜六色，什么没有见过，统统应付自如，最最无福消受的是有人无缘无故不问报酬地对她好。 　　完了，雨瞳终于露出原形，痛哭失声。 　　常慧妍上来，吓一跳，"怎么一回事？" 　　芷恩笑，"舅母说百叶帘颜色不对，气得哭起来。" 　　常慧妍明知是笑话，却拍着雨瞳的肩膀，"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明儿叫人来换过。" 　　苏恒乐酸溜溜叹口气，"这种福气，众生修到，天下会有这种好姐姐。" 　　讲完她下楼去与父母打点行李。 　　各有前因莫羡人。 　　但陈开林却久久不能释怀。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经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同我准备一块湿毛巾，洒几滴花露水。" 　　"厚一点的外套替我带一件，不要有拉链的，拉链硬，不舒服。" 　　"你爹的药都买齐了？" 　　即使是财神菩萨，苏恒乐也觉得累。 　　左一大包右一大箱，拉扯着总算出了门。 　　这一程尚有众亲友鼎力匡扶，在那一头下了飞机，她独个儿如何照顾八件行李与两个老人。 　　苏恒乐脸色灰败。 　　自作孽，不可活。 　　苏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恼，把行李送进舱，便一起到餐厅喝咖啡。 　　苏老太又指使女儿："替我去买两本杂志，轻松点那种，哎呀，我不知有无带老花眼镜。" 　　苏恒乐不想动也不想回答。 　　还是芷恩看出苗头来，马上站起来效劳，"我去。" 　　常慧妍替婆婆打开手提行李，"妈，眼镜在这里，咳嗽糖也在这里，这支眼药水特别好，当心飞机舱内干燥，小瓶润肤露、湿纸巾、梳子在小包内。 　　老太太不过唔了一声，可见已享受成习惯。 　　他们一行三人终于上飞机去。 　　大家松口气。 　　苏宇恩说。"该走的走，该归队的归队，多好。" 　　芷恩笑问："谁该走？你指谁？" 　　常慧妍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爷爷奶奶很快就会回来的，兄妹俩说话当心点，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苏宇恩觉得意外，"什么，不是移民吗？" 　　他父亲答："在媚城位得超过三十年还妄想顺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实际的一回事。" 　　"哗，"芷恩说："这句话艺术气氛浓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词令。" 　　苏宇恩问："不会那么快打回头吧。" 　　常慧妍看着儿子："爷爷奶奶碍着你什么？" 　　"媚城并非少了他们不行。" 　　芷恩的题目一向没有那么大，她问："他们回来我住哪里？" 　　苏宇恩代答："你嫁给陆天佑搬出去住。" 　　芷恩叫父亲作主，苏烨磊只是很含糊的说："届时再算。" 　　一家四口喧哗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车冷气机坏了，大伙闷出一身臭汗。 　　常慧妍下车拉拉湿汗衫透气，"老苏，该换车了。" 　　苏烨磊搔搔头皮，"不是说要节约储蓄？" 　　"该用的还是得用，"常慧妍苦笑，"不然捱死了还没到九七，值得吗？" 　　苏烨磊一下子开了窍，"对，对。" 　　新婚夫妇听见他们连忙迎出来。 　　常慧妍这才有空问："蜜月期间有无趣事，说来听听。" 　　苏宇恩似与舅舅言归于好，讪讪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扭开电视机。 　　谁知出现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常宏文反抗到底，立刻说："关掉电视，关掉电视，腻死了，成天出来筹款演讲，大吃大喝。" 　　苏宇恩即时有反应，"对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常宏文冷笑一声，"他是英雄，请问他救过谁，我是狗熊，请问我又害过谁？" 　　苏宇恩霍地站起来。 　　芷恩隔在他们当中，"GENTLEMEN，GENTLEMEN！" 　　常宏文指着屏幕说："又要扶到后面休息，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苏宇恩忽然之间静下来。 　　芷恩看着兄弟，苏宇恩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这个道理了，同时，那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应该允许家人发表另一派言论。" 　　他肯噤声，做舅舅的常宏文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轻轻咳嗽一声，双手抱在胸前。 　　芷恩说："天天吼叫才不会达到目的，我们看别的。" 　　电视港一转，便看到一群穿得极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开如跳大腿舞。 　　常宏文便说："什么，又是炫丽小姐选举？"一脸迷惘，"不是上两个月才举行过吗？" 　　白云苍狗，岁月暗换。 　　常宏文又说："今年的女孩子好丑，哟，五死人，芷恩，明年你去，示范一下什么叫漂亮，什么叫标致。" 　　连苏宇恩看过众女大特写都露出一副恐惧相，可见是真丑了。 　　甥舅第一次意见相合。 　　"哗，"芷恩说："有几个丑过男人，还脱得几乎精光，好意思。" 　　常宏文说："这简直是卖肉。" 　　舅母雨瞳走过，马上笑说："你舅舅想卖没人要。因而妒忌。" 　　这样笑谑，也是港人本色。 　　苏宇恩悄悄站起来回房去。芷恩跟在他后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苏宇恩停下来，轻轻说："讲得太多了。" 　　芷恩劝道："舅舅一向是那样。"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来苏宇恩批评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说，他能不说？非把他利用殆尽不可。"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芷恩与哥哥坐在梯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们丢在纽约格林区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苏宇恩只是说："讲多错多。" 　　"那么老哥，你也少讲几句吧。" 　　"愿意与否，我们都因这件事成长了。" 　　这时舅母在厨房门口向他们招手，"切开了西瓜，快来享受。" 　　芷恩笑，"苏宇恩马上就来。"推一推哥哥。 　　苏宇恩见反正多了一个绰号，不吃白不吃，奔进厨房。 　　常宏文还在发牢骚："……我的立场一贯最分明，我从来没骑过墙，亦从不忽左忽右，开放十年，谁没有上去做过生意，或旅游或探亲，或捞一笔或为鸡毛蒜皮去领奖邀功，谁不想自上头拿点好处，只我一个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对得起自己。" 　　苏宇恩咬着蜜甜的西瓜，心里知道舅舅说的是实话，常宏文连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愿陈述理由，现在大家都当然有点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讨厌盲目崇拜。" 　　此时雨瞳陪笑道："常宏文，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 　　苏宇恩与芷恩对舅舅开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媚城，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诸实行，甚至靠它扬万立名。 　　芷恩忽然想起来，笑咪咪地旧事重提："你们现在可是决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异口同声："走，怎么不走，要走一起走。" 　　芷恩笑；"我知道苏宇恩无论如何是留派中坚分子。" 　　常宏文取过一段剪报，读出来："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会议中心将举行一个最大型的海外投资及移民展览，世界各地九十间参展公司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为各界人士提供各类移民及投资咨询。" 　　芷恩骇笑，"这是本世纪末最荒谬的现象之一，全世界都觊觎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约而同，前来进行大规模搜刮。" 　　常宏文握住雨瞳的手，"机会与选择都非常多，不用担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雨瞳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 　　芷恩微笑。他俩终于在一起了，经过妥协、牺牲、了解，感情稳固。 　　芷恩忽然乐观地同舅母说："这间屋子自从苏宇恩好不容易长大之后，就没有婴儿了，这么多双手带一个宝宝，照说不是困难的事。" 　　苏宇恩气结，反驳道："大家还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让贤，才能容纳新生儿。" 　　雨瞳直笑，这家人实在可爱，能成为他们一分子，是运气。 　　芷恩问："幼婴该叫我们什么？" 　　苏宇恩答："表哥表姐。" 　　芷恩大吃一惊，"什么，我们只是平辈？"顿时兴致索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有机会做长辈。 　　雨瞳见他们谈论一个未生儿似谈论真人一样，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老实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养儿育女，印象中这是另一撮女性的职责。 　　此刻被苏宇恩及芷恩说得像真的一样，仿佛已经有这么一个孩子，穿白色汗衫与汗裤，粗粗腿、赤脚、蹒跚地奔过来，抱住大人的膝盖，咕咕笑。 　　雨瞳有种震荡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网伦常，循环不息，管他是什么时势。 　　雨瞳听得芷恩说："现代人生孩子，往往计划得太详尽，考虑得太周到，几乎个个产妇都超龄。" 　　雨瞳站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里去，一株白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仍然满枝蓓蕾，芬芳扑鼻。 　　常宏文过去站她身边讪讪说："孩子们说着玩的，你切莫多心。" 　　雨瞳又握住他的电"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你罢了。" 　　要倔强的现代女性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不容易。 　　周末是常慧妍生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出生日期，只是事忙，无暇兼顾自我中心。 　　经过凯勒广场，看见一爿时装店门口竟大宁标着五折后再五折，二五折！常慧妍的心往下沉。 　　她们正打算原价发售秋冬季新货，这可怎么办？ 　　她的脚步僵在那里。 　　美金兑换港币九对一那年还没有如此恐怖。 　　那一年连男装与鳄鱼皮货一开始都即时打对折，但仍然可以维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费疑猜。 　　连常慧妍这种老手都清不透顾客消费意愿会不会恢复正常。 　　因此就忘记今日何夕。 　　直到老板娘递上礼物一份，她才醒觉过来，怪感激地说："还记得这些小事……" 　　她的雇主笑，"记得这些也不妨碍国家大事呀，日子总得过。" 　　常慧妍笑说："但愿人同此心。" 　　礼物是老规矩，金币一枚，经济实惠。 　　下班回到家，一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时捧出巧克力蛋糕，苏烨磊笑，"不便点蜡烛了，怕有人误会罗马在燃烧。" 　　怎么可以没有家人。 　　多年来常慧妍以家为重，许多对女同事会嘲笑她万事自己落手落脚，自甘堕落，可是这便是她们没家，而常慧妍有家的原因，当然，很多人并不希罕拥有一个这样平凡的家，便对常慧妍来说，这是她幸福的归宿。 　　蛋糕由芷恩亲自泡制，其味无穷。 　　芷恩身旁站着陆天佑那小子，常慧妍瞄一瞄他，他混在苏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鱼得水，此时再想重新估计地，为时已晚。 　　不知恁地，常慧妍觉得他越来越顺眼，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与芷恩同样圆圆的脸，圆圆眼睛，十分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