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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彭亮与小溪缄默。   小溪洗刷完毕,敷了药,倒床上,立刻熟睡。   什么叫做睡得像一只死猪,小溪总算明白了。   但是她也没有赖床,天一亮就跳起来。   年轻人新陈代谢率快,昨夜斑点小伤口今朝已经结痂。   彭亮叫她:“一起去看他们母子。”   他们母子,唉,说得这样秘密,皆因婆婆不喜欢她。   刚想出门,老大与老二回来了,呵,自顶自踵湿透,救火衣已经除下,裹衣像一层疲累的肌肤般搭在身上,他俩脸上有明显伤痕,坐在门口便脱下靴子。   啊,小溪惊叫,那是四只烂脚。   脚底水泡面积似一元大饼,且已经擦破:血红,水淋淋,十分可怕。   再看仔细,他们连双手也如此磨损溃烂,这义工不好做。   外婆急问:“没有戴保护手套?”   “否则就连手都没有了。”   “快进来治理。”   “不算什么,唉,火势总算压住了。”   那样牛犊般强壮的小伙子竟然连站都几乎站不起来。   他俩淋了浴,由小溪替他们细心敷伤口。   他们一转身,已经盹着。   彭亮说:“这么累。”   廿多小时在火场不眠不休,已经到体力极限。   稍后外公也回来,似在车房准备些什么,可是,一转身,他也在长沙发上打盹。   彭亮朝小溪使一个眼色,与小溪自后门溜出去看那两母子。   一路上彭亮说:“这个夏季损失惨重,本来单是参观酒庄的游客就每人抬十箱八箱酒回去。”   又说:“北边是庄士顿家的桃子园,那白桃又圆又大,汁多肉甜,今年收成不是问题,可是太近火场,危险。”   到了。   小狗迎出来摇尾巴。   女主人的声音:“是彭亮与小溪?”   “呵,你痊愈了。”   憔悴的她楚楚可怜,二十出头已经历了人家大半生的故事。   “蔡才呢?”小溪最关心这个孩子。   “冯薇太太替他在托儿所找到一个位置,今日,有好心家长代为接送搭顺风车上学去了。”   原来如此,婆婆还是帮了大忙。   彭亮说:“我替你送来鸡汤及替换衣服。”   她流下眼泪。   彭亮说:“又不是天天如此,这样婆妈干什么?”   周古娇擦干眼泪,“你说得对,我明早到镇上找工作。”   “何必走那么远,酒厂正要用人。”   “这—”   “以前你无意勤工,谁也不能勉强你。”   “我行吗?”   “你同经理谈一谈,看有何种工作适合你。”   她迟疑半晌,“镇上有家咖啡店好似有空缺。”   “居民疏散,何处去找人喝咖啡?”   她苦笑,“正当我想振作……”   “这正好试练你。”   彭亮把松饼及冰淇淋放好,给蔡才放学吃。   这时哀忽然讪讪问:“向发回来了吗?”   “刚进门。”   小溪详细报告,她留意聆听。   话还没说完,向发已在门前出现。   他俩紧紧拥抱。   彭亮使一个眼色,两个外人轻轻离开。   彭亮怪羡慕地说:“能够被爱与爱人,真是幸运。”   小溪点点头。   向发忽然追上来,“小溪,小溪。”   小溪转过去。   向发抱住她大力亲吻她额角,“你一到我家就扭转多年僵局,你是我的天使。”   小溪笑了。   向发又说:“彭亮,你也是。”   彭亮扬手,“嘘,嘘,回去,我们年人可不作兴搂搂抱抱。“   老大这才回转女伴家。   小溪经小路去收取衣物,发觉床单及毛巾上有灰煤。   不好,风向变了,吹到酒庄这边来,得赶快通知婆婆。   小溪捧着篮子往回走,经过工具屋,忽然闻到一阵异味。   这股略为辛辣刺鼻又带点香甜的气味,任何人闻过一次都不会忘记。   小溪在同学某次晚会中闻过永志不忘。   她朝工具屋走过去,那里边放着剪草机及其他大型家居工具,收拾得很干净。   小溪推开半掩着的木门。   辛辣味更浓了。   有人在小屋里腾云驾雾。   谁?   小溪轻轻走进屋子。   她看不到人家,人家却清清楚楚看得见她。   “小小一座山,被你找到这里来。”   “向劲。”   正是老二,他光着上身躺在一张旧沙发里,正在吸一支小卷烟,手上握着一瓶夏当尼白葡萄酒。   小溪走近,一手抢过他手上卷烟,放在脚下踩个稀烂。   老二笑了。   “过来,坐这里,这张沙发历史悠久,我们三兄弟自小坐到大,一出生就看到它,它叫舒服椅。”   小溪坐到他身边,轻轻劝他 :“你怎可吸这个,你不想做人了。”   老二只是笑,“你是个好孩子。”   “在家,我是个问题少女。”   “精神紧董,吸一只松弛一下。”   “你有什么想不开,人一接近毒品,一步不沉沦,终于变成社会渣滓,肉体受毒药控制,变为行尸走肉。”   “谢谢忠告。”   “你别嬉皮笑脸。”   “我都改过来。”   小溪看着他贴着胶布的双手,“手脚仍然痛吧。”   “不算什么。”他喝一口酒。   “你有什么烦恼,不妨说来听听。”   他却讲别的:“你出现之前,外公外婆叮嘱我们三个,说是说妹妹,可却一点血缘关系也无,你们三个行为要小心,肢体不能接触,免生误会。”   小溪不出声。   “你母亲支持冯薇葡萄酒到东南发售,外公十分欢喜,所以你是贵客。”   交换条件。   人类概念其实仍然逗留在上古以物易物阶段。   你拿什么交换?身无长物如常德辉母子,则受人欺凌。   “你看看,”向劲声音低沉,“一家人,几个姓,外公是冯薇,我与老三是余,你姓沈,老大,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原本姓什么,这样复杂环境长大,不容易呢。”   “是会有一股无形压力,这也不表示你可以酗酒。”   小溪收起那瓶酒。   他伸手来抢,两人粘在一起。   向劲说:“我又犯了一规,肌体接触。”   小溪说:“回大屋去吧。”   “等我身上气味散掉再说。”   “这酒庄等着你来承继呢。”   “我却想去城市体验生活,乡镇农耕辛劳,实在不是我那杯茶,酒庄情愿让给老大,你看他多苦命。”   “胡说,他是须眉男子,命运靠双手创造。”   “小小一座山,你乐观得叫人讨厌。”   “这是事实,他不久会成为冯薇家支柱,把酒庄发扬光大。”   “京东人对我们的冰酒十分欣赏,今秋,我们会运出第一箱,均由你母亲安排。”   这时天色渐暗,他们并没有开灯。   “小溪,你可闻到空气中异味?”   小溪悻悻然,“你还说呢。”   “我指山火引起的焦味,像天使在云层上烤焦了面包。”   小溪点点头。   他形容得趣怪,但这是事实。   “昨日救火,发觉大半座山已经着火焚烧,火场如炼钢厂一般,我们头发卷起,皮肤炙痛。”   炼狱。   安裔一早有这种形容词,小溪不敢说出来。   这时,工具房的灯忽然开亮。   老三站在门口。   “小溪,你在里边?快出来,你爸妈均有电话找你。”   小溪应了一声自舒服椅上站起来。   老三看着他二哥,“你要小心。”语气不甚友善。   向劲不想与弟弟吵架,佯装没听见。   小溪拉一拉老三袖子。   走到门口,向震说:“你要提防他。”   小溪讶异,“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家中黑羊,去年暑假在酒吧醉酒闹事,全靠外公担保才能走出派出所。”   小溪说:“我只觉得你们三兄弟都是好人。   老三停了脚步。   这时,彭亮毛寻回犬奔出来迎接他俩。   老三说:“他在酒吧里拖拉的,是一个女子。“   呵,罪加三等,只有最下流的男人才对女人动手。   “小溪,你要小心。“   这时,外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们都要小心。”   小溪转过头去。   外婆话中有话:“父母不在身边,等于少了守护神,你们得好好保护自己。”   小溪连忙答是。   外婆说:“气象台说会下雨,可是三几厘米,做泥浆都不够,有什么用?”   她长长叹息,脸上皱纹,又深了几分。   小溪回到屋里,发觉父母均找她多次。   她首先找到父亲。   郑里杰声音有点陌生,他可能在一个鸡尾酒会,背景有乐声笑声,城市人最懂寻欢作乐。   “小溪,说好一天两个电话。”   “是,是。”   “你妈妈终于与余某注册成为夫妇,他那三个孩子知悉消息没有?”   “还没说起。”   “他不是爱子之人。”   “爸好像有点不甘心。”   “我怕你母亲选择错误。”   其实她已经错过一次。   “爸,所有选择,最终都叫我们后悔。”   “你说什么?”   “你自己也有女朋友呀。”   “你不知道,韩志静这人没有脑子,我怕她遭骗。”   “爸,我不说了。”   “我知道,总理找你有急事商量,还有,你的电话缺电。”   “全中。”   小溪急急拨电话找母亲。   韩志静愉快地说:“小溪,妈妈结婚了。”   “有照片看吗?”   “这就电传给你。”   照片里的母亲站在玫瑰花圃前,穿着淡灰色生丝小礼服,戴一顶小小网纱帽子,十分得体,手臂挽着向先生。   小溪这时发觉,最英俊的老二向劲,长得与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他是混血儿,鼻子更高。   两个中年人看上去高兴极了,像是已经努力成功,把过去所有阴霾都抛在脑后,过了蜜月再说。   下一站,他们去巴里。   小溪吁出一口气,真难得他俩找到快乐,值得庆幸。这时,小溪想法已完全不同。   她的眼光已经扩远放宽,有时,人真需离开巢穴往外走走。   冯薇婆过来说,“他们的父亲已经举行婚礼。”   小溪点头,“我刚知道。”   不知为什么,她垂下了头。   “遥祝他们生活愉快。”   外婆递一小杯苹果西打给小溪。   她们碰杯,“健康,快乐。”   彭亮出来加一句:“世界和平,安居乐业。”   外婆说:“三个男孩呢,把他们叫来。”   老三最听话,“我在这里。”   “你去把老大自常德辉家找来。”   老大也会做人,他自厨房探出头来,“我没出去。”   外婆点点头,“向劲呢?”   老三冷笑一声,“我去叫他。”   老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外婆找我们什么事?”   “你们的爸结婚了。”   三个大男孩不出声。   “小溪正式成为你们妹妹,大家好好相处。”   小溪无奈且尴尬。   向震忽然说:“欢迎小溪。“   小溪十分感激。   “彼此是一家人了。”   老大过来握住小溪的手,小溪不觉靠到他肩膀上。   他这样说:“起初真有点不惯:门一打开,忽然来了一个妹妹,她会不会是一个宠坏的娇纵儿,动辄哭泣发脾气?三天之后,我们发觉她是一个天使。”   外婆没有反对。   外公走近,“我们家过去确是少了一把娇柔的笑语声。”   彭亮笑,“这不是暗讽我们像犁牛吗?”   老二也笑,“彭亮是一只好牛。”   大家举起苹果酒,“幸福。”   “他们回程会停留酒庄住几天。”   小溪发觉老二已经洗净身上气味,静静坐在一角。   懂得尊重长辈的孩子不会太坏。   那天晚上,小溪睡不着。   她走到厨房斟牛奶喝。   乡间牛乳特别香甜,喝一口,上唇会凝住白白一层牛奶须。   有人咳嗽一声。   原来是小向震。   他光着上身,正在厨房外露台乘凉。   “出来坐一会,我点了蚊香。”   小溪陪他坐下。   她不觉轻轻发牢骚:“看,把所有从前生下的孩子都像鸡鸭鹅那样赶到一起,他们又结婚去了。”   “他们有权寻求快乐。”   “我们的快乐呢?”   “我们已经长大,大可寻求自己的幸福。”   “你比我豁达。”   老三笑:“女孩子能做到你这样,已不容易。”   “乡下人才看不起女子。”   “因为在地里,女子力气的确不及男丁。”   “在你学校里呢。”   “哟可怕,女生连理科成绩都胜我们多多,十指灵敏,心思缜密,把男同学挤出局。”   “嘿!”   他们抬起头,山坡那边,全是暗红一片。   小溪说:“真诡异可是,仿佛地狱之门开启,诸魔蠢蠢欲动。”   “小溪,你口齿伶俐,没有人会比你形容得更好。”   “谁在这里说话?”   纱窗推开,老大出来。   “大哥坐这里。”   向发也没穿上衣。   男性就是这点占便宜,坦荡荡,赤裸裸。   “天气极热。”   “你看,万里无云。”   “这些日子吸收了的水蒸气,一下子都释放出来,又会大雨成灾:冲坏桥梁公路,交通中断。”   老二的声音传过来:“大哥说得似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碰巧他也只围着一条大毛巾。   大家都睡不着,索性围着吃水果聊天。   小溪轻轻说:“大哥快结婚了吧,走近你俩,都觉得你们深深相爱。”   向发不讲话。   向劲鼓励他:“勇敢争取。”   向发说:“我与你俩不同,你们的父亲就在眼前,有商有量,我老觉得在此寄居,需加倍懂事。”   小溪意外,“那我呢?”   向发说:“小妹,你父母天天追着嘘寒问暖,大不一样。”   小溪取笑他,“但凡一个人,没有什么就想要什么,廿多岁还希望妈妈唱安眠曲?不止是大哥,我也这样:十岁八岁还自称宝宝:‘宝宝肚子饿了’,‘宝宝不会做功课’,美好的童年的确叫人恋恋不舍。“   向发也笑。   他说:“哀已在咖啡店工作,生活正常,体质较前进步。”   小溪扫一扫手臂,夜深,有点凉意。   “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小溪看到三兄弟准备到地里工作。   她梳洗完毕扑着跟出去,只见收成车上大木箱载满一串串葡萄。   外公说:“这些全用来酿汽酒,即统称香槟在瓶中发酵的葡萄酒,少量制作,用人手转瓶,酿成后供亲友享用。   小溪看着丰富的收获,不禁心花怒放。   外公说下去:“余下的留着做冰酒,过了初冬再摘。“   这时老二走过来,忽然抱起小溪,把她扔到葡萄箱里。   小溪呵呵大笑,乐不可支。   触鼻全是水果香,她取起一串葡萄往嘴里送,自觉像葡萄仙子。   外公说:“这里没你事,小溪,你帮彭亮送糕点到消防站去吧。”   彭亮驶着车子过来,见小溪白衬衫上印满淡紫葡萄汁,像一种扎染花纹,煞是好看。   车厢载着好些鸡肉饼蛋糕面食,天天运,日日清。   小溪说:“乡镇居民仿佛一家人,在城市中,邻居互不瞅睬。”   彭亮说:“所以我不愿意住城市。”   小溪看到工人在葡萄园范围外挖防火沟。   彭亮说:“工程已差不多了。”   小溪看到沟道有三尺宽。   她不敢出声。   彭亮这时说:“这场火非比寻常,火舌足高十尺八尺,真要卷过来,恐怕挡不住。”   小溪连忙说:“不,不会烧过来,山顶石岩是天然屏障。”   “你听谁说的?”   “众消防员。”   “呵,这可叫人略为放心。”   “他们也说半个世纪未见过这种火灾。”   一路只见疲倦憔悴疏散居民重返家园,看到她们,自车窗探头出来。   “可有食物?孩子们肚饿。”   小溪连忙下车,用篮子载满糕点及果汁清水递过去,暂时把小货车变作食物站。   “冯薇酒庄,多谢你们。”   车子一部部停下来,交换消息。   “瑶特家失窃,电器全被人偷去,趁火打劫,尤其可恶。”   “警报暂时解除,总算可以回家洗澡,小女不见了一只花猫,晚晚哭泣。”   “我家的狗也在忙乱中走失,希望它会回来。”   各人不胜唏嘘。   有人忽然说:“喂,遭遇这场世纪大火,我们却性命无恙,你说是否大幸?”   大家又振作起来,“快回家通知亲友,家母八十多岁住在肯俄,担心得睡不着吃不下。”   一班人散了,另一伙又停下车来。   他们拿来一只玻璃瓶,吃了食物,随意付款,放入瓶中。   忙了整个上午,食物派完,她们回家。   瓶中款项,捐到消防站。   顺路经过,彭亮建议去探访周古娇。   一推开咖啡店门便看见她。   美女即美女,叫人眼前一亮,她秀发如云,穿白布杉黑裙,宛如步几女郎,正忙着写单子,客人与她搭讪,她低头不理。   彭亮与小溪坐下。   她开心地迎上来。   “两位喝什么,算我帐上。”   小溪忽然伸出手,替他扣好胸口纽扣。   彭亮说:“我特地来请你到冯薇家帮忙,我巴不得有四只手,工夫来不及做。”   哀只是笑笑不出声。   “一杯香草奶昔,一杯咖啡。”   她一走开,彭亮就说:“抛头露面,有什么好。”   小溪诧异,“你应当鼓励她呀。”   彭亮付了帐,给丰富小费。   周古娇追上来。   她握住彭亮的手,“在这里我是自由身,有上下班时候,劳力换取薪酬,没有恩,也没有怨,在冯薇家,我仿佛是个戴罪立功的人:婆婆给我一个机会,我得做足两百分,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再也不能行差踏错……”   小溪不住点头,她完全明白。   彭亮也不禁动容。   “那是多么辛苦,连带蔡才也失去自尊,我有过失吗,当然有,我已承担后果,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交待,你们放心,我会振作,但,我不会寄人篱下。”   小溪泪盈于睫。   没想到这标致女子吃了那么多苦头仍然坚持一副硬骨头。   “我会好好过日子。”   彭亮点头,“我们去看蔡才。”   周古娇回到咖啡店去工作。   彭亮看着她的背影,“她有道理。”叹口气。   小溪忽然问:“我呢,我是否软脚蟹?”   彭亮拍拍她肩膀,“小溪,读完书再论英雄。”   小小蔡才在托儿所幼儿班学绘画。   他认得小溪,走过来招呼。   老师有点犹疑:“是蔡才的朋友?”她不放心。   彭亮说:“我们只逗留三分钟。”   她们与蔡才紧紧拥抱。   一会她们就走了。   车子驶回酒庄,她俩看到一辆陌生出租汽车。   彭亮也警惕,“咦,谁?”   有人走出来,“彭亮,连我你都不认得了。”   小溪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脏金发中年女子站门口,穿着过窄套装,尖下巴,大眼睛,笑起来许多鱼尾纹,可是仍有一分俏丽。   彭亮叫出来:“婷婷,是你。”   女子哈哈笑着与彭亮握手。   这可是个大熟人,谁?   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小溪,“我是冯薇的女儿,三个男孩子的母亲。”   小溪呆住。   呵,冯薇家大小姐回来了,好不凑巧。   “家里真舒服。”   女子赤足,手上拿着一瓶葡萄酒。   又问:“你是向发他们的朋友?”   小溪向彭亮使一个眼色。   彭亮连忙说:“这是郑渊,是向发他们的妹妹。”   女子一楞,“妹妹?我有生过你吗?”她大笑起来。   小溪这时更加明白为什么周古娇不愿到冯薇家生活:实在太不方便。   该刹那,小溪也决意回家去。   郑渊,应当住在郑家,在别人家里,始终是外人。   她竟到今日才明白这个浅易道理,难为父亲多次警告她。   女子忽然醒悟:“呵,我明白了,你是我前夫现任妻子的女儿。”   小溪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面色铁青的冯薇婆婆在门口出现。   老人一开口便说:“这里不欢迎你。”   小溪意外。   那婷婷也怔住,半晌她说:“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看看孩子。”   老人仍然只有一句话:“这里不欢迎你,孩子们也不需要你。”   “我是你们的女儿。”   “你并没有把这里当一个家。”   “我姓冯薇,是冯薇家唯一女儿。”   老人固执地瞪着女儿,握紧拳头,“冯薇家每一个人都为这个家出一分力:我们两老、三个男孩、彭亮、小溪、田地里伙计们……都是家中一份子。”   女子瞪着老母亲:“你想赶我走?”   冯薇婆对彭亮说:“招呼她吃过午饭送她走。”   女子跳起来,“喂。”   冯薇婆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女子颓然,“她一直那样对我,自十六岁起,我回不了家。”   彭亮与小溪都尴尬得说不出话。   女子用手托着头,“每次我走投无路回家来,她都拒绝我。”   彭亮只得说:“今日有新鲜烤羊肉。”   小溪刚想走开,被婷婷叫住:“你也一起吃吧。”   小溪只得坐下。   她又开了一瓶葡萄酒。   小溪想说:你还要开车,酒后不便驾驶。   但,郑渊是谁呢,人家好歹是长辈,哪由她多管闲事。   小溪如坐针毡。   婷婷边吃边诉苦:“其实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个专一的人,从不脚踏两船,每次诚心诚意结婚生子,可是事与愿违,渐渐产生分歧导致分手,我母亲却不原谅我,她是清教徒,她毕生至大成就是‘我只结一次婚’。”   小溪不由得微笑。   “他们没把我写在遗嘱上,我知道。”   小溪忽然轻轻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衣裳。”   “你说什么?”   小溪婉转把安文解释给她听。   那外国女子忽然明白了。   她又微笑起来,“小女孩,你很聪明。”   “这是我们古人的箴言。”   “我不应抱怨,我已经四十,应当比你智慧。”   她喝尽杯子里葡萄酒。   “冯薇产品越来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双手抹脸,“我一定有脏又油又累。”   “你自东岸来,舟车劳顿。”   “公司裁员,我又丢了工作,男友怂恿我回来酒庄求助……”她忽然伸一个懒腰,“你爸好吗,三个男孩子好吗?”   小溪立刻轻声否认:“他不是我父亲。”   “呵,那么,你叫他什么。”   “向先生。”   “你们还没见过面吧,他不会接受这种称呼。”   小溪轻轻笑一声。   “你很倔强。”   彭亮这时走过来,“婷婷,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着脚走上楼去。   小溪看着她婀娜背影喃喃说:“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彭亮发闪闪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彭亮停一停,叹息:“谁不是呢。”   伊人脚底脚跟上已长满老茧。   将来,郑渊也会那样吗?   小溪打了一个冷颤。   这时老三一边抹汗一边进来,“海河镇已化为灰烬。”   彭亮一震,“你说什么?”   “我带你们去看,昨夜风向一转,火势扑向镇上,幸亏居民已经疏散。”   小溪说:“向震,你母亲回来了。”   彭亮说:“海河镇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她奔出门去。   向震问小溪:“谁回来了?”   “你妈妈婷婷。”   老三像无动于衷,“我们先去海河镇。”   小溪意外。   她以为他会奔上楼去急急与生母拥抱,甚至痛哭失声,一诉怀念之情。   小溪记得她每天放学都要与母亲依偎一番:午餐在饭堂吃了什么,体育堂摔痛了膝头,同学董小明邀她去生日会……   当然,那是天天见面的母亲。   向震可能已经忘记生母容貌。   他驾驶普中车往公路。   一路上满目苍痍,彭亮只能发出类似“呵”,“呀”的声音,瞠目结舌。   小溪瞪大眼睛,刺激性焦烟充满空气,她落下酸泪。   居民回来了,他们站在灾场,震惊过度,只会发呆,手足无措。   小溪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为火灾之后,房屋会剩下烧焦支架,可是此刻她只看见遍地瓦砾,小镇像被炸弹炸过,彭亮属被熔成扭曲一堆。   她一步一步向灾场走去。   这时,她看到更诡异的景象。   在焦土瓦砾堆中,忽然有一间完整房屋,连外墙都没有熏黑,一面国旗,完好地在微风中飘动。   那户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半晌,她问小溪:“你可看到我面前的屋子?”   小溪点点头。   她又问:“几号?”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还在,我的家还在!”   她连忙掏出锁匙,开门进屋。   她没有发出欢呼声,相反,她大声哭泣。   小溪走到另一边去。   有几个壮汉在瓦砾堆中寻找失物:半只洋娃娃、几页书、照相架子。。。。。。   那样大个子也忍不住流泪。   一只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   呵丧家之犬。   小溪惘然蟒蹲下,在地上拾起一只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脸,该刹那感觉如尖锥刺心。   人类的建设竟如此不堪一击。   彭亮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只看到一只烧焦了的洗衣机。   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楼梯呢?”   这时,有记者及摄制队前来采访,他们也呆若木鸡。   向震唏嘘说:“我们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与老二坐在他们母亲面前。   只听见婷婷说:“你们三个打算承继酒庄?”   老二笑笑,“酒庄未必交给我们。”   婷婷诧异,“那给谁哦,无人可活到一百岁。”   “京东人极有兴趣。”   “售予他们?”   老大咳嗽一声,“那得问外公外婆。”   婷婷微笑,“对,我是外人,不便与我说。”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惊喜,“向震你长这么高了,三兄弟数你最像安人。”   老大尴尬,他生母像是忘记他根本不姓向,他没有安裔血统。   看到儿子她还是很高兴。   她叹口气,“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话相当多。   孩子们的喜怒哀乐,她却完全不知晓。   然后,她坚持要走。   向发他们也不留她,任她把车驶走,来去就似一阵风。   小溪轻轻问:“为什么不请她多住几天?”   向发答:“她不惯,我们也不惯。”   向震忽然问:“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年谢恩节。”   “一年多两年了。”   大家搁下话题,各管各去做事。   这样好客的一家人,对至亲却如此冷淡。   回到楼上,小溪发觉她的手提电话响个不停。   她去接听。   那边传来郑里杰十分讽刺的声音,“女儿,女儿,地球要与女儿对话。”   “爸,我在这里。”   “你在冥王星还是金星?科技了不起,声音如此清晰。”   小溪没好气,“我在火星的卫星福布斯。”   “小溪,听我说,森林大火一发不可收拾,你需离开当地。”   “我们没问题。”   “小溪,我们已抵林格市市,明天就来接你。”   什么?   小溪心头一阵温暖,呵,爸爸来了。   “陆曼说危险。。。。。。”   又是陆曼。   本来仿佛是手心里一条刺,不知怎样,不但没把她拔出来,现在居然长得牢牢,成为血肉一部分,无论如何除不去了。   小溪轻轻说:“爸,这里人多,你们不方便出现,我来见你们好了。”   “我们在外海路吧百号那幢公寓,你几时可以到达?”   “明天傍晚我乘夜车出发—”   “你又不是做贼,为什么趁月黑风高行事?”   小溪气结。   这时,小溪听见一把声音温柔地说:“宏,你说话颜色太丰富,只怕听者多心,你目的是什么,讲清楚就是,切勿威胁,亦毋需讽刺。”   郑里杰叹息一声,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一会他说:“多谢指教。”   陆曼对他有正面影响,这女子说话条理分明,应该加印象分。   但是郑渊却觉得与她亲善,仿佛等于对自身不忠。   她那拥抱着名贵手袋略为臃肿的俗态,在她心目中拂之不去。   小溪已把敌人两个字从她身上除下,可是要做朋友,没有这个必要。   “可否搭早班车?”   小溪坚持:“夜车比较快。”   “我们去车站接你。”   “我认得路,我会来按铃,爸你甩不掉我。”   “明晚见。”   小溪挂断电话。   小溪没听见郑里杰抱怨:“唉,真要学几年外交词令才敢与子女说话,父母动辄得罪,时代洪流滔滔,大势所趋,少年再也不会与家长合作,总而言之,你说东,他说西,你说来,他说去。。。。。。”   小溪走到窗前,她本来想吸口新鲜空气。   一抬头,惊得呆住。   “我的天。”她双膝一软,坐倒在地上。   只见一条火路,自山坡蜿蜒而下,丝丝白烟上升,大火已蔓延到山的这一边来。   “不,不。”小溪挣扎起来奔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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