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你瞧,”万俟 皱紧眉头,抽搐着身子,继续说。他显然吃力地在考虑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你瞧??”他指指房间角落里一束用绳子捆着的铁条。“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着手经营的事业的开端。我们要搞一个生产合作社??”
瑾瑜简直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凝视着他那张肺痨病人的脸,越来越替他难过。他无法强制自己去听哥哥讲合作社的事。他看出来,这个合作社只是一个避免自己蔑视自己的救生圈。万俟 继续说:
“你知道,资本家压迫短工,我们这里的短工和农民承受着全部劳动的重负,可是不管怎样卖力干,他们都不能摆脱牛马一般的处境。劳动的全部利润本可以用来改善他们的境况,使他们获得空闲的时间,并因此得到受教育的机会,可是现在,全部剩余价值都被资本家剥夺了。社会就是这样构成的:他们活儿做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润就越多,他们也就只好永远做牛马。这种制度非改进不可,”他说完话,用询问的眼光对弟弟望了望。
“是的,这个当然,”瑾瑜注视着哥哥瘦骨嶙峋的脸上泛起红晕,说。
“所以我们在搞一个钳工合作社,社里的全部生产,包括利润,主要是生产工具,都是共同的。”
“合作社将办在哪里?”瑾瑜问。
“办在智渊乡。”
“为什么要办在乡里?我看乡里的事本来就够多的了。为什么钳工
合作社要办在乡里呢?”
“因为农民象以前一样还是奴隶。人家要把他们从奴隶地位解救出来,你和柏侯因此就不高兴了,”万俟 听到反问大为恼火,说。
瑾瑜这时环顾着这个阴暗肮脏的房间,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似乎更加激怒了万俟 。“我知道你和柏侯的皇室观点。我知道他把全部智慧都用来为现存的罪恶辩护。”“嗳,你何必扯到柏侯身上去呢?”瑾瑜微笑着说。“柏侯吗?我来告诉你!”万俟 一提到柏侯的名字,忽然嚷起来。“我来告诉你??谈他干什么?但是??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你瞧不起我们这个??那好,去你的吧,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喝道:“滚!滚!”“我丝毫也没有瞧不起你们,”瑾瑜怯生生地说。“我甚至不想同你们争论。”这当儿,婉婷回来了。万俟 生气地对她瞧了一眼。她连忙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我身体不好,容易发脾气,”万俟 稍微安静了一点,吃力地喘着气说,“再说,你还谈到柏侯和他的文章。那种文章完全是胡说,完全是撒谎,完全是自我欺骗。一个不懂得正义的人怎么能写文章谈论正义?您读过他的文章吗?”他问弘文 ,又坐到桌子旁边,推开撒满半桌子的纸烟,以便腾出地方来。“我没有读过,”弘文 显然不愿参加谈话,闷闷不乐地说。“为什么?”这会儿万俟 对弘文 发脾气了。“因为我觉得犯不着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请问,您怎么知道会浪费时间呢?许多人都看不懂那篇文章,因为太深奥了。我可另当别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并且知道文章的毛病在哪里。”大家都不作声。弘文 慢吞吞地站起来,拿起帽子。“您不吃晚饭吗?好吧,再见。明天把钳工带来。”弘文 一走,万俟 便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他这人也不好,”他说。“我看得出来??”这时候,弘文 在门外叫他。“您还有什么事?”万俟 说看到走廊里去找他。剩下瑾瑜和婉婷两人,他就同她攀谈起来。“您同我哥哥在一起有好久了?”瑾瑜问她。
“已经有一年多了。他的身体很不好。酒喝得太多了,”婉婷说。
“他喝什么酒?”
“他喝百花蝮酒。这对他很有害。”
“他喝得很多吗?”瑾瑜低声问。
“是的,”她怯生生地望着门说。这时万俟 正好走进门来。
“你们在谈什么呀?”他皱着眉头问,恐惧的目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在谈什么呀?”
“没谈什么,”瑾瑜尴尬地回答。
“你们不愿说,那随你们的便。不过你同她没什么可说的。她是个窑姐儿,你是个老爷,”他抽动一下脖子说。“你呀,我看得出来,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掂过了分量,你为我的迷误感到惋惜,”他又提高声音说。
“欧阳万俟 ,欧阳万俟 欧阳,”婉婷走到他身边,又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噢,好的,好的!??晚饭怎么样了?啊,来了,”他看见茶房端着盘子进来,说。“这儿,摆在这儿,”他怒气冲冲地说,立刻拿起百花蝮酒,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干了。“喝吧,你要吗?”他马上高兴起来,对弟弟说。“嗯,谈柏侯谈得够了。我看见你还是很高兴的。不
论怎么说,我们到底不是外人。嗨,喝吧。你倒讲讲,你眼下在做些什么?”他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馒头,又倒了一杯酒,继续说。“你过得怎么样?”
“我照旧一个人住在乡下,搞搞农业,”瑾瑜回答,惊奇地注视着
哥哥那副狼吞虎咽的馋相,却竭力装做不在注意他。“你为什么不结婚?”“没有机会,”瑾瑜涨红了脸回答。“怎么会?我是完了!我把自己的生活给糟蹋了。我以前说过,现
在还是这样说:要是当年我需要的时候把我名下的那份产业给了我,我
的整个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了。”瑾瑜赶快把话岔开去。“你的凡尼亚在我的荻花轩管理处办事,你知道吗?”他说。万俟 抽动了一下脖子,沉思起来。“你给我讲讲,荻花轩的情况怎么样?房子还在吗?还有那
些桦树?还有我们的教室?花匠苑杰还活着吗?那亭子和沙发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留心房子里的东西,不要去动它,早一点结婚,一切都要恢复原来的样子。我过一阵去看你,要是你妻子好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到我那里去,”瑾瑜说。“我们一定会给你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要是不会碰到柏侯,我会到你们那边去的。”“你不会碰到他。我完全不靠他生活。”“好,但不管怎么说,你得在我和他两人中间挑一个,”他怯生生
地瞧瞧弟弟的眼睛说。他这种胆怯的样子把瑾瑜感动了。
“你要是想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想法,我可以告诉你,在你们的争吵中我不偏袒哪一方。你们两个都不对。你不对的地方比较外露,他不对的地方比较隐蔽。”
“啊哈!这一点你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你已经明白了,啊?”尼古
拉快乐地叫起来。“不过,不瞒你说,我更看重同你的感情,因为??”“为什么?为什么?”瑾瑜看重同万俟 的感情,因为万俟 的遭遇很不幸,需要温暖,
但这话他说不出口。不过,万俟 懂得他的意思,就又皱起眉头,拿起酒瓶来。“够了,欧阳万俟 !”婉婷伸出胖胖的光胳膊去拿酒
瓶。“放手!别来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叫道。婉婷露出和善的微笑,使万俟 也感动了。她拿走了酒瓶。“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吗?”万俟 说。“她比我们谁都懂事。她
有些地方很善良可爱,是不是?”“您以前来过黄风岭吗?”瑾瑜问她,纯粹是为了找点话说说。“你对她说话不必用‘您’。这样会使她害怕的。除了她脱离窑子
时那位审问她的法官以外,谁也没有对她用过‘您’字。天哪,这世道多么荒谬哇!”他忽然叫了起来。“那些新机关,那些调解法官,自治会,哼,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讲起他同那些新机关的冲突来。
瑾瑜听着他说。在否定一切公共机关这一点上,他和万俟 是有同感的,而且自己也常常这样说,但现在从哥哥嘴里听到这话,他却觉得不高兴。
“到了阴间我们就会明白这一切了,”瑾瑜开玩笑说。“到阴间吗?哎,我可不喜欢阴间!不喜欢,”他说,他那双恐惧的疯狂眼睛盯住弟弟的脸。“能摆脱一切卑鄙龌龊和乱七八槽的东西,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当然很好,可是我害怕死,害怕得要命。”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你喝一点吧。要不要来点香槟?或者我们到哪儿去走走。我们到聚仙人那儿去!老实说,我可爱上了聚仙和舍卫的歌曲。”他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瑾瑜靠了婉婷的帮助,好容易才劝住他不出去,并且让他躺下来。他喝得烂醉了。婉婷答应有事写信给瑾瑜,并劝说万俟 到他弟弟那里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