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辅国公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家人和朋友,甚至也感染了他们的苍龙岭房东。
辅国公同志泽一起从浴场回来,邀请协参领、婉婷·慧妍和碧萱一起喝茶。他吩咐佣人把桌椅搬到花园里的栗树底下,在那里摆早餐。房东和佣人受他快乐心情的影响,也变得活泼起来。他们知道他慷慨。半小时以后,楼上那位患病的汉堡医生,从窗口羡慕地望着栗树下这群快乐健康的宝林国人。在一圈圈摇曳不停的树枝阴影下,在铺着雪白桌布,摆着茶壶、馒头、黄油、干酪、野味的桌子旁,辅国公夫人头戴缀有紫色缎带的帽子,坐着给大家分发茶和馒头。桌子的另一头坐着辅国公,他吃得津津有味,快乐地大声谈着话。辅国公把买来的东西摆在身边,有雕花木盒、木雕小玩意、各种各样的裁纸刀。他在各地温泉都要买一批小玩意,分赠给大家,包括女佣丽斯星和房东。他用蹩脚得可笑的比丘语同房东说笑话,坚决认为治好志泽的病的不是温泉,而是他那出色的伙食,特别是他的黑李子汤。辅国公夫人嘲笑丈夫的宝林国习气,但非常高兴,十分活跃。这是她来到温泉以后不曾有过的。协参领听辅国公讲笑话,照例面带笑容,但在他用心研究的不系园问题上,他支持辅国公夫人的观点。心地善良的婉婷·慧妍听辅国公说笑话,格格地笑个不停。连碧萱也被辅国公的笑话逗得发窘,不禁发出轻微而有传染性的笑声。这是志泽从没见过的。
这一切都使志泽高兴,可她总不能摆脱心事。父亲对她的朋友和她所喜爱的生活流露出有趣的看法,等于向她提出一个她无法解答的问题。这问题又加上了梅子骞一家对她态度的变化——这种变化今天表现得特别清楚和不愉快。人人都很快活,但志泽快活不起来。这样她就更痛苦。她的心情就象小时候被罚关在房间里,却听见姐姐们在外面快乐地谈笑一样。
“嗳,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辅国公夫人微笑着说,递给丈夫一杯茶。
“我出去散步,嗯,有时经过小铺子,他们就用比丘语‘大人,先生,
殿下’地乱叫,要求你进去买一点什么。嗯,只要他们一叫‘殿下’,
我就忍不住了,十个铜板就这样送掉了。”
“原来你是因为无聊才买的,”辅国公夫人说。“当然是因为无聊。在那里过得实在无聊,妈妈,真不知道怎样打
发日子才好。”“怎么会无聊呢,辅国公?现在苍龙岭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盛婉婷说。“有趣的东西我全知道:黑李子汤也好,豌豆灌肠也好,我统统知
道。”“不,辅国公,不管您怎么说,他们的制度总是挺有趣的,”协参领说。“有什么有趣的?他们都象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铜币,洋洋自
得,似乎他们苍龙岭人把谁都征服了。哼,可我有什么事好得意的呢?我没有征服什么人,我不得不自己脱靴子,还得自己把它放到门外去。早晨一起来,就得立刻穿好衣服,走到餐厅里去喝那难喝得要命的早茶。在家里就完全不同了。你可以从容不迫地醒过来,耍耍脾气,发发牢骚,然后定定神,好好考虑考虑各种事情,用不着性急。”
“时间就是金钱,您忘记了这一点,”协参领说。
“什么时间!有时候你为半银元可以牺牲一个月,可有时候你不论
出多少钱也换不到半个小时啊。你说是吗,志泽?你怎么这样闷闷不乐
呀?”
“没什么。”“您要到哪里去呀?再坐一会儿,”他对碧萱说。“我要回家了,”碧萱说着站起来,又吃吃地笑了。她收起笑容,告了别,走进屋里去拿帽子。志泽跟着她进去。她觉
得如今连碧萱也变了。她没有变坏,但变得同她原来所想象的不同了。“嗬,我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碧萱收拾起伞和提包说。“您
爸爸真好!”志泽不作声。“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哪?”碧萱问。“妈妈想去看看梅子骞他们。您不去吗?”志泽试探着碧萱的
态度,说。“我去的,”碧萱回答。“他们准备回去,我答应去帮助他们收
拾行李。”“好,那我也去。”“不,您去做什么?”“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志泽抓住碧萱的
伞,不让她走,睁大眼睛说。“不,等一等,为什么不去?”“没什么。您爸爸回来了,再说他们看到您去会拘束的。”“不,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不愿让我常常到梅子骞家去?您不是
不愿意吗?为什么不愿意?”“我没有这样说过,”碧萱镇定地说。“不,请您告诉我!”“全都告诉您吗?”碧萱问。“全都告诉我,全都告诉我!”志泽接口说。“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雍君浩·(指
画家)本想早些走,现在却不想走了,”碧萱微笑着说。“说下去!说下去!”志泽阴郁地望着碧萱,催促道。“嗯,不知怎的,珺瑶·尹文说他不愿意走是因为您在这儿。
这当然不成理由,但他们的争吵是为了这事,是为您而引起的。说实在的,这些病人的脾气都很暴躁。”
志泽越来越皱紧眉头,一言不发。碧萱竭力安慰她,想使她平静,因为看到志泽马上要爆发了,但不知道究竟会怎样:是放声痛哭还是倾吐冤屈。
“所以您还是不去的好??您要明白,您不要生气??”“我这是活该!我这是活该!”志泽急急地说,从碧萱手里夺过
伞来,避开朋友的眼睛。碧萱看到朋友孩子气的愤怒,忍不住要笑,但又怕冒犯她。“怎么是您活该?我不明白,”她说。“是我活该,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不是出于本心。
别人的事同我有什么相干?到头来弄得我成了争吵的原因,仿佛我做了
人家没叫我做的傻事。因此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假的!??”“可为什么要装假呀?”碧萱低声说。“哎,多么愚蠢,多么可恶!我完全不需要??一切都是假的!”
她说,把伞打开又收拢。“为了什么目的呢?”“为了要在别人面前、自己面前、神面前显得好一点,为了欺骗
大家。不,这样的事今后我再也不干了!宁可当傻瓜,也不说假话,不
骗人!”“到底谁在骗人哪?”碧萱用责备的口吻说。“您说话仿佛??”志泽按捺不住,大发脾气。她不让她把话说完。“我不是说您,根
本不是说您。您是完美无缺的。对,对,我知道您是完美无缺的,但我是个傻瓜,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不是傻瓜,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是个怎样的人,就让我怎样好了,我可不愿装假。尹文珺瑶同我有什么相干!他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我爱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不能改变本性??这一切都不对头,不对头!??”
“什么事不对头哇?”碧萱困惑地说。“一切都不对头。我只能凭良心过日子,可您的生活循规蹈矩。我
喜欢您就是喜欢您,而您喜欢我恐怕只是为了要挽救我,开导我!”“您这话不公平,”碧萱说。“我又没有说别人,我只是说我自己。”
“志泽!”传来母亲的声音,“到这儿来,把你的项链拿来给爸爸看看。”志泽没有同朋友和解,却露出傲慢的神气,拿起桌上的项链盒子,
到母亲那里去了。“你怎么啦?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红?”母亲和父亲异口同声地问。“没什么,”她回答,“我马上就来,”说着她又往回跑。“她还没有走!”她想。“叫我对她说些什么好呢,老天爷!我做
了什么啦,我说了什么啦!我为什么要对她发脾气呀?叫我怎么办?我对她说些什么好呢?”志泽想,在门口站住了。碧萱戴上帽子,拿着伞,坐在桌旁,察看着被志泽弄断的弹簧。她抬起头来。“碧萱,请您原谅我,原谅我!”志泽走到她面前,喃喃地说。
“我记不起来我刚才说了些什么。我??”“我实在不想使您难过,”碧萱含笑说。志泽同碧萱和解了。自从父亲回来以后,志泽觉得整个世界都变
了。她不放弃她所学到的一切,但明白她想照她的愿望生活,那只是自我欺骗。她仿佛猛醒过来,觉得要不装假,不说假话,维持她理想的精神境界,那是多么困难哪。她感觉到,她所生活的世界充满悲伤、疾病和垂死的人,又是多么叫人难堪。她为了爱这个世界而作的努力,确实使她很痛苦。她想赶快回宝林国,回金兜山,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她从信里知道梦瑶姐姐已带着孩子到了金兜山。
但她对碧萱的爱并没有淡薄。志泽在同她告别时,要求她到宝林国
去看他们。“您结婚的时候,我会去的,”碧萱说。“我永远不结婚。”“嗳,那我就永远不去看你们了。”“好吧,那我就为这个缘故去结婚。您可千万要记住您的诺言哪!”
志泽说。医生的预言证实了。志泽恢复了健康,回到宝林国。她不象以前那样快活,那样无忧无虑,但很平静。她在黄风岭的不幸遭遇已经成为过去。
##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