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北郭跟着列车员登上车厢,在入口处站住了,给一位下车的太太让路。北郭凭他丰富的社交经验,一眼就从这位太太的外表上看出,她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他道歉了一声,正要走进车厢,忽然觉得必须再看她一眼。那倒不是因为她长得美,也不是因为她整个姿态所显示的风韵和妩媚,而是因为经过他身边时,她那可爱的脸上现出一种异常亲切温柔的神态。他转过身去看她,她也向他回过头来。她那双深藏在浓密睫毛下闪闪发亮的灰色眼睛,友好而关注地盯着他的脸,仿佛在辨认他似的,接着又立刻转向走近来的人群,仿佛在找寻什么人。在这短促的一瞥中,北郭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辉,但它违反她的意志,又在她那隐隐约约的笑意中闪烁着。北郭走进车厢。北郭的母亲是个黑眼睛、鬈头发的干瘪老太太。她眯缝着眼睛打量儿子,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手提包递给女佣人,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小手给儿子亲吻,接着又托起儿子的脑袋,在他的脸上吻了吻。“电报收到了?你身体好吗?赞美神!”“您一路平安吧?”儿子说,在她旁边坐下来,不由自主地倾听门
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就是刚才门口遇见的那位太太在说话。“我还是不同意您的话,”那位太太说。“这是五庄观的观点,夫人。”“不是五庄观的观点,纯粹是女人家的观点,”她回答。“那么让我吻吻您的手。”“再见,越彬·南宫。请您去看看我哥哥来了没有,要是来
了叫他到我这儿来,”那位太太在门口说,说完又回到车厢里。“怎么样,找到哥哥了吗?”北郭镇国公夫人问那位太太。北郭这才想起,她就是令狐夫人。“您哥哥就在这儿,”他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刚才没认出您来。
说实在的,我们过去见面的时间太短促,您一定不会记得我了,”北郭一面鞠躬,一面说。
“哦,不,”她说,“我可以说已经认识您了,因为您妈妈一路上尽是跟我谈您的事情,”她说,终于让那股按捺不住的生气从微笑中流露出来。
“哥哥我可还没见到呢。”
“你去把他找来,风华历克塞,”老镇国公夫人说。
北郭走到站台上,叫道:
“欧阳!这儿来!”
但珺瑶不等哥哥走过来,一看到他,就迈着矫健而又轻盈的步子下
了车。等哥哥一走到她面前,她就用一种使北郭吃惊的果断而优美的动作,左手搂住哥哥的脖子,迅速地把他拉到面前,紧紧地吻了吻他的面颊。北郭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微笑着。但是一想到母亲在等他,就又回到车厢里。
“她挺可爱,是不是?”镇国公夫人说到令狐夫人。“她丈夫让她同我坐在一起,我很高兴。我同她一路上尽是谈天。噢,我听说你??你一直还在追求理想的爱情。这太好了,蓬莱,太好了。”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妈妈,”儿子冷冷地回答。“那么妈妈,
我们走吧。”珺瑶又走进车厢,来同镇国公夫人告别。“您瞧,镇国公夫人,您见到了儿子,我见到了哥哥,”她快活地说。
“我的故事全讲完了,再没有什么可讲的了。”
“哦,不,”镇国公夫人拉住她的手说。“我同您在一起,就是走遍天涯也不会觉得寂寞的。有些女人就是那么可爱,你同她谈话觉得愉快,不谈话同她一起坐坐也觉得愉快。您就是这样一位女人。您不必为您的儿子担心:总不能一辈子不离开呀。”
珺瑶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眼睛含着笑意。“珺瑶·许有个八岁的儿子,”镇国公夫人向儿子解释说,“她从没离开过儿子,这回把儿子留在家里,她总是不放心。”“是啊,镇国公夫人同我一路上谈个没完,我谈我的儿子,她谈她的儿子,”珺瑶说。她的脸上又浮起了微笑,一个对他而发的亲切的微笑。“这一定使您感到很厌烦吧,”北郭立刻接住她抛给他的献媚
之球,应声说。不过,珺瑶显然不愿继续用这种腔调谈下去,就转身对镇国公夫人说:“我真感谢您。我简直没留意昨天一天是怎么过的。再见,镇国公夫人。”“再见,我的朋友,”镇国公夫人回答。“让我吻吻您漂亮的脸。不瞒您说,我这老太婆可真的爱上您了。”
这句话尽管是老一套,珺瑶却显然信以为真,并且感到很高兴。她涨红了脸,微微弯下腰,把面颊凑近镇国公夫人的嘴唇,接着又挺直身子,带着荡漾在嘴唇和眼睛之间的微笑,把右手伸给北郭。北郭握了握她伸给他的手,珺瑶也大胆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她这样使劲的握手使北郭觉得高兴。珺瑶迅速地迈开步子走出车厢。她的身段那么丰满,步态却那么轻盈,真使人感到惊奇。
“她真可爱,”老太婆说。
她的儿子也这样想。北郭目送着她,直到她那婀娜的身姿看不见为止。北郭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他从窗口看着她走到哥哥面前,拉住他的手,热烈地对他说话。说的显然是同他北郭不相干的事。这使他感到不快。
“哦,妈妈,您身体好吗?”他又一次对母亲说。“很好,一切都很好。风华历山大长得很可爱,婉婷长得挺漂亮。她真好玩。”镇国公夫人又说起她最得意的事——孙儿的洗礼。她就是为这事特地到五庄观去了一次。她还谈到皇上赐给她大儿子的特殊恩典。“啊,拉夫伦基来了,”北郭望着窗外说,“您要是愿意,现在可以走了。”镇国公夫人的老当差走进车厢报告说,一切准备就绪。镇国公夫人站起
来准备动身了。“走吧,现在人少了,”北郭说。女佣人拿着手提包,牵着狗;老当差和搬运工拿着其他行李。伏伦斯
基挽着母亲的手臂。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几个人神色慌张地从他们身边跑过。戴着颜色与众不同的制帽的站长也跑过去了。显然是出了什么事。已经下车的旅客也纷纷跑回来。
“什么???什么???自己扑上去的!??压死了!??”过路人中传出这一类呼声。欧阳挽住妹妹的手臂,也神色慌张地走回来。他们在车厢门口站住,避开拥挤的人群。太太们走到车厢里,北郭同欧阳跟着人群去打听这场车祸的详情。一个看路工,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由于严寒蒙住耳朵,没有听见火车倒车,竟被轧死了。不等北郭和欧阳回来,太太们已从老当差那儿打听到了详细经过。欧阳和北郭都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欧阳显然很难过。他皱着眉头,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哎呀,真可怕!哎呀,珺瑶,还好你没看见!哎呀,真可怕!”
他喃喃地说。北郭不作声。他那张俊美的脸很严肃,但十分平静。“哎呀,镇国公夫人,您还好没看见,”欧阳说。“他老婆也
来了??看见她真难受??她一头扑在尸体上。据说,家里有一大帮子
人全靠他一个人养活。真可怜!”“不能替她想点办法吗?”珺瑶激动地低声说。北郭瞅了她一眼,立刻走下车去。“我马上回来,妈,”他从门口回过头来说。几分钟以后,当他回来的时候,欧阳已经在同镇国公夫人谈论
那个新来的歌星了,但镇国公夫人却不耐烦地望着门口,等儿子回来。“现在我们走吧,”北郭走进来说。他们一起下了车。北郭同母亲走在前面。珺瑶同她哥哥走在后
面。在车站出口处,站长追上了北郭。“您给了我的助手两百银元。请问您这是赏给谁的?”“给那个寡妇,”北郭耸耸肩膀说。“这还用问吗?”“是您给的吗?”欧阳在后面大声问。他握住妹妹的手说:
“真漂亮!真漂亮!他这人挺可爱,是吗?再见,镇国公夫人。”他同妹妹站住了,找寻她的女佣人。他们出站的时候,北郭家的马车已经走了。从站里出来的人们
还纷纷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死得真惨哪!”一位先生在旁边走过说。“听说被轧成两段了。”“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这是最好过的死法,一眨眼就完了,”另一
个人说。“怎么不采取些预防措施啊!”第三个人说。珺瑶坐上马车。欧阳惊奇地看到她的嘴唇在哆嗦,她好容易
才忍住眼泪。“你怎么啦,珺瑶?”他们走了有几百匹路,他问道。“这可是个凶兆,”她说。“胡说八道!”欧阳说。“最要紧的是你来了。你真不能想
象,我对你抱有多大的希望啊!”“你早就认识北郭了?”她问。“是的。不瞒你说,我们都希望他同志泽结婚呢。”“是吗?”珺瑶悄悄地说。“哦,现在来谈谈你的事吧,”她接着
说,抖了抖脑袋,仿佛要从身上抖掉什么妨碍她的累赘似的。“让我们
来谈谈你的事。我接到你的信就来了。”“是啊,如今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欧阳说。“那么,你把事情经过都给我讲讲吧。”欧阳就讲了起来。到了家门口,欧阳扶妹妹下了车,叹了一口气,握了握她的
手,自己就到官厅办公去了。
###第十九章
珺瑶走进房里的时候,梦瑶正同如今已长得很象他父亲的留着浅色头发的胖男孩坐在小会客室里,听他念图文。那孩子一面读书,一面转动上装上一颗勉强挂住的钮扣,竭力想把它拽下来。母亲几次把他的手拉开,可是胖鼓鼓的小手还是不停地玩弄那个钮扣。母亲索性把那个钮扣扯下来,放到口袋里。
“手放安分些,熠彤!”她说着又拿起她编织了好久的毛毯。每逢她心里烦恼的时候,她总是做这个活儿。这会儿她又心神不宁地织起来,手指哆哆嗦嗦地数着针数。尽管她昨天就吩咐佣人告诉丈夫,他的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她还是一直在做招待她的准备工作,并且急切地等待着小姑。
梦瑶受尽悲痛的折磨,心力交瘁。不过,她没有忘记,她的小姑珺瑶是五庄观一位大人物的太太,是五庄观的贵夫人。因为这个缘故,她没有按照恫吓丈夫的话行事,也就是说没有忘记小姑要来作客这件事。“是的,珺瑶说什么也是没有过错的,”梦瑶想。“我觉得她这人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她待我一向都挺亲热。”的确,从她在五庄观令狐家获得的印象而言,她不喜欢他们的家庭,觉得他们的家庭生活中有一种虚伪的气氛。“但是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待她呢?只要她不来规劝我就行!”梦瑶想。“什么安慰啦,劝解啦,神式的宽恕啦,这一切我都想过一千遍了,全没有用。”
这几天,梦瑶一直单独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愿意诉说心头的伤心事;而心情这样悲痛去谈别的事,她又办不到。梦瑶知道,不管怎么说,她总会把这事向珺瑶和盘托出的。一会儿,她因为想到可以痛痛快快地诉说一下而高兴;一会儿,她又因为必须把自己的屈辱告诉她——他的妹妹,并且听她那老一套的劝慰而生气。梦瑶不住地看表,时刻都在等待珺瑶的到来,但正如常有的情况那样,等到客人当真到了,却偏偏没有听见铃声。
直到听见门口衣服的窸窣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她才回过头去。从她那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神色,不是快乐,而是惊奇。她站起来,一下子把小姑抱住。
“怎么,你已经到啦?!”梦瑶吻着珺瑶说。
“梦瑶,我看见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梦瑶勉强微笑着说,竭力想从珺瑶的脸色上看出,她知道不知道那件事。“多半知道了,”她察觉珺瑶脸上的同情,想。“哦,来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里去,”她继续说,竭力想把说明那件事的时间往后推。
“这是熠彤吗?我的天哪,他长得多大了!”珺瑶说着,吻了吻他,眼睛却一直盯着梦瑶。她站住不走,脸涨得通红。“不,哪儿也不用去了,就在这里好了。”
她取下头巾和帽子。她那鬈曲的乌黑头发有一绺被帽子缠住。她摆摆头,把那绺头发抖落下来。
“你可真是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哪!”梦瑶几乎带着妒意说。
“我吗???是啊,”珺瑶说。“哎哟,曼婷!你跟我的夏柠幻一样大,”她对跑进来的女孩子说,并把她抱起来,吻了吻。“真是个好姑娘,真可爱!把几个孩子都让我看看。”
珺瑶提到每一个孩子,不仅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性格以及害过什么病。这使梦瑶十分感动。
“好吧,那么我们就去看看他们,”梦瑶说。“可惜刁这会儿睡着了。”
看过孩子以后,她们俩就在客厅里坐下来喝茶。珺瑶拿起托盘,然后又把它推开。
“梦瑶,”她说,“哥哥都告诉我了。”
梦瑶冷冷地望了望珺瑶。她等待着故作同情的客套,可是珺瑶没有说那一类话。
“梦瑶,亲爱的!”她说,“我不想在你面前替他说话,也不想安慰你;这可不是办法。不过,好嫂子,我真替你难过,打从心底里替你难过!”
从珺瑶那双覆盖着浓密睫毛的亮晶晶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坐得更靠近嫂嫂一点,用她那有力的小手握住嫂嫂的手。梦瑶没有把手缩回去,不过她面部的冷淡表情并没有改变。她说:
“安慰我是没有用的。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神气顿时变得温和了。珺瑶提起梦瑶干瘪的小手,吻了吻,说:
“不过,梦瑶,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呢?遇到这样糟的事,怎么办比较好——你得想一想啊。”
“一切都完了,再没有什么好想的了,”梦瑶说。“你要知道,最糟糕的是我没法摆脱他,我离不开孩子们。可是同他生活在一起,我又办不到,我看见他就受不了。”
“梦瑶,我的好朋友,他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想从你嘴里听听,你把前后经过都给我讲讲吧。”
梦瑶用询问的目光对她望了望。
珺瑶脸上现出真挚的同情和友爱。
“好吧,”她突然开口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我怎样结婚你是知道的。我受了我妈的教育,不仅天真无知,简直是愚蠢得很。我什么也不懂。人家说,做丈夫的都把自己过去的事情讲给妻子听,可是南四奇??”她改口说,“语堂·童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我一向认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说实话,我不仅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不忠实,而且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你想想,我一向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突然知道了这全部可怕的丑事??你替我想想。我满以为自己很幸福,可是忽然??”梦瑶忍住呜咽说下去,“忽然看到一封信??一封他写给他的情妇、写给我们的家庭女教师的信。真的,这真是太可怕了!”她慌忙掏出手帕捂住脸。”如果是一时感情冲动,那还可以谅解,”她停了停继续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处心积虑,狡猾地欺骗我??而且是跟哪一个呀???一面继续做我的丈夫,一面却同她??这太可怕了!你是不会理解的??”
“不,我能理解!我能理解的,我的好梦瑶,能理解的,”珺瑶握住她的手说。
“你以为他会理解我的全部痛苦吗?”梦瑶继续说。“丝毫也不!他可称心得很呢。”
“嗳,不!”珺瑶连忙打断她的话说。“他挺可怜,他悔恨得要命??”
“他会悔恨吗?”梦瑶凝视着小姑的脸,插了一句。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着他不能不替他难过。我们俩都是了解他的。他这人心地很好,就是有点儿骄傲,可现在他抬不起头来。使我感动的主要是(珺瑶猜到最能打动梦瑶心弦的事)??有两件事在折磨他:一件是他没脸见孩子们,另外一件是他爱你??是的,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你,”她急忙打断想反驳她的梦瑶,“但他却弄得你很痛苦,弄得你伤透了心。他总是说:‘不,不,她不会饶恕我的。’”
梦瑶一面听着小姑的话,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旁的地方。
“是的,我懂得他的处境很痛苦。有罪的人总是比无罪的人更痛苦,要是他明白全部不幸都是由他的罪孽造成的。”她说。“可是我怎么能饶恕他呢?他有了那个女人,我怎么能再做他的妻子呢?如今再叫我同他生活在一起,那是后受罪,因为我珍惜过去对他的爱情??”
她又痛哭起来,说不下去了。
但她好象故意似的,每次心一软下来,就又说些话来激怒自己。“是的,那个女人年轻,漂亮,”她继续说。“你知道,珺瑶,我的春青和美丽都被谁糟蹋了?被他和他的孩子们。我为他操劳,我的一切都在这上面消耗掉了;如今他遇到一个新鲜的贱货,自然就被迷住了。他们一定在背后议论我,或者更恶劣,就是根本不提到我。你明白吗?”她的眼睛里又燃起怒火来。“以后他还会对我说??可是我能相信他吗?再也不能了。不,一切都完了,包括安慰、劳动的快乐、受罪??你能相信吗?我刚才教熠彤念书,这本来是我的一种乐趣,如今却成了痛苦。我何必辛辛苦苦干个没完呢?要孩子干什么呢?可怕的是,如今我已横下了一条心,我对他没有爱,没有情,我对他只有恨。我恨不得把他杀了??”
“梦瑶,好人儿,我全明白,但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太委屈太气愤了,因此许多事情就看不清楚了。”
梦瑶安静下来。她们沉默了有两分钟光景。
“怎么办呢?你替我想想,珺瑶,帮助帮助我吧。我反复考虑,可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珺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但她心里对嫂嫂的每句话和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发生了共鸣。
“我只说一点,”珺瑶开口了,“我是他的妹妹,我知道他的脾气。他这人什么事都容易忘记(她在脑门前做了个手势),容易极度着迷,但也容易极度后悔。现在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明白,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不,他明白,一向都明白!”梦瑶打断她的话说。“可是我??你把我给忘了??难道我好过吗?”
“你听我说:当他把这事告诉我的时候,老实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处境有那么痛苦。我只看到他那一方面,只看到家庭给搞得乱糟糟的,我为他难受;可是同你谈了话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看法就变了。我看到你的痛苦,心里真说不出多么替你难受!不过,梦瑶,我的好人儿,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有一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你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来原谅他,这一点只有你自己
知道。要是有,那你就原谅他吧!”
“不,”梦瑶开口说,可是珺瑶再次吻吻她的手,把她的话打断了。
“我比你了解上流社会的男人,”珺瑶说。“我知道象南四奇那样的男人怎样看待这一类事。你说南四奇同她在一起议论你。没有这回事。这些男人尽管干着这种不老实的事,但他们还是把家庭和妻子看得很神圣的。他们瞧不起被他们玩弄的女人,那些女人也破坏不了家庭。他们在家庭和那些女人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情况确实是这样。”
“是的,可是他同她亲过嘴了??”
“梦瑶,听我说,好人儿。当年南四奇爱上你的时候,我是看见的。我记得他当时跑到我那儿,流着眼泪谈到你,你在他心目中真是多么崇高和富有诗意呀!我知道,他同你一起生活得越长久,就把你看得越崇高。我们还常常取笑他每说一句话总要加上一句:‘梦瑶真是个少见的好女人。’你在他心目中一向是个天仙,现在也没有变。他这次感情冲动并不是真心爱上她??”
“但要是下次再冲动呢?”
“我想不会再有了??”
“好吧,那么要是换了你,你能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不,我能原谅,”珺瑶想了想说。她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处境,在心里衡量了一番,补充说:“不,我能,我能,我能。是的,我会原谅的。可能我同原来有点不一样,但我会原谅的,我会完全原谅他,就象根本没有过那件事一样。”
“哦,这个当然,”梦瑶很快地插嘴说,仿佛经过多次考虑,“否则就说不上原谅了。要原谅就得完完全全地原谅。哦,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房间里去,”她说着站起来,一路上搂住珺瑶。“我亲爱的朋友,你来了我真高兴!我现在好过些了,好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