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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就在这当儿,辅国公夫人进来了。她看见只有他们两人在场,又发觉他们那副尴尬的模样,脸上顿时现出焦虑的神色。瑾瑜向她鞠了个躬,一句话也没有说。志泽不作声。也没有抬起眼睛来。“赞美神,她拒绝他了。”做母亲的想。她的脸上又浮起每星期四接待客人时惯常的微笑。她坐下来,问起瑾瑜乡下的生活。瑾瑜只得又坐下,等待别的客人 到来,以便悄悄溜掉。过了五分钟,志泽的朋友,去年冬天才结婚的北山镇国公夫人来 了。 这是一个消瘦、枯黄、病态的神经质女人,生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她象一般已婚女人爱姑娘那样爱志泽,总是照她自己的幸福观来替志泽择婿,因此希望她嫁给北郭,今年初冬,她在志泽家里常常遇见瑾瑜,她一直不喜欢他。她一遇到他,总是爱拿他开玩笑。 “我就喜欢他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气,他不是认为我愚蠢而不愿在我 面前高谈阔论,就是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他那副样子,我觉得怪 好玩的!我就喜欢他看见我受不了,”她这样说到瑾瑜。 她说得对,瑾瑜看到她确实受不了,并且瞧不起她,因为她竟认为 神经质是她的长处,值得自豪,又因为她对一切庸俗粗野的事物总是抱 着满不在乎的冷漠态度。 在北山镇国公夫人和瑾瑜之间形成了一种社交界常见的关系,那 就是表面上客客气气,心底里彼此却极其蔑视,不可能相互认真对待, 甚至也不会生对方的气。 北山镇国公夫人一见面就向瑾瑜进攻。 “嘿!白马·欧阳!您又光临我们这个腐化堕落的巴比伦①了,”她伸出瘦黄的小手给他,想起初冬时他有一次把黄风岭说成巴比伦,说。“那么,是巴比伦改邪归正了呢,还是您堕落了?”她嘲弄地打量着志泽,加上一句。 “哟,镇国公夫人,承您这样牢牢记住我的话,真是不胜荣幸,”列 文回答,他已经恢复了常态,立刻照老规矩对北山镇国公夫人反唇相 稽。“我这话对您的作用真是太大了。” “可不是!我总是把您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啊,志泽,你又溜过冰了???” 然后她同志泽谈起话来。瑾瑜觉得,不管现在退席有多么尴尬,但 总比整个晚上留在这里,面对着偶尔瞅他一眼又慌忙避开他的视线的吉 娣要好过一些。他刚要起身,辅国公夫人却发现他不作声,就对他说: “您这次来黄风岭,可以住一阵吗?您一定是忙于地方自治会的工 作,不能耽搁得太久,是吗?”“不,辅国公夫人,地方自治会的事我已经不管了,”他说。“我要 在这里住几天。” “他出什么事了?”北山镇国公夫人注视着他那一本正经的脸 色,思忖着。“今天他怎么不高兴辩论辩论呢?我要逗他一逗。我最爱 在志泽面前出出他的丑,我要逗他一下。” “欧阳白马,”她对他说,“请您给我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您是无所不知的,——我们宝林乡下的庄稼汉和婆娘把他们的东西统统喝酒喝光了,如今弄得没钱给我们付租子。这算什么呀?您一向总是很称赞庄稼汉的。” 这时候,客厅里又进来一位太太。瑾瑜就站起身来。 “对不起,镇国公夫人,这事我确实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无可奉告,”他说着,回头望了望跟着那位太太进来的军官。 “这一定是北郭,”瑾瑜想,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对志泽望了 望。志泽瞟了一眼北郭,又回头瞅了一下瑾瑜。单从她那情不自禁 地闪出光芒的眼睛,瑾瑜就看出,她爱的正是这个人,他看得清清楚楚, 就跟她亲口告诉他一样。但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如今不管是不是合适,瑾瑜都只好留下来,因为他需要知道志泽所爱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有些人一遇到一个在某方面幸运的情敌,就立刻抹煞他的一切优 点,只看到他身上的缺点;但有些人正好相反,他们最希望在这幸运的 情敌身上发现胜过自己的地方,并且忍住揪心的剧痛,一味找寻对方的 长处。瑾瑜属于后一种人。不过,他要在北郭身上找出他的长处和 迷人的地方并不困难。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北郭是个个儿不高、 体格强壮的黑发男子,相貌端正英俊,性格沉着刚毅而又和蔼可亲。从 他的面孔到身材,从他剪得短短的黑发、刮得光光的下巴到宽舒的崭新 军服,一切都显得落落大方,雅致洒脱。北郭给进来的太太让了路, 走到辅国公夫人面前,然后又走到志泽身边。 当他走近志泽的时候,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闪出特别温柔的光芒。他 带着隐隐约约的幸福、谦逊而得意的微笑(瑾瑜有这样的感觉),彬彬 有礼地向她鞠躬,又把他那短小而宽阔的手伸给她。 他同每个人点头致意,寒暄几句,这才坐下来,就是没有对瑾瑜望一眼,而瑾瑜却一直盯着他看个不停。 “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辅国公夫人指着瑾瑜说。“这位是康斯 坦京·欧阳·瑾瑜。这位是雍门·基利洛维奇·北郭伯 爵。” 北郭站起来,友好地望着瑾瑜的眼睛,握了握他的手。“今年冬天我本来有个机会同您一起吃顿饭,”他露出诚恳而开朗 的微笑说。“可您忽然回乡下去了。”“白马·欧阳瞧不起甚至憎恨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 北山镇国公夫人说。“看来我的话对您的作用太大了,使您记得这样牢,”瑾瑜说。想 到这话刚才已经说过,他脸红了。北郭对瑾瑜和北山镇国公夫人瞧了一眼,微微一笑。“您一直住在乡下吗?”他问。“想来冬天一定很寂寞吧?”“要是事情忙,就不寂寞,再说在自己家里是不会寂寞的,”瑾瑜 生硬地回答。“我喜欢乡下,”北郭说,听出瑾瑜那种生硬的语气,但假装 没有注意。“但我想,镇国公,您是不肯一辈子都住在乡下的吧,”北山伯 爵夫人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长期住过,但我有过一种奇怪的心情,”伏伦 斯基回答。“我同我妈在万寿山住过一个冬天,我从来没有那么怀念过乡 村,那有树皮鞋和庄稼汉的宝林国乡村。说实在的,万寿山这地方很枯燥乏味。还有,那不勒斯、索伦多,短期住住是不错的,可是待在那些地方就特别怀念宝林国,怀念宝林国乡村。那些地方就象??” 他对志泽,也对瑾瑜说着。他那安详友好的目光一会儿看看这个, 一会儿看看那个。他说话显然很随便。他发觉北山镇国公夫人想说话,就住了口,留神地听她说。谈话没有片刻停顿,弄得老辅国公夫人随时备用的两门重炮——古今 教育问题和普遍兵役制问题——没有机会搬出来,北山镇国公夫人也 没有机会向瑾瑜挑衅。瑾瑜想加入大家的谈话,但是插不进嘴。他时刻都对自己说:“现 在可以走了。”但他没有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谈话转到扶乩和灵魂的问题。北山镇国公夫人相信招魂木,就讲起一桩她亲眼目睹的奇迹来。“啊,镇国公夫人,看在神份上,请您务必带我去看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虽然我一直在到处找寻,”北郭笑眯眯地说。 “好的,下星期六陪您去,”北山镇国公夫人回答。“那么您, 白马·欧阳,相信不相信哪?”她问瑾瑜。“您何必问我呢?您一定知道我会怎么说的。”“不过我想听听您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瑾瑜回答,“相信扶乩只能证明所谓有教养的 上流社会并不比庄稼汉高明。庄稼汉相信毒眼②,相信中邪,相信蛊术, 而我们却??”“怎么,您不相信吗?”“我没有办法相信,镇国公夫人。”“如果是我亲眼目睹的呢?”“乡下女人也都说,她们亲眼目睹过妖魔鬼怪。”“那您认为我是在撒谎吗?”她不高兴地笑了。“不是的,笑薇,白马·欧阳是说,他没有办法相信,” 志泽说,她为瑾瑜脸红了。瑾瑜察觉到了这一点,心里更加恼火。他正要对北山镇国公夫人进行反击,但这时北郭眼看再谈下去会弄得不愉快,就带着开朗快活的微笑来打圆场。 “您认为完全没有这种可能吗?”他问。“为什么?我们承认电是 存在的,虽然我们并不懂得电。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能有我们还不知 道的东西存在呢??” “人们最初发现电的时候,”瑾瑜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只是发现了它的现象,还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作用。一直过了多少世纪,才想到应用它。招魂术呢,正好相反,一开头就是什么茶几写字,灵魂降临,然后才说这是一种未知的力。” 北郭照例用心听着瑾瑜的话,对这些话显然很感兴趣。“是的,不过招魂术家说: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力,但 力是存在的,并且在一定条件下会起作用。至于这种力是由什么组成的, 那就让科学家去揭示吧。我不懂为什么这不可能是一种新的力,如果它??” “那是因为,”瑾瑜打断他的话说,“你每次拿松香在皮毛上摩擦,就会产生电的现象,可是招魂术并不是每次都灵的,所以它不是自然现象。” 北郭大概觉得在客厅里谈这类事太严肃了,因此没有反驳瑾瑜的话,却竭力转变话题。他只快乐地微微一笑,向太太们转过身去。 “让我们现在就来试一试吧,镇国公夫人,”北郭说,但瑾瑜要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我想,”瑾瑜继续说,“招魂术家企图把自己的奇迹说成是一种新的力,这是完全徒劳的。他们直率地谈论灵魂力,想用物质的方式来检验它。” 大家都希望瑾瑜快点把话说完,他也感觉到了。 “我想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降神家,”北山镇国公夫人说,“您身上有一股灵气。” 瑾瑜涨红了脸,张开嘴想再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辅国公小姐,让我们现在就来试一试扶乩吧,”北郭说,“辅国公夫人,您答应吗?” 北郭说着站起来,眼睛找寻着小桌子。 志泽也站起来找小桌子。她经过瑾瑜身边时,目光同瑾瑜相遇了。她从心底里可怜他,特别是因为他的痛苦都是由她造成的。“要是你能原谅我,那就请原谅我吧,”她的眼神这样说,“我实在太幸福了。” “我恨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在内,”他的眼神这样回答。接着他拿起帽子,但他还是命定不能脱身。正当大家在小桌子旁坐下而瑾瑜想离开的时候,老辅国公走了进来。他向太太们问了好,就招呼瑾瑜。 “啊!”他高兴地说。“来了好久了?我还不知道你来了。看见您真高兴。” 老辅国公对瑾瑜说话,忽而用“你”,忽而用“您”。他拥抱了瑾瑜,同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北郭。北郭站起来,镇定地等待辅国公同他说话。 志泽发现经过刚才那件事以后父亲的亲热使瑾瑜觉得难堪。她也看到,她父亲终于回答了北郭的鞠躬,但态度十分冷淡。北郭带着亲切的怀疑神气望了望她的父亲,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老辅国公对他这样不友好,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志泽看到这情景,脸红了。 “辅国公,您让白马·欧阳过来吧,”北山镇国公夫人说。“我们要做试验了。” “什么试验?扶乩吗?嗳,各位太太,各位先生,请原谅我,依我看,投铁圈都要比这有趣多了,”老辅国公望着北郭说,猜想这玩意儿一定是他想出来的。“投铁圈要比这有意思些。” 北郭用他那双刚毅的眼睛惊奇地望望辅国公,接着微微一笑,同北山镇国公夫人谈起下星期将要举行的一次盛大舞会来。 “我想您也会参加吧?”他对志泽说。 瑾瑜等老辅国公一离开他,就悄悄地溜了出去。这天晚上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志泽回答北郭问她参加舞会一事时那张幸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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