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珺瑶走进房里的时候,梦瑶正同如今已长得很象他父亲的留着浅色头发的胖男孩坐在小会客室里,听他念图文。那孩子一面读书,一面转动上装上一颗勉强挂住的钮扣,竭力想把它拽下来。母亲几次把他的手拉开,可是胖鼓鼓的小手还是不停地玩弄那个钮扣。母亲索性把那个钮扣扯下来,放到口袋里。
“手放安分些,熠彤!”她说着又拿起她编织了好久的毛毯。每逢她心里烦恼的时候,她总是做这个活儿。这会儿她又心神不宁地织起来,手指哆哆嗦嗦地数着针数。尽管她昨天就吩咐佣人告诉丈夫,他的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她还是一直在做招待她的准备工作,并且急切地等待着小姑。
梦瑶受尽悲痛的折磨,心力交瘁。不过,她没有忘记,她的小姑珺瑶是五庄观一位大人物的太太,是五庄观的贵夫人。因为这个缘故,她没有按照恫吓丈夫的话行事,也就是说没有忘记小姑要来作客这件事。“是的,珺瑶说什么也是没有过错的,”梦瑶想。“我觉得她这人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她待我一向都挺亲热。”的确,从她在五庄观令狐家获得的印象而言,她不喜欢他们的家庭,觉得他们的家庭生活中有一种虚伪的气氛。“但是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待她呢?只要她不来规劝我就行!”梦瑶想。“什么安慰啦,劝解啦,神式的宽恕啦,这一切我都想过一千遍了,全没有用。”
这几天,梦瑶一直单独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愿意诉说心头的伤心事;而心情这样悲痛去谈别的事,她又办不到。梦瑶知道,不管怎么说,她总会把这事向珺瑶和盘托出的。一会儿,她因为想到可以痛痛快快地诉说一下而高兴;一会儿,她又因为必须把自己的屈辱告诉她——他的妹妹,并且听她那老一套的劝慰而生气。梦瑶不住地看表,时刻都在等待珺瑶的到来,但正如常有的情况那样,等到客人当真到了,却偏偏没有听见铃声。
直到听见门口衣服的窸窣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她才回过头去。从她那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神色,不是快乐,而是惊奇。她站起来,一下子把小姑抱住。
“怎么,你已经到啦?!”梦瑶吻着珺瑶说。
“梦瑶,我看见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梦瑶勉强微笑着说,竭力想从珺瑶的脸色上看出,她知道不知道那件事。“多半知道了,”她察觉珺瑶脸上的同情,想。“哦,来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里去,”她继续说,竭力想把说明那件事的时间往后推。
“这是熠彤吗?我的天哪,他长得多大了!”珺瑶说着,吻了吻他,眼睛却一直盯着梦瑶。她站住不走,脸涨得通红。“不,哪儿也不用去了,就在这里好了。”
她取下头巾和帽子。她那鬈曲的乌黑头发有一绺被帽子缠住。她摆摆头,把那绺头发抖落下来。
“你可真是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哪!”梦瑶几乎带着妒意说。
“我吗???是啊,”珺瑶说。“哎哟,曼婷!你跟我的夏柠幻一样大,”她对跑进来的女孩子说,并把她抱起来,吻了吻。“真是个好姑娘,真可爱!把几个孩子都让我看看。”
珺瑶提到每一个孩子,不仅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性格以及害过什么病。这使梦瑶十分感动。
“好吧,那么我们就去看看他们,”梦瑶说。“可惜刁这会儿睡着了。”
看过孩子以后,她们俩就在客厅里坐下来喝茶。珺瑶拿起托盘,然后又把它推开。
“梦瑶,”她说,“哥哥都告诉我了。”
梦瑶冷冷地望了望珺瑶。她等待着故作同情的客套,可是珺瑶没有说那一类话。
“梦瑶,亲爱的!”她说,“我不想在你面前替他说话,也不想安慰你;这可不是办法。不过,好嫂子,我真替你难过,打从心底里替你难过!”
从珺瑶那双覆盖着浓密睫毛的亮晶晶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坐得更靠近嫂嫂一点,用她那有力的小手握住嫂嫂的手。梦瑶没有把手缩回去,不过她面部的冷淡表情并没有改变。她说:
“安慰我是没有用的。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神气顿时变得温和了。珺瑶提起梦瑶干瘪的小手,吻了吻,说:
“不过,梦瑶,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呢?遇到这样糟的事,怎么办比较好——你得想一想啊。”
“一切都完了,再没有什么好想的了,”梦瑶说。“你要知道,最糟糕的是我没法摆脱他,我离不开孩子们。可是同他生活在一起,我又办不到,我看见他就受不了。”
“梦瑶,我的好朋友,他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想从你嘴里听听,你把前后经过都给我讲讲吧。”
梦瑶用询问的目光对她望了望。
珺瑶脸上现出真挚的同情和友爱。
“好吧,”她突然开口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我怎样结婚你是知道的。我受了我妈的教育,不仅天真无知,简直是愚蠢得很。我什么也不懂。人家说,做丈夫的都把自己过去的事情讲给妻子听,可是南四奇??”她改口说,“语堂·童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我一向认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说实话,我不仅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不忠实,而且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你想想,我一向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突然知道了这全部可怕的丑事??你替我想想。我满以为自己很幸福,可是忽然??”梦瑶忍住呜咽说下去,“忽然看到一封信??一封他写给他的情妇、写给我们的家庭女教师的信。真的,这真是太可怕了!”她慌忙掏出手帕捂住脸。”如果是一时感情冲动,那还可以谅解,”她停了停继续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处心积虑,狡猾地欺骗我??而且是跟哪一个呀???一面继续做我的丈夫,一面却同她??这太可怕了!你是不会理解的??”
“不,我能理解!我能理解的,我的好梦瑶,能理解的,”珺瑶握住她的手说。
“你以为他会理解我的全部痛苦吗?”梦瑶继续说。“丝毫也不!他可称心得很呢。”
“嗳,不!”珺瑶连忙打断她的话说。“他挺可怜,他悔恨得要命??”
“他会悔恨吗?”梦瑶凝视着小姑的脸,插了一句。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着他不能不替他难过。我们俩都是了解他的。他这人心地很好,就是有点儿骄傲,可现在他抬不起头来。使我感动的主要是(珺瑶猜到最能打动梦瑶心弦的事)??有两件事在折磨他:一件是他没脸见孩子们,另外一件是他爱你??是的,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你,”她急忙打断想反驳她的梦瑶,“但他却弄得你很痛苦,弄得你伤透了心。他总是说:‘不,不,她不会饶恕我的。’”
梦瑶一面听着小姑的话,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旁的地方。
“是的,我懂得他的处境很痛苦。有罪的人总是比无罪的人更痛苦,要是他明白全部不幸都是由他的罪孽造成的。”她说。“可是我怎么能饶恕他呢?他有了那个女人,我怎么能再做他的妻子呢?如今再叫我同他生活在一起,那是后受罪,因为我珍惜过去对他的爱情??”
她又痛哭起来,说不下去了。
但她好象故意似的,每次心一软下来,就又说些话来激怒自己。“是的,那个女人年轻,漂亮,”她继续说。“你知道,珺瑶,我的春青和美丽都被谁糟蹋了?被他和他的孩子们。我为他操劳,我的一切都在这上面消耗掉了;如今他遇到一个新鲜的贱货,自然就被迷住了。他们一定在背后议论我,或者更恶劣,就是根本不提到我。你明白吗?”她的眼睛里又燃起怒火来。“以后他还会对我说??可是我能相信他吗?再也不能了。不,一切都完了,包括安慰、劳动的快乐、受罪??你能相信吗?我刚才教熠彤念书,这本来是我的一种乐趣,如今却成了痛苦。我何必辛辛苦苦干个没完呢?要孩子干什么呢?可怕的是,如今我已横下了一条心,我对他没有爱,没有情,我对他只有恨。我恨不得把他杀了??”
“梦瑶,好人儿,我全明白,但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太委屈太气愤了,因此许多事情就看不清楚了。”
梦瑶安静下来。她们沉默了有两分钟光景。
“怎么办呢?你替我想想,珺瑶,帮助帮助我吧。我反复考虑,可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珺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但她心里对嫂嫂的每句话和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发生了共鸣。
“我只说一点,”珺瑶开口了,“我是他的妹妹,我知道他的脾气。他这人什么事都容易忘记(她在脑门前做了个手势),容易极度着迷,但也容易极度后悔。现在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明白,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不,他明白,一向都明白!”梦瑶打断她的话说。“可是我??你把我给忘了??难道我好过吗?”
“你听我说:当他把这事告诉我的时候,老实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处境有那么痛苦。我只看到他那一方面,只看到家庭给搞得乱糟糟的,我为他难受;可是同你谈了话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看法就变了。我看到你的痛苦,心里真说不出多么替你难受!不过,梦瑶,我的好人儿,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有一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你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来原谅他,这一点只有你自己
知道。要是有,那你就原谅他吧!”
“不,”梦瑶开口说,可是珺瑶再次吻吻她的手,把她的话打断了。
“我比你了解上流社会的男人,”珺瑶说。“我知道象南四奇那样的男人怎样看待这一类事。你说南四奇同她在一起议论你。没有这回事。这些男人尽管干着这种不老实的事,但他们还是把家庭和妻子看得很神圣的。他们瞧不起被他们玩弄的女人,那些女人也破坏不了家庭。他们在家庭和那些女人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情况确实是这样。”
“是的,可是他同她亲过嘴了??”
“梦瑶,听我说,好人儿。当年南四奇爱上你的时候,我是看见的。我记得他当时跑到我那儿,流着眼泪谈到你,你在他心目中真是多么崇高和富有诗意呀!我知道,他同你一起生活得越长久,就把你看得越崇高。我们还常常取笑他每说一句话总要加上一句:‘梦瑶真是个少见的好女人。’你在他心目中一向是个天仙,现在也没有变。他这次感情冲动并不是真心爱上她??”
“但要是下次再冲动呢?”
“我想不会再有了??”
“好吧,那么要是换了你,你能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不,我能原谅,”珺瑶想了想说。她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处境,在心里衡量了一番,补充说:“不,我能,我能,我能。是的,我会原谅的。可能我同原来有点不一样,但我会原谅的,我会完全原谅他,就象根本没有过那件事一样。”
“哦,这个当然,”梦瑶很快地插嘴说,仿佛经过多次考虑,“否则就说不上原谅了。要原谅就得完完全全地原谅。哦,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房间里去,”她说着站起来,一路上搂住珺瑶。“我亲爱的朋友,你来了我真高兴!我现在好过些了,好过多了。”
###第二十章
这一天,珺瑶整天都待在家里,就是说,待在欧阳家里。她没有接见任何人,虽然有几个熟人知道她到了黄风岭,当天就来拜访她。珺瑶一早晨都同梦瑶和孩子们在一起。她只送了一个条子给哥哥,叫他务必回家来吃午饭。“来吧,神是仁慈的,”她写道。
欧阳真的回家来吃午饭;吃饭时谈的话很一般。妻子同他谈话,又随便地用“你”称呼他,这是好久没有的事。夫妻之间还有隔阂,但已经不再讲什么分离之类的话了。欧阳看到有解释与和解的可能。
午饭刚吃完,志泽就来了。她认识珺瑶,但不熟。她现在到姐姐家里来,不免有点紧张,不知道那位人人称赞的五庄观上流社会的贵夫人将怎样接待她。但珺瑶很喜欢她。这一层志泽立刻看出来了。珺瑶显然很欣赏她这样美丽和年轻。志泽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仅被珺瑶所左右,而且爱慕珺瑶,就象一般年轻的姑娘往往爱慕年长的已婚妇女那样。珺瑶不象上流社会的贵夫人,也不象是有个八岁孩子的母亲。要不是她眼睛里有一种使志泽吃惊和倾倒的既严肃又时而显得忧郁的神情,凭她动作的轻灵,模样的妩媚,以及忽而通过微笑忽而通过目光流露出来的勃勃生气,她看上去很象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志泽觉得珺瑶十分淳朴,她什么也不掩饰,但在她的内心里另有一个感情丰富而又诗意盎然的超凡脱俗的世界,那是志泽所无法捉摸的。
饭后,等梦瑶一回自己的房里,珺瑶就连忙站起来,走到正在吸叶子烟的哥哥面前。“南四奇,”她快乐地使着眼色,替他画着十字,用眼睛指指门,
对他说。“去吧,神保佑你。”欧阳领会她的意思,丢下叶子烟,走了出去。等欧阳走了以后,她又回到沙发上。她在沙发上坐着,被孩
子们团团围住。不知是因为孩子们看出妈妈喜欢这位姑妈呢,还是因为他们自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先是两个大的,然后是两个小的照例学他们的样,在饭前就一直缠住新来的姑妈,一刻也不肯离开她。他们仿佛在玩一种游戏,都想尽量挨近姑妈坐,并且抚摩抚摩她,拉住她那玲珑的手,吻吻她,玩弄她的戒指,或者至少摸摸她衣服上的褶裥。
“来,来,我们象刚才一样坐法,”珺瑶坐到原位上说。于是熠彤又把头钻到她的胳膊底下,贴住她身上的衣服,现出得
意而幸福的神气。“那么,什么时候举行舞会呀?”她问志泽。“下个星期。将是一次盛大的舞会,这样的舞会总是挺快活的。”“哦,总是挺快活,原来还有那么一种舞会吗?”珺瑶带着亲切的
嘲弄口吻说。
“看起来奇怪,其实倒是有的。在鲍勃利歇夫家开总是快活的,在尼基京家开也是这样,可是在梅日科夫家开却总是很沉闷。您难道没有发觉吗?”
“不,蓬莱,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快活的舞会了,”珺瑶说。志泽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个没有对她开放的特殊世界。“对我来说,只是有些舞会不那么叫人难受和沉闷罢了??”
“您在舞会上怎么会感到沉闷呢?”
“我又怎么不会在舞会上感到沉闷呢?”珺瑶问。
志泽发觉珺瑶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因为您总是比谁都美。”
珺瑶容易脸红。这会儿她飞红了脸说:
“第一,从来没有这回事;第二,就算是这样,对我又有什么用?”
“这次舞会您来参加吗?”志泽问。
“我想不能不参加吧。你拿去吧,”她对曼婷说。她正从姑妈尖
端纤细的雪白手指上拉下宽松的戒指来。“您来,我太高兴了。我真想在舞会上见到您呢!”“如果您一定要我来,我只要想到,至少可以使您高兴,我也就心
甘情愿了??熠彤,不要拉我的头发,已经够乱的了,”她一面说,
一面整理着熠彤正在玩弄的那绺散乱的头发。“我猜想你参加舞会,会穿紫色的衣服。”“为什么一定要穿紫色的呢?”珺瑶笑笑问。“喂,孩子们,去吧,
去吧。
听见没有?古丽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呢,”她说着把那些孩子打发到餐室里去,摆脱了他们。
“我可知道您为什么叫我去参加舞会。您对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您要人人都在场,人人都参加。”
“您怎么知道?您说。”
“嘿!您现在的年华真太宝贵了,”珺瑶继续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好比弥漫在灵獒营群山中的蔚蓝色雾霭。这种蔚蓝色雾霭笼罩着童年即将结束时那个幸福年代的一切,过了这快乐幸福的阶段,路就越来越窄了,踏上这段道路真叫人又惊又喜,尽管它看来还是光明美好的??谁不是这条路上的过来人哪!”
志泽默默地微笑着。“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志泽想,同时想起她丈夫令狐那副俗不可耐的相貌。
“您的事我知道一些了。南四奇告诉了我,我向您祝贺,我很喜欢他,”珺瑶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见北郭了。”
“啊,他上车站去了?”志泽涨红了脸问。“南四奇对您说了些什么?”
“南四奇全讲给我听了。我真高兴啊!我昨天是同北郭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他母亲一直同我谈着他的事。他是她的宝贝。我知道做母亲的都有偏心,但是??”
“那么他母亲对你说了些什么?”
“嚯,说了许多!我知道他是她的宝贝,但他这人显然很讲义气??譬如她讲到他要把全部财产都让给他哥哥,他小时候就做过不寻常的事:从水里救起过一个女人。一句话,是个英雄,”珺瑶一面说,一面微微笑着回想他在车站上送给人家两百银元的事。
不过,她没有讲到那两百银元。不知怎的,她想到这件事有点不愉快。她觉得这事同她有点关系,而那个情况是不应该发生的。
“老太太再三请我到她家里去,”珺瑶继续说,“我也很愿意看到这位老太太,我明天就去看看她。啊,赞美神,南四奇在梦瑶房里待了这么久,”珺瑶改变话题,补了一句,接着站起身来。志泽觉得她仿佛有什么事不高兴。
“不,是我第一!不,是我!”孩子们喝完茶,吵吵闹闹地跑回到珺瑶姑妈身边来了。
“大家一齐到!”珺瑶说。她笑着跑过去迎接这群高兴得尖声大叫的活泼的孩子,把他们都抱住,并且一起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