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舞会后的第二天清早,珺瑶打电报给丈夫,说她当天离开黄风岭。
“不,我得走了,得走了,”她向嫂子解释她为什么要改变计划,那种
语气就象想起了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以的,“不,还是今天走好!”
欧阳没有在家里吃饭,但答应七点钟回来送妹妹。
志泽也没有来,只送来一张条子说她头痛。梦瑶和珺瑶就同孩子们和荆棘女教师一起吃饭。不知是孩子们容易变呢,还是特别敏感,他们觉得今天珺瑶同平时完全不一样,她不再关心他们,——总之,他们不再同姑妈玩,也不再爱她,对她走不走毫不在意。珺瑶一早上都在忙于准备回家。她写信给黄风岭的熟人,记下帐目,收拾行李。梦瑶总觉得珺瑶心神不宁,情绪烦躁。这种心情梦瑶是体验过的,不是无缘无故,多半是由于对自己不满。饭后珺瑶走到自己房里去换衣服,梦瑶跟着她进去。
“你今天好怪!”梦瑶对她说。
“我吗?你发现了?我并不怪,我只是有点难过。这种情况是常有的。我老是想哭。这很傻,但会过去的,”珺瑶急急地说,涨得通红的脸俯向一个玲珑的手提包。她正在把睡帽和府纱手帕放到手提包里去。她的眼睛格外明亮,眼眶里泪光闪闪。“我当时舍不得离开五庄观,就象现在舍不得离开这儿一样。”
“你这次来做了一件好事,”梦瑶凝视着她的脸说。珺瑶用泪汪汪的眼睛对她瞧了瞧。“别这样说,梦瑶。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会做。我常常感到
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来宠我,把我宠坏了。我做了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你自己心里有那么多的爱,你能饶恕人??”“要是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你真幸福,珺瑶!”梦瑶说。
“你心里一切都是光明磊落的。”“荆棘人说,人人心里都有秘密①。”“你有什么秘密?你的一切都是光明磊落的。”“有的!”珺瑶忽然说。在流过眼泪之后,她的嘴唇上出乎意外地
浮起一种狡猾而嘲弄的微笑。“那么,你的秘密一定是可笑的,而不是痛苦的,”梦瑶笑眯眯地
说。“不,是痛苦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今天走而不是明天走吗?我的
心事很难说出口,但我愿意向你坦白,”珺瑶说,身子断然地往安乐椅
上一靠,眼睛盯着梦瑶的眼睛。梦瑶看到珺瑶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红到脖子上乌黑鬈发的发根,不禁吃了一惊。
“是的,”珺瑶继续说。“你可知道志泽今天为什么不来吃饭吗?她在吃我的醋。我破坏了??这次舞会使她痛苦而不是快乐,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不过,说实在的,说实在的,我并没有错,或者只有一点儿错,”她说,尖细的声音强调“只有一点儿”几个字。
“哈,你说这话多么象南四奇!”梦瑶笑着说。这话使珺瑶感到委屈。“哎,不不不!我可不是南四奇,”她皱着眉头说。“因为我对自
己没有一点儿怀疑,所以我才对你这样说,”珺瑶说。
但就在她说这话的一刹那,她觉得她说的不是真话。她不仅怀疑自已,而且一想到北郭就心慌意乱。她之所以要提前走,就是为了避免再同他见面。
“是的,南四奇对我说了,你同他跳过木仙庵舞,还有他??”“真想不到事情会弄得这么可笑。我原来只想给他们撮合撮合,结
果却完全出乎意外。也许我是情不自禁??”她涨红了脸,停住了。“哦,这一点他们立刻就感觉到了!”梦瑶说。“但要是他在这件事上认真的话,我是会感到失望的,”珺瑶打断
她的话说。“我相信这件事会被忘记的,志泽也不会再恨我了。”“不过,珺瑶,我对你说句实话,我不太赞成志泽这门婚事。要是他北郭一天里就会对你发生爱情,这门婚事还是吹掉的好。”
“哎呀,我的天,这未免太愚蠢了!”珺瑶说。她听见梦瑶把她的心事说出来,脸上又浓浓地泛起了得意的红晕。“这么说来,这回我离开这儿,却成了我心爱的志泽的仇人了!啊,她是多么可爱呀!不过,梦瑶,这事你会设法补救的吧?是吗?”
梦瑶好容易才忍住笑。她爱珺瑶,但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挺好玩。“成为仇人吗?那是不会的。”“我真希望大家都爱我,就象我爱你们一样。我现在更加爱你们
了,”她含着眼泪说。“哎,我今天多傻呀!”她拿手帕抹了抹脸,开始换衣服。直到珺瑶就要动身的时候,欧阳才赶回来,他满脸红光,喜
气洋洋,一身都是酒气和叶子烟味儿。珺瑶的情绪也感染了梦瑶,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时,喃喃地说:“记住,珺瑶:你帮了我的忙,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要记住,
我爱你,并且将永远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不明白你说这话做什么,”珺瑶忍住眼泪吻着梦瑶,说。“你过去了解我,现在也是了解我的。再见,我的好朋友!”
###第二十九章
“啊,感谢神,一切都结束了!”当珺瑶同直到第三次铃响还站在车厢过道的哥哥最后告别时,头脑里首先这样想。她坐在软席上,同
天瑜一起。她在卧车的昏暗灯光中向周围环顾着。“感谢神,明天就可以看到夏柠幻和雍门·端木,我又可以照老样子太太平平过日子了。”
珺瑶虽然还没有消除一天来的激动,但已有条不紊地安排了旅途生活。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和关上红色手提包,拿出一只小靠枕,放在膝盖上,整齐地盖住两腿,舒舒服服地坐下来。那个有病的太太已经躺下睡觉了。另外两位太太同她攀谈起来。那个胖老太婆包好脚,抱怨起车厢里的暖气来。珺瑶同太太们敷衍了几句,看到谈话不会有什么趣味,就叫天瑜拿出一盏马灯,挂在座位的扶手上,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荆棘小说。开头她读不进去。先是嘈杂的声音和旅客的来往打扰她;后来火车开动了,她又不能不被开车的响声所吸引;然后是雪片打着左边的车窗,粘在玻璃上;接着是衣服裹得很紧、半边身子撒满雪花的列车员走了过去;然后又是对今天大风雪的议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种种响动不断地重复出现,又是火车的震动和响声,又是打在车窗上的雪片,又是那忽冷忽热的暖气,又是在昏暗的车厢里闪过的人影,又是那些说话声,但珺瑶已开始在读小说,并且读进去了。天瑜已经在打瞌睡,她那双宽阔的手戴着其中一只已经破了的手套,抓住放在膝盖上的红色手提包。珺瑶在读小说,并且读进去了,但她不高兴读,或者说不高兴跟踪别人的生活。她自己对生活的兴趣太浓了。她读到小说中女主人公看护病人,她就渴望自己在病房里悄悄地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发表演说,她就渴望自己去作这样的演说;她读到北丽小姐骑马打猎,戏弄嫂子,并且以她的勇敢使大家吃惊,她就渴望自己也这样做。但她又无事可做,于是只好用她的小手玩弄光滑的小刀,勉强读下去。
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已达到他荆棘式幸福的境界,获得了辅国将军爵位和领地。珺瑶很想同他一起到那个领地去,可是忽然觉得他应该害臊,她自己也应该为此感到害臊。但他究竟有什么可害臊的?“我又有什么可害臊的?”珺瑶又生气又惊奇地问自己。她双手紧紧握住裁纸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放下了书。没有什么可害臊的。她反复重温着在黄风岭的往事。一切都是美好的,愉快的。她想起舞会,想起了北郭和他那张多情的恭顺的脸,想起了她同他的全部关系:没有什么可害臊的。但就在回忆过程中,她的羞耻感增强了。她一想起北郭,内心就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温暖,真温暖,简直有点热呢!”她在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断然地对自己说:“哎,那有什么呢?那又有什么道理?难道我害怕正视这件事吗?哎,那有什么呢?难道我同这个小伙子军官有了或者可能有超过一般朋友关系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来,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她拿裁纸刀在窗玻璃上刮了一下,又把光滑冰凉的刀面贴在面颊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突然涌上心头,她差一点笑出声来。她觉得她的神经象琴弦一样在弦轴上越绷越紧。她觉得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手指和脚趾都在痉挛,喉咙里有样东西哽住,喘不过气来;而在这摇曳的昏暗灯光里,一切形象却异乎寻常地鲜明,使她感到惊奇。她不断地感到疑惑,不能确定火车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还是根本没有开动。坐在她旁边的是天瑜还是别的什么人?“那边座位扶手上是什么东西?是皮大衣还是野兽?在这儿的是不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还是别的女人?”对这样的精神恍惚,她感到恐惧。它有一种吸引力,但她可以凭意志听从它或者摆脱它。她站起身来清醒清醒,推开羊毛毯,脱下短披肩。她清醒了一刹那,知道那个穿着掉了钮扣的粗布长外套的瘦瘦的乡下佬是个生炉子的,他进来看看温度表,风雪就随着他从门口刮进来;但随后一切又都模糊了??这个腰身很长的乡下佬仿佛在啃墙上的什么东西,那个老太婆把腿伸得有一车厢长,弄得车厢里一片阴暗。接着听到一阵恐怖的尖叫和轰隆声,仿佛有人被撕裂了;然后是一片耀眼的通红的火光,最后一切又全被一堵墙遮住了。珺瑶觉得她在往下沉,但这一切并不可怕,而是怪有趣的。一个衣服裹得很紧、身上落满雪花的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站起身来,清醒了。她明白火车进站了,那个人是列车员。她叫天瑜把她的披肩和头巾拿给她,她穿戴好了,向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天瑜问。
“是啊,我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儿太热了。”
她打开门。暴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同她争夺着车门。她觉得很有趣。她拉开门,走了出去。风仿佛就在等着她,快乐地呼啸着,想把她擒住带走,但她抓住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到站台上,离开那节车厢。风在踏级上很猛烈,但在站台上被车厢挡住,变得轻微些了。她舒畅地深深吸着雪花飞舞的凛冽的空气,站在车厢旁边,环顾着站台和灯光辉煌的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