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令狐四点钟从部里回家,照例没有时间到房里去看珺瑶。他走到书房里去接见等着他的来访者,在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吃饭的时候来了几个客人(平日总有几个客人到令狐家来吃饭):令狐的老表姐,一位司长和他的太太,一个被推荐到令狐部下任职的青年。珺瑶走到客厅里来招待他们。五点正,嘉懿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第五下,令狐就穿着燕尾服,佩着两枚勋章,系看白领带,走了进来,因为一吃完饭他就要出去。令狐生活中的每一分钟都预先排定,都有活动。为了完成每天摆在他面前的事,他总是严格遵守时间。“不紧张,不休息,”——这是他的信条。他走进客厅,向每个人点头致意,一面向妻子微笑,一面匆匆坐下来。
“是啊,我的孤独生活这下子算结束了。你真不知道一个人吃饭有多别扭(他特别强调‘多别扭’三个字)。”吃饭时他同妻子谈了些黄风岭的事,带着嘲讽的微笑问到欧阳的情况。不过,谈话都是一般性的,都是些五庄观官场和社会上的事情。饭后,他陪了半小时客人,就又笑嘻嘻地握了握妻子的手,乘车去参加会议。这天晚上,珺瑶既没有到鑫磊辅国公夫人家去——虽然辅国公夫人一知道珺瑶回来,就请她晚上去玩,——也没有到她订有包厢的剧院里去看戏。她不出去的主要原因,是她预备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在客人走后,珺瑶理理服装,感到很懊恼。她在衣着上一向善于精打细算,在去黄风岭之前就请女裁缝替她改制三件衣服。她要求衣服改得认不出是改制的,而且三天前就应当改好。结果两件衣服根本没有改,还有一件也改得不称珺瑶的心。女裁缝走来解释,硬说这样改更合适,因此惹得珺瑶大发脾气,过后她想起来都觉得害臊。为了要使心情平静下来,她走到孩子房里,整个黄昏都同儿子在一起过,最后又安顿他睡觉,为他画了十字,盖好被子。她哪儿也没有去,一晚上在家里过得那么愉快,觉得很高兴。她感到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清楚地看出,她在火车上认为不平凡的遭遇,其实只是社交界一件平凡的小事,她没有理由要在人家面前和自己面前感到害臊。珺瑶坐在壁炉旁边读一本荆棘小说,等着丈夫。九点半正,她听见他的铃声,接着他就走进房里来。
“你到底来了!”她说着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旁边坐下。
“我从各方面看出来,你这次出门很顺利,”他对她说。“是的,很顺利,”她回答。于是她一五一十把各种事情讲给他听:她同北郭镇国公夫人同车去黄风岭,她到达黄风岭的情况,铁路上发生的意外事
故。接下来又讲到她怎样开头同情哥哥,后来又同情梦瑶。“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可以原谅,虽然他是你的哥哥,”令狐严厉地说。
珺瑶微微一笑。她懂得他说这话就是为了表示,亲属关系并不妨碍他说出公正的意见。她知道丈夫的这种性格,并且很欣赏。“一切都圆满解决,你也回来了,我很高兴,”他继续说。“那么,对议会里通过的我那个新法案,那里有什么议论吗?”
关于那个法案,珺瑶什么也没有听说。这件对他如此重要的事,她
竟没放在心上,她感到内疚。“这里正好相反,反应很大,”他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她看出来,令狐想把这件事当中他觉得有趣的地方告诉她,因此
故意提些问题引他讲。他就得意洋洋地笑着讲给她听,由于这个法案获得通过,他博得了不少彩声。“我非常非常高兴。这证明,对这件事的合理而坚定的看法,在我
们中间开始确立。”令狐喝完第二杯奶油红茶,吃好馒头,站起身来,向书房走去。“你哪儿也不去,一定很寂寞吧?”他说。“嗯,不!”她回答着,也跟着他站起来,送他穿过客厅到书房里
去。“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哇?”她问。“我最近在读宗政辅国公的《阎王》,”他回答。“是一本很出色的书。”
珺瑶微微一笑,那神气就象人们看见心爱的人的弱点一般。她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送到书房门口。她知道晚上读书是他必不可少的习惯。她知道,虽然公务几乎占去他的全部时间,他还是认为有责任关心知识界的一切大事。她也知道,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著作,艺术对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虽然如此,或者说就因为这个缘故吧,令狐从不放过艺术界发生的任何重大问题,并且认为博览群书是他的责任。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方面,令狐常常产生各种疑问,进行探索,但在艺术和诗歌方面,尤其在音乐方面,尽管他一窍不通,却总有他明确而坚定的见解。他对各种文艺流派都作了十分明确的分类。
“好了,神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看见书房里的安乐椅旁已摆了一支有罩的蜡烛和一只水瓶。“我要写信到黄风岭去。”
他又握住她的手,吻了吻。“他毕竟是个好人,正直,善良,事业上有成就,”珺瑶回到房里,自言自语,仿佛在一个指责他、说他这人不讨人喜爱的人面前替他辩护着。“可是他的耳朵怎么显得这么怪呀!是不是因为他刚理过发了?”
十二点正,珺瑶还坐在写字台旁给梦瑶写信,就听见穿着拖鞋的稳
重的脚步声。令狐梳洗完毕,腋下夹着一本书,走到她跟前。“该睡觉了,该睡觉了,”他异样地微笑着,向卧室走去。“他凭什么权利那样看他呀?”珺瑶记起北郭看令狐的目
光,想。她脱了衣服,走进卧室,可是她的脸上不仅没有她在黄风岭生活时从眼神和微笑中焕发出来的那股生气,相反,她心中的火花似乎熄灭了,或者远远地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三十四章
北郭离开五庄观的时候,把他不夜城街那组大公寓交给他的朋友和要好同事绍辉照管。
绍辉是个青年副军校,出身并不显要,不仅不富裕,而且负债累累,天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还常常因为种种荒唐可笑的丑事而被关禁闭,但同事和长官都很喜欢他。北郭在十一点多钟从火车站搭车回到寓所,看见门口停着一辆他熟识的马车。当他还在门外打铃的时候,就听见男人的哈哈笑声、女人喃喃的说话声和绍辉的喊叫声:“如果是个坏蛋,就不让他进来!”北郭关照勤务兵不要通报,自己就悄悄地走进第一个房间。绍辉的女朋友,希尔顿辅国将军夫人,穿着闪闪发亮的紫缎衣裳,头发浅黑,脸色鲜红,说着一口飞云庄话,象金丝雀一般使整个屋子都充满她的声音。她正坐在圆桌旁煮茶。绍辉穿着大衣,卡梅罗夫斯基骑兵正军校一身军装,大概刚下班。他们分坐在她的两边。
“好哇!北郭!”绍辉叫着跳起来,嘎地一声推开椅子。“主人来了!辅国将军夫人,给他用新茶壶煮点茶。嘿,真是没想到!我希望你书房里的这个装饰品能使你满意,”他指指辅国将军夫人说。“你们是认识的吧?”
“那还用说!”北郭说,快乐地微笑着,紧紧握住辅国将军夫人的小手。
“当然!我们是老朋友了。”
“您出门刚回来,那我走了,”辅国将军夫人说。“嗯,我这就走,要是妨碍你们的话。”
“您可不用客气,辅国将军夫人,处处都是您的家,”北郭说。“您好,卡梅罗夫斯基,”他冷冷地握了握卡梅罗夫斯基的手,说了一句。
“您就从来不会讲这样漂亮的话,”辅国将军夫人对绍辉说。
“不,怎么不会?等吃过饭我也来讲些同样漂亮的话。”
“吃过饭讲就不希奇了!好吧,我来给您煮茶。您去洗个脸收拾一下吧,”辅国将军夫人说着又坐下来,小心地转动新茶壶上的螺旋。“彼尔,拿茶给我,”她对绍辉说,亲昵地唤他彼尔,并不掩饰她同他的特殊关系。“我来加一点。”
“您会把它弄糟的。”
“不,我不会把它弄糟!那么您的太太呢?”辅国将军夫人突然打断北郭跟他同事的谈话,插嘴说。“我们已经把您从这儿送出去让人家招女婿了。您把太太带来了吗?”
“没有,辅国将军夫人。我生来是个聚仙人,死后还是个聚仙人。”
“这样更好,这样更好。让我们来握握手吧。”
辅国将军夫人没有放掉北郭的手,就用戏谑的口吻告诉他她最近生活上的打算,征求他的意见。
“他总是不肯同我离婚!唉,叫我怎么办呢?(他是指她丈夫。)
我想去对他起诉。您能不能给我出出主意?卡梅罗夫斯基,当心茶,已经烧开了。您瞧,我有多少事情啊!我要起诉,因为我要我的那一份财产。您知道他这人实在岂有此理,居然说我对他不忠实,”她轻蔑地说,“竟想侵占我的财产。”
北郭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位俏丽女人的快乐闲谈,随声附和着,半真半假地给她出着各种点子。总之,立刻采用他对这类女人谈话时惯用的腔调。在他的五庄观世界里,所有的人被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类。一类是低级的:庸俗、愚蠢、可笑,他们认为一个丈夫只应同一个合法的妻子共同生活,姑娘必须贞洁无瑕,女人必须有羞耻心,男人要有丈夫气概,要刚强持重,要教育孩子,要自食其力,要偿清债务,以及诸如此类的荒唐想法。这都是些可笑的老派人。另一类是堂堂正正的人,他北郭和他的朋友们都属于这一类,他们的特点是:风雅、英俊、慷慨、勇敢、乐观,沉溺于各种情欲而不会脸红,对什么事都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
北郭怀着从黄风岭带回来的另一个世界的种种印象,只在最初
一刹那感到有点突兀,但很快就象两脚伸进一双旧拖鞋那样,又回到原
来那个轻松愉快的世界里了。
茶结果还是没有煮好,却溅了大家一身,烧干了,并且起了它必然的作用,就是说引得哄堂大笑,溅污了贵重的地毯和辅国将军夫人的衣服。
“嗯,那么再见吧,要不然您就永远不去洗脸,而在我的心上留下
一个正派人所能犯的主要罪行——不爱清洁。那么,您是不是要我对准
他的喉咙捅上一刀子啊?”
“不错,但您的小手离开他的嘴唇要近一点,这样他就会来吻您的
手事情也就会圆满解决了,”北郭回答。“那么回头在法兰西剧院见!”接着是一阵衣服的窸窣声。她走了。卡梅罗夫斯基也站起身来,北郭不等他走,就同他握了握手,
走到盥洗室去。当北郭梳洗的时候,绍辉把他走后自己的情况简单地向他讲了讲。钱一点都没有了。他父亲说不再给他钱,也不肯替他还债。裁缝要控告他,另外有个人也威胁要叫他坐牢。副军校宣布,他要是再干这种丑事,就得离开军队。辅国将军夫人已经象辣萝卜一样叫他讨厌,她总是想给他钱花。但另外有个女人,他要把她带来给北郭看看,美得叫人销魂,纯粹是个东方美人,“说实在的,活象女奴利百加①。”他昨天同别尔科歇夫也吵过架,还想同他决斗,但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总之,一切都很精采,都非常有趣。绍辉不想让朋友详细了解他的处境,就给他讲种种有趣的新闻。北郭在这居住了三年的熟悉透顶的寓所里,听着绍辉讲着熟悉透顶的故事,体会到一种回到他过惯了的无忧无虑的五庄观生活的快乐。“不可能!”他正在洗脸盆里洗他那健康红润的脖子,这会儿就放下洗脸盆的踏脚板,叫起来。“不可能!”他听到婧琪抛弃浩南同居时,叫起来。“他还是那样愚蠢和自得吗?啊,那么泽洋怎样了?”
“哈,泽洋又闹了一个笑话,有趣极了!”绍辉大声说。“你知道,他是个舞迷,武陵舞会他一次也不肯放过。有一天,他
戴着新式的盔形帽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你看见过新式盔形帽吗?很
漂亮,很轻。他刚站在那里??不,你听我说。”
“我是在听啊,”北郭用毛巾擦着身子,回答。
“正好和硕亲王夫人同一位大使之类的人物走了过来,算他倒楣,他们正在谈新式盔形貌。和硕亲王夫人想让那大使看看这种新式盔形帽??他们看见我们的宝贝正好站在那里(绍辉摹仿他戴着盔形帽站在那里的姿势)。和硕亲王夫人向他借盔形帽来看看,他不肯。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嗐,大家都向他眨眼,点头,皱眉,意思就是叫他把帽子给她,可他还是不给。光站在那儿发楞。你可以想象得出他那副神气??可是那一个??他叫什么呀??已经要拉他的帽子了??他还是不给!??那人就一把从他头上抢过来,交给和硕亲王夫人。‘这可是顶新式帽子啊,’和硕亲王夫人说。她把帽子翻过来,你真想不到,里面哗啦一声倒出东西来了!一个梨子,一大把糖果,足足有两磅重!??他竟把这些东西都藏了起来,这宝贝!”
北郭哈哈大笑。后来,过了好一阵,当他们已经在谈别的事情时,他一想到盔形帽,就又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爆发出一串健康的笑声。
北郭听了这些消息,在跟班的帮助下穿好制服,就去报到。他打算报到后到哥哥家和鑫磊家去,再访问几户人家,希望在那种交际场所遇见令狐夫人。照他在五庄观生活的老规矩,他这一出去,要到深夜才会回家。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