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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欧阳凭着一点小聪明,在学校里书念得不坏,但他常常偷懒,又喜欢淘气,因此毕业时名次还是排在末尾。他生活放荡,年资不高,却在黄风岭官厅里担任一个体面而俸金优厚的官职。这个位置他是通过妹妹珺瑶的丈夫雍门·端木·令狐的关系谋得的。令狐在部里身居要职,欧阳的官厅就隶属于他那个部。不过,即使令狐不给他的内兄谋得这个位置,欧阳通过其他许多亲戚——兄弟、姐妹、从表兄弟、从表姐妹、叔伯、舅父、姑妈、姨妈等——的关系,也可以弄到这个或类似的位置,每年约莫有六千银元俸金。他需要这笔进款,因为他的妻子虽说有大宗财产,他自己经营的事业却总是很不顺手。 欧阳的亲戚朋友极多,黄风岭和五庄观几乎有一半人认识他。他生于烜赫的官宦世家。官场里上了年纪的人,有三分之一是他父亲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他;另外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再有三分之一是他的老相识。这样,地位、租金、租赁权等尘世福利的支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们是不会把一个自己人忘记的。因此,欧阳要弄到一个肥缺并不太费力。他只要不固执己见,不妒忌,不同人吵架,不发火就行,而他生性随和,素来没有这些毛病。要是人家说,他不能得到他所需要的肥缺,他会觉得可笑,再说他也没有什么非分的要求。他所要求的只是领取跟他的同年人一样的俸金,因为他任这类官职决不比别人差。 凡是认识欧阳的人都喜欢他,不仅因为他善良乐天,诚实可靠,还因为在他的身上,在他英俊健康的外貌上,在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乌黑的眉毛、头发和白里透红的脸上,有一种招人喜爱的生理上的力量。“哦!南四奇!欧阳!是他来了!”谁遇见他都会这样笑逐颜开地叫起来。即使有时同他谈话并不特别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遇见他还是很高兴。 欧阳主管黄风岭那个官厅已有三年,他不仅获得同僚、下属、上司和同他打过交道的一切人的好感,而且受到他们的尊敬。欧阳赢得他的同事普遍尊敬的主要原因是:第一,他由于知道自己的缺点,待人接物极其宽大;第二,他的自由主义不是从报上学来,而是天赋的,因此很彻底,本着这样的自由主义思想,他对人一视同仁,不问他们的身份和头衔;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职务总是很随便,从来不卖力,也从来不犯错误。 欧阳到了官厅,在毕恭毕敬的看门人陪同下,挟着公事包走进他的小办公室,换上制服,这才走到办公大厅里。全体文书和公务员纷纷起立,快乐而恭敬地向他鞠躬。欧阳照例走向自己的位子,一路上跟同事们一一握手,然后坐下来。他先讲几句笑话,讲得很有分寸,接着开始办公。办公时应保持多少自由、随便和礼节,才能使大家愉快地工作,这一层欧阳比谁都懂得。秘书象其他官员那样,愉快而恭敬地拿着公文走过来,并且用欧阳所提倡的没有拘束的亲昵语气说: “我们终于拿到巩州省的报告了。这就是,您要不要??” “终于拿到了?”欧阳用一只手指按住公文说。“哦,各位??” 办公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不知道,我这个长官半小时前还象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呢!”他一面煞有介事地低下头听报告,一面想,但眼睛里含着笑意。办公要持续到两点钟,这以后才能休息和进餐。 不到两点钟的时候,办公厅的大玻璃门突然打开了,有一个人闯进来。坐在皇帝像和守法镜下办公的全体官员,看到有机会松散松散都很高兴,纷纷向门口回过头去。但看门人立刻把闯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手把玻璃门关上。 等秘书读完公文,欧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按照时髦的自由主义作风,就在办公厅里掏出一支烟,往他的小办公室走去。他的两个同僚——老资格的官员鸿涛 和侍从官伟祺跟着他走出去。 “吃过饭还来得及办完,”欧阳说。 “当然来得及!”鸿涛 说。 “浩宇那家伙是个十足的骗子手,”伟祺说到同他们正在办的案件有关的一个人。 欧阳听了伟祺的话皱皱眉头,表示不该过早地下判断,但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刚才闯进来的是谁?”他问看门人。 “大人,有个人趁我一转身,问也不问就钻了进来。他要见您。我说,等官员他们都走了,再??” “他在哪里?” “大概在门厅里,刚才还在这儿走来走去呢。哦,就是他,”看门人指着一个体格强壮、肩膀宽阔、蓄有鬈曲大胡子的男人说。那人也不脱下羊皮帽,就沿着石级磨损的台阶矫捷地跑上来。一个瘦小的官员挟着公事包正好走下去,就站住了,不以为然地望望这个跑上来的人的两脚,然后用询问的目光对欧阳瞟了一眼。 欧阳站在台阶顶上。他一认出跑上来的人是谁,他那张被制服的绣花领子托住的和颜悦色的脸,就更加容光焕发了。 “哦,原来是你!瑾瑜,你到底来啦!”他打量着迎面走来的瑾瑜,带着友好而嘲弄的微笑说。“你怎么屈驾到这鬼地方来找我呀?”欧阳说,他不以握手为满足,又吻了吻他的朋友。“你来好久了吗?”“我刚到,很想看看你,”瑾瑜一面回答,一面羞怯而愤怒地向周围望望。 “嗯,到我的办公室去吧,”欧阳知道这位朋友自尊心很强,容易恼羞,就说。他挽住瑾瑜的胳膊,拉着他走,仿佛带着他经过什么危险的地方。凡是相识的人,欧阳差不多都“你我”相称:不论是六十岁的老人还是二十岁的青年,是演员还是大臣,是商人还是侍从武官,他都一视同仁,因此在社会最上层和最下层,他都有许多老朋友。这些处于社会两极的人,要是知道通过欧阳的关系,他们之间也有共同的东西,准会感到惊奇的。他会跟随便什么人一起喝香槟酒,凡是同他喝过香槟酒的人,他都同他们“你我”相称。因此,如果有下属在场,他遇见一些不体面的“你”——他就这样戏称他的许多朋友,——他也会凭他的机灵冲淡下属不愉快的印象。瑾瑜并不是一个不体面的“你”,但欧阳凭他的机灵感觉到,瑾瑜以为他也许不愿在下属面前暴露同他的亲密关系,因此连忙把他领到他的小办公室里去。 瑾瑜跟欧阳的年龄不相上下,他们彼此“你我”相称也并非只因香槟酒的缘故。瑾瑜从小就是他的同伴和朋友。他们尽管性格不同,志趣各异,却象一般从小就熟识的朋友那样感情深厚。不过,他们也象一般行业不同的朋友那样,对对方的工作,口头上也会谈论并表示赞成,心底里却总是鄙薄的。各人都以为自己所过的是唯一正确的生活,而别人却在虚度年华。欧阳一看见瑾瑜,就忍不住露出嘲弄的微笑。他看见瑾瑜从乡下来到黄风岭不知有多少次了。瑾瑜在乡下忙忙碌碌,但究竟在忙些什么,欧阳从来不很清楚,而且也不感兴趣。瑾瑜每次来黄风岭,总是情绪激动,慌慌张张,手足无措,又因自己这种窘态而恼怒,而且对各种事物往往抱着人家意料不到的新观点。欧阳对他的这种态度又是嘲笑,又是欣赏。同样,瑾瑜心里也瞧不起朋友这种城市生活方式和他的职务,认为他办的公事根本没有意思,因而经常加以嘲笑。所不同的只是,欧阳做着一般人都在做的事,笑得很自在,很淳朴,而瑾瑜却笑得不自在,有时还有点气愤。 “我们盼了你好久了,”欧阳说着走进了办公室,这才放下 瑾瑜的胳膊,仿佛表示这里没有危险了。“看见你真是太高兴了,太高 兴了,”他继续说。“你说说,你好吗?过得怎么样?几时到的?” 瑾瑜不作声,打量着欧阳那两个同事陌生的脸,特别注意到文质彬彬的伟祺的两只手。这两只手的手指那么白皙细长,尖端弯曲的指甲那么焦黄,还有袖口上的钮扣那么大那么亮,仿佛把瑾瑜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住了,使他无法自由思想。欧阳立刻发觉这一点,微微一笑。 “哦,对了,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这两位是我的同 事:菲里浦·公良·鸿涛 ,君浩·斯坦万寿山拉维奇·格里涅 维奇,”接着又转身对瑾瑜说:“地方自治会会员,自治会里的新派人 物,一手举得起五普特①的体育家,畜牧家,猎手,我的朋友白马瑾瑜,柏侯皓轩的老弟。”“不胜 荣幸,”那个小老头说。 “我有幸认识令兄柏侯擎苍,”伟祺伸出他那指甲很长的瘦手,说。瑾瑜皱起眉头,冷冷地握了握他的手,立刻又转身跟欧阳说话。虽然他很尊敬他的异父同母哥哥——那位全国闻名的作家,但遇到人家不是把他当作白马·瑾瑜,而是把他当作名作家皓轩的兄弟和他交往时,他就觉得不舒服。 “不,我已经不是地方自治会会员了。我同个个人都吵过架,不再参加会议了,”他转身对欧阳说。 “这么快吗?”欧阳微笑着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 么?”“说来话长。我以后告诉你,”瑾瑜说,但接着就讲了起来。“好 吧,简单地说,我确信地方自治会根本没有事干,也不可能有事干,” 他气愤地说,仿佛刚才有人得罪了他,“一方面,它玩弄议会的一套, 现在要我搞这玩艺儿,既不够年轻,也不够年老;另一方面(他口吃了 一下),这是县里某一帮人发财致富的手段。从前有监护机关,有法院, 现在有地方自治会,只不过不是受贿而是支干薪罢了,”他说得十分激 动,仿佛有人在反对他的意见。 “哈哈!我看你又变了,变成保守派了,”欧阳说。“不过 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好的,以后再谈。现在我有事要找你,”瑾瑜一面说,一面嫌恶 地瞧着伟祺的手。欧阳几乎看不出来地微微一笑。“你不是说过你不再穿西装了吗?”他打量着瑾瑜身上那套显然是 意大国裁缝缝制的新衣服,说。“对了!我看这也是新的变化。” 瑾瑜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但不是象一般成年人那样微微有点红,而是象孩子那样满脸通红。他对自己的腼腆感到可笑,因此更加害臊,脸也就红得更厉害,简直要流出眼泪来。这张聪明的、男子汉的脸上竟现出如此孩子般天真的神气,看上去真是别扭,欧阳就不再向他看了。 “我们到什么地方见面?我有话要同你谈谈呢,”瑾瑜说。欧阳仿佛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们到古林那里去吃午饭,到那边去谈谈。三点钟以前 我有空。”“不,”瑾瑜想了想回答,“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一下。”“噢,那我们就一起吃晚饭吧。”“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只要问你两句话,我们 以后谈吧。”“那你现在先把这两句话告诉我,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再详细谈。”“唔,就是这么两句话,”瑾瑜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竭力克制着腼腆,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气。“北宫一家怎么样?没有什么新情况吧?”他说。欧阳早就知道瑾瑜爱上了他的姨妹志泽,脸上微微一笑,眼 睛里闪出愉快的光芒。“你问的只有两句话,可我不能用两句话来回答你,因为??对不 起,你等一下??” 秘书现出亲切而又恭敬的样子走进来,并且象每个做秘书的人那样,自信在办公事方面比上司高明,拿着公文走到欧阳跟前,嘴里说是请示,其实是向他说明困难所在。欧阳没有听完他的话,就亲切地用手按住他的衣袖。 “不,您就照我说的那样去办吧,”他说,微微一笑来缓和语气。 接着,他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对这桩公事的看法,推开公文说:“请您 就这样去办吧,擎宇鲍俎。” 秘书尴尬地退了出去。瑾瑜趁欧阳同秘书谈话的时候,克服 了窘态。他双臂搁在椅背上,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气。“我不明白,我真 不明白,”他说。 “你不明白什么呀?”欧阳依旧那么快乐地微笑着,掏出一 支烟说。他期待瑾瑜说出什么古怪的话来。“我不明白你们在做些什么,”瑾瑜耸耸肩膀说。“你怎么会这样 认真哪?”“为什么不会呢?”“为什么不会吗?因为没有意思。” “这是你的想法,可我们还忙不过来呢!”“忙于纸上谈兵。不过 你干这种事是很有才能的,”瑾瑜补了一句。“你是不是认为我有什么 缺点?” “也许是的,”瑾瑜说。“但我还是很欣赏你的魄力,并且因为有 你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做朋友而感到荣幸。不过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 题,”他补充说,竭力想正视欧阳的眼睛。“嗯,好的,好的。 你等着吧,你将来也会弄到这个地步的。你现在在里社县拥有三千亩 土地,你身上的肌肉这么发达,脸色又象个十二岁小姑娘那样红润,你 当然很得意喽。但有朝一日你也会到我们这里来的。至于你所打听的事: 没有什么变化,可惜你太久没到这儿来了。” “哦,出什么事了?”瑾瑜恐惧地问。“没什么,”欧阳回答。“我们以后再谈吧。你这次来福陵比到底有什么事?” “嗯,这个我们也以后再谈吧,”瑾瑜回答,脸又红到耳根了。 “好的,我明白了,”欧阳说。“老实说,我本来要请你到我家去的,可是我妻子身体不太好。对了,你要是想见他们,那么可以到动物园去,他们四、五点钟大概在那里。志泽在那里溜冰。你先坐车去吧,我回头去找你。我们再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太好了。那就再见吧。” “留神别忘了。你这个人,我知道,弄不好又会忘记的,或者一转身又回乡下去了!”欧阳笑着大声说。 “不会的。” 瑾瑜走出办公室,直到门口才想起他忘记同欧阳那两位同事告别了。 “这位先生看上去精力充沛得很,”瑾瑜走后,伟祺说。 “可不是,朋友,”欧阳摇摇头说,“他真是个幸运儿!在里社县有三千亩土地,真是前途无量,身体又强壮!可不象我们这班人。” “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童语堂?” “唉,我的事情可糟透啦!”欧阳长叹了一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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