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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瑾瑜把酒杯里的酒喝干了。他们沉默了一阵。“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你认识北郭吗?”欧阳问列 文。“不,我不认识。你问这干什么?”“再来一瓶酒,”欧阳吩咐智渊侍者。那个侍者没有事也守 在他们旁边,转来转去,替他们斟酒。“为什么要我同北郭认识呢?”“你应该同他认识一下,因为他是你的情敌之一。”“北郭是个什么人?”瑾瑜问。他的脸色顿时变了,从欧阳刚才还在欣赏的天真的喜悦变成凶狠和恼怒。 “北郭是北郭擎苍镇国公的儿子,是五庄观花花公子的一个活标本。我在法云服役时就同他认识了,他常常到那边去招募新兵。非常有钱,人又长得漂亮,交游又广。他在担任宫廷武官,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小子。不仅心地善良,我来到这儿以后还发现他很有教养,又很聪明,是个前程远大的人物。” 瑾瑜皱起眉头,不作声。“对了,你走了没多久,他就来到这儿了。据我了解,他爱志泽爱 得入了迷,还有,她母亲??”“对不起,这个我实在不明白,”瑾瑜忧郁地皱着眉头说。他立刻想到了万俟 哥哥,痛恨自己竟把他给忘了。 “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欧阳笑眯眯地摸摸他的手说。“我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诉你了。我再说一遍,我认为在这件微妙的事上,从各方面看来,希望都在你这一边。” 瑾瑜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脸色发白。“不过我劝你赶紧把这事解决掉,”欧阳给他斟满酒,继续说。“不,谢谢,我不能再喝了,”瑾瑜推开酒杯说。“我要醉了??那么,你近来怎么样?”他问,显然想改变话题。“再说一遍:我劝你无论如何要赶紧解决。今晚不要谈了,”欧阳说。“明天一早正式去求婚,愿神保佑你??”“哦,你不是一直想到我们那边去打猎吗?你明年春天来吧,”瑾瑜说。 他心里十分悔恨,真不该同欧阳谈这件事。欧阳竟然跟他谈什么五庄观的一个军官在跟他竞争,还作了猜测,提了劝告,这可亵渎了他的特殊的感情。 欧阳微微一笑。他懂得瑾瑜内心的活动。 “我以后一定去,”他说。“是啊,老弟,女人好比螺旋桨,弄得你老是团团打转。我的情况也很糟,糟得很呢。都是女人的缘故。你坦率告诉我,”他掏出一支叶子烟,一只手按住酒杯说下去,“你给我出出主意。” “你究竟有什么事?”“是这么一回事。假定你结过婚,你爱你的妻子,可是另外有个女人把你迷住了??”“对不起,这种事我可一点也不理解,就好象??譬如说,我现在 吃饱了饭,经过馒头店,又溜进去偷馒头。”欧阳的眼睛比平时更加闪闪发亮。“为什么不?奶油馒头有时香得会使你克制不住。‘我若能克制尘世欲望,那当然无比高尚;我若忍耐不了这寂寞,毕竟也享尽人间欢乐!’”① 欧阳一边说,一边微妙地笑着。瑾瑜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好吧,言归正传,”欧阳继续说。“你要知道,那女人温 柔多情,真是可爱,而且孤苦伶仃,她牺牲了一切。如今木已成舟,我又怎么能把她抛弃呢?就算为了不破坏家庭生活,非得同她分手不可,难道就不能可怜可怜她,设法减轻点儿她的痛苦吗?” “哟,对不起,你也知道,我认为天下女人可以分成两种??不??说得确切些:真正的女人只有一种??那种既堕落又可爱的女人,我没有见过,我看也不会有。至于那个坐在柜台后面、满头鬈发、涂脂抹粉的意大国女人,我觉得她不是女人,简直是个妖精。凡是堕落的女人都是 这样的。”“那么幸福中的那个女人②呢?”“啊呀,别说了!神要是知道人们会滥用他的话,就决不会说了。 一部幸福大家就只记得这样几句话。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我所想的,而是我所感觉的。我嫌恶堕落的女人。你害怕蜘蛛,我可害怕那些妖精。你一定没有研究过蜘蛛,所以不知道它们的特性;我对那些女人也是这样。” “你说说倒轻巧,好象狄更斯小说中的那位先生,他遇到难题,就用左手一个个从右肩上往后扔。不过,抹煞事实并不解决问题。你倒说说,叫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妻子老了,可你还精力旺盛。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觉得你再也无法爱你的妻子了,不管你怎样尊敬她。一旦遇到一位可爱的人儿,你就完了,完了!”欧阳颓丧地说。瑾瑜嗨地笑了一声。“是啊,完了,”欧阳继续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但总不能去偷奶油馒头哇!”欧阳哈哈大笑起来。“吓,真是一位道学先生!但你要明白,现在有两个女人:一个始 终坚持她的权利,也就是坚持要你的爱情,但你却不能给她;另一个女人为你牺牲了一切,对你却毫无所求。你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才好呢?这是一大悲剧。” “如果你想知道我对这种事情的看法,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不相信 这里有什么悲剧。理由是这样的:我认为恋爱??就是柏拉图在《酒宴》 中所说的两种恋爱,这两种不同的恋爱就是对人们的试金石。有些人只 懂得这种恋爱,有些人只懂得另一种。对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图式恋爱的 人根本谈不上什么悲剧不悲剧。那种恋爱是不会有什么悲剧的。‘多谢 您使我得到了满足,再见!’——这就是全部悲剧。至于柏拉图式的恋 爱是不会有什么悲剧的,因为这种恋爱始终是纯洁无瑕的,因为??” 这当儿,瑾瑜想起自己的罪孽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斗争,出其不意 地补充说:“但你说的话也许是对的。很可能是对的??可我说不上来,实在 说不上来。” “你要知道,”欧阳说,“你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是你的美德,也是你的缺点。你自己具有一丝不苟的脾气,你就要求实际生活里一切都一丝不苟,但这是办不到的。譬如说,你瞧不起公益事业,因为你要求它都能符合你的目的,可这是办不到的。你要求人家的一举一动都具有目的性,要求恋爱和家庭生活永远统一,可这是办不到的。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和影组成的。” 瑾瑜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回答。他在想心事,没有听欧阳 说话。两人忽然发觉,他们虽然是朋友,虽然在一起吃饭喝酒,关系似乎 应该更加融洽,其实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彼此互不关心。欧阳 多次发觉,他们在饭后往往意见更加分歧,而不是更加融洽,但是他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开帐!”他吩咐侍者,起身走到隔壁大厅,在那里遇见一个熟识的副官,就同他谈起某女演员和她的供养者来。欧阳同那个副官一谈话,顿时感到轻松愉快,同瑾瑜谈话时产生的那种思想上和精神上的极度紧张感也消除了。 智渊人送来帐单,总共是二十六银元零几个铜子,外加小帐,其中瑾瑜吃的酒菜帐是十四银元。要是在别的时候,他这个乡下人准会大吃一惊,但今天他毫不在意,立刻付清了帐,以便回家去换衣服,再坐车到决定他命运的北宫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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