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北郭坐车到五庄观车站去接他母亲。他
在车站大台阶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欧阳。欧阳在等候坐
同一班车来的妹妹。
“啊,先生!”欧阳高声喊道。“你来接谁呀?”
“我来接妈妈,”北郭象别的遇见欧阳的人那样,笑逐
颜开地回答。他握了握他的手,同他一起走上台阶。“她今天从五庄观
来。”
“我昨夜等你等到两点钟。你从北宫家出来又上哪儿去
啦?”“回家了,”北郭回答。“老实说,我昨天从北宫家出
来,心里太高兴了,哪儿也不想去。”“‘我凭烙印识别骏马,从小伙子的眼睛看出他有了情人,’”奥
勃朗斯基象上次对瑾瑜一样朗诵了这两句诗。北郭摆出并不否认的样子笑了笑,但立刻把话岔开去。“那么你来接谁呀?”他问。“我吗?我来接一位漂亮的女人,”欧阳说。“原来如此!”“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来接我的亲妹妹珺瑶的。”
“哦,是令狐夫人吗?”北郭问。“你大概认识她吧?”“好象见过。也许没见过??说真的,我记不得了,”北郭心
不在焉地回答。一提到令狐这个名字,他就模模糊糊地联想到一种古板乏味的东西。“那你一定知道我那位赫赫有名的妹夫端木雍门吧。他是个举世闻名的人物。”“我只知道他的名声和相貌。我听说他这人聪明,有学问,很虔诚??不过说实在的,这些个??我都不感兴趣,”北郭说。“是的,他是个杰出的人物,稍微有点保守,但人挺不错,”欧阳说,“人挺不错。”“啊,那太好了,”北郭微笑着说。“嗬,你也来了,”他对站在门口的母亲的那个高个子老当差说,“到这儿来吧。”北郭近来同欧阳特别热乎,除了因为欧阳为人和蔼可亲外,还因为北郭知道他同志泽平时常有来往。“我们礼拜天请那位女歌星吃晚饭,你说好吗?”他笑嘻嘻地挽着欧阳的手臂对他说。“好极了。我来约人参加公请。哦,你昨天同我的朋友瑾瑜认识了
吗?”欧阳问。“那还用说。但他不知怎的很快就走了。”“他是个好小子,是不是?”欧阳继续说。“我不知道,”北郭回答,“黄风岭人怎么个个都很凶——当
然现在同我说话的这一位不在其内,——他们总是摆出一副架势,怒气
冲冲的,仿佛要给人家一点颜色瞧瞧??”“是的,确实是这样??”欧阳快活地笑着说。“车快到了吗?”北郭问车站上的一个职工。“信号已经发出了,”那个职工回答。车站上紧张的准备工作,搬运工的往来奔走,宪兵和铁路职工的出
动,以及来接客的人们的集中,都越来越明显地表示火车已经驶近了。透过寒冷的雾气,可以看见那些身穿羊皮袄、脚登软毡靴的短工穿过弯弯曲曲的铁轨,奔走忙碌。从远处的铁轨那里传来机车的汽笛声和沉重的隆隆声。
“不,”欧阳说,急于想把瑾瑜向志泽求婚的事讲给北郭听。“不,你对我们瑾瑜的评价不恰当。他这人很神经质,确实常常不讨人喜欢,但因此有时倒很可爱。他天性忠厚,生有一颗象金子一样的心。不过昨天有特殊原因,”欧阳别有含意地笑着说下去,完全忘记他昨天是那么真心实意地同情瑾瑜。今天他虽然又产生同样的感情,但那是时北郭的。”是的,他昨天忽而特别高兴,忽而特别痛苦,那是有原因的。”
北郭站住了,单刀直入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昨天向你姨妹求婚了???”“可能,”欧阳说。“我看昨天有过这类事。他走得很早,
而且情绪很坏,那准是??他爱上她好久了。我真替他难过。”
“原来如此!??不过我想她可以指望找到一个更好的对象,”北郭说,又挺起胸膛,来回地踱起步来。“但我不了解他,”他补充说。“是的,一个人遇到这种事确实很痛苦!就因为这个道理许多人情愿去找窑姐儿。在那种地方,除非你没有钱,没有谁弄不到手;可是在这儿人家总要掂掂你的分量。啊,火车来了。”
真的,机车已在远处鸣笛了。不多一会儿,站台震动起来,火车喷出的蒸气在严寒的空气中低低地散开,中轮的杠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移动着。从头到脚穿得很暖和的司机,身上盖满霜花,弯着腰把机车开过来。接着是煤水车,煤水车之后是行李车,行李车里有一条狗在汪汪乱叫。火车开得越来越慢,站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客车进站了,车厢抖动了一下,停了下来。
身子矫捷的列车员不等车停就吹着哨子跳了下来。性急的乘客也一个个跟着往下跳,其中有腰骨笔挺、威严地向周围眺望的近卫军军官,有满脸笑容、手拿提包的轻浮小商人,有掮着袋子的农民。
北郭站在欧阳旁边,环顾着车厢和下车的旅客,把母亲完全给忘了。刚才听到的有关志泽的事使他兴高采烈。他不由得挺起胸膛,眼睛闪闪发亮,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
“北郭镇国公夫人在这个车厢里,”身子矫捷的列车员走到北郭面前说。
列车员的话提醒了他,使他想到了母亲,以及很快就要同她见面这件事。他内心并不尊敬母亲,也不爱她,只是口头上没有承认这一点罢了。就他所处的社会地位和所受的教育来说,他对待母亲除了极端顺从和尊重之外,不能有别的态度。而表面上对她越顺从和尊重,心里对她却越不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