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已经过去了,深圳又恢复了她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模样。
可慧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美丽的深南大道,这里高楼林立,隔离带繁花似锦。一切,都是别样的美丽。
依旧在桂庙新村下车,车还没有停稳,心却先兀自地跳了起来,很幼稚的感觉,但自己是真的不能控制。可慧低了头,随了几个要下车的人向门口挪去。
走上天桥,慢慢的。天桥上已经恢复了热闹,小贩在路的两边摆了各种小摊,可慧逐一地看着,很认真,却不问价钱,也不理小贩们的招呼。只是不时地用眼角斜着台风那天那个男子来的方向,和前些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现。可慧已经慢慢地移到了天桥的另一端,今天没有课,可慧又慢慢地往回挪着,买了几个香蕉,买了两个芒果,买了一袋水煮花生,再买了一束白合花,眼睛依旧不时地向那个方向瞥一下,怀着一些失望的怅然,可慧慢慢地走下了天桥。
一路上,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这样的注意过街道的行人。可慧依旧的走得慢,那双罩着一层冰一样的眼睛注意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其实她没有问过自己遇到秋天以后怎么办,她只是想遇到他,也许不敢相认,也许脱口就会叫出秋天的名字,那都是后话,她现在最想的是遇到他。
街边有一家桂林米粉店,不大,倒也还干净,可慧走进去,问那个黑瘦的女孩要了一碗三鲜粉,慢慢地吃着,眼睛不自觉地留意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
可慧这一桌还坐了两个年轻的女子,也是一身很规矩的装束,大概是哪家不大的公司的小白领吧。其中的一个女子化了有些浓重的妆容,小小的嘴唇抹得很是红艳,却苦了她要把一撮一撮的米粉送到嘴里,还不要弄花了嘴唇。于是吃就变得辛苦起来,尖了嘴,很细心地把一小撮米粉仔细地送进嘴里,再仔细地尖了嘴把米粉吸进去,然后如释重负地咀嚼两口,咽下去,再开始新一轮的辛苦。可慧把目光移回街道,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西裤和灰色衬衣的男子,背着一个便携电脑匆匆地走过。可慧的头突然“轰”地涌上了许多的血液,心也不由得跳得更快了。慌忙地交付钱,慌忙地拎上自己的一包东西,跑出去,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可慧紧走几步,依旧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踪迹。
悻悻地站在路边,悻悻地往回走去。
### 南方的相遇(五)
卫生间里,可慧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可慧开始珍惜自己。以往,可慧没有想到自己容颜真的也会变老,不管怎样的熬夜,喝酒,抽烟,她都一样的光鲜靓丽,但现在越来越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前稚嫩的脸现在已经成熟了,皮肤没有了以前的细腻和嫩滑,甚至嘴角两边的肌肉开始有些下垂。看着这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可慧感到了时间的可怕,心里生出一些人控制不了的恐惧。
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感觉是孤独的。但可慧也相信,在暝暝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像自己找他一样地在寻找自己,可慧相信,不管他是谁,他一定会是自己的安全和温暖所在。但是二十七岁的青春已经开始脆弱,镜子里的自己和两年前比起来,已经不是那么生动和娇嫩了,于是不免地生出一些惆怅。可慧看着镜子幽幽地想,如果真的能让她再遇到一个动心的对象,那就让他早点来吧,青春已经不多了,让他看看她青春的容颜吧,不要等到一切骄傲都不
在了的时候,他才出现,也不知道她曾经怎样地惊心动魄过。女人的虚荣,可慧也是有的。
可慧擦干净身上和脸上的水珠,仔细地给自己的脸上抹着护肤水,眼霜,保湿液。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在心理上绝对是有慰籍的。
穿好睡衣出去,把电灭蚊器插上,一股让人有些窒息的味道散发开来。
可慧躺上床,用耳塞塞住耳朵,翻了几页书,就拉灭了台灯,手机在床头柜上一闪一闪地发着绿光,可慧不想关掉它,可慧知道那不可能,但她依旧等待有一天的深夜,手机亲切地响起,那是个来自远方的呼唤,亲切甜蜜
### 南方的相遇(六)
可慧没有想到,她能再遇见秋天,明白无误的。
那是在十来天以后,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这段时间的深圳笼罩在一种气氛之中,那种气氛是在激烈的欢腾前蠢蠢欲动的喜悦。在国泰民安的社会,人们关心的是赚钱享受和恋爱,没有心思来想别的。但是香港回归,人们的爱国热情和民族自豪感被尽情地激发并释放了出来,许多的人都兴奋起来,很自然的兴奋起来。人们都真心实意地表现出激动和快乐,不觉得一点矫情和做作,发自内心的骄傲和激动。有许多的人在开始准备,要见证那天的到来。内地也有不少的人涌来,在深圳等着那一天。然而深圳也有很少的人回内地“避难”,大多“避难”的人来自内地的偏远地区,家里人一封一封的电报催着,说有那么多的军队进驻深圳,怕打起来,于是有那么很少的一些人就请假回去了。
平素就很漂亮的深圳街头现在更是花团锦簇,彩旗飞扬。
六月三十号,天空下起了细密的小雨,但这不足以抵挡深圳人的热情。
可慧没有去上课,她和小言一起,手里拿了国旗和香港区旗,早早地站在了街道旁边,
人群是沸腾的。可慧平素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但她也抑制不住地激动,她也想像旁边的女子一样,尖叫着跳跃,还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小言紧挽了可慧的胳膊,高高仰着她美丽的,精心修饰的脑袋,低声嘟哝:“或许在家里看电视还看得清楚一点呢。”
“来都来了,就别想别的方式会更好了。”
“本来嘛!”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头发上的水开始向下滴着,可慧捏紧了手里的小旗,看着军队的车辆缓缓地开过。周围锣鼓掀天,人群涌动。
“我们去洪湖公园看焰火吧!”有人叫着。
提议提醒了周围很多人,一群人向洪湖公园走去。
新华宾馆对面已经簇拥了许多的人群,人们都紧盯了大厦上高挂的大种,接近十二点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小言和可慧被一群精力十分旺盛的年轻男女冲散了,可慧一个人站在人群的外围,不安地张望着小言失散的方向。
“可慧!可慧!你进来啊!进来!”可慧看到小言在人群里面,挥舞着手臂叫着,化过妆的眼睛下面已经是蓝黑的一片。
可慧答应着,努力地向前移动。
“可慧!”嘈杂中,一声惊异地呼唤被可慧听到了,可慧紧张地,没有张望,用耳朵来感觉那个人的存在,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这样的呼唤已经响起过许多遍了,只是在她心里而已,可慧默默地向前挤着,耳朵努力地分辨着那声呼唤。“可慧!”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惊异,有些迟疑,有些欣喜。“可慧!”声音来自不远的旁边,可慧把头转过去,她看到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有些迟疑,有些探询,那个天桥上的男子,因为他高高的个头,在人群中很容易地就发现了他。“可慧?”男子迎着她的目光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周围的喧哗顿时地寂静了,时间停顿,连世界都退却到了一个看不见的位置。可慧不自觉地张圆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慢慢靠过来的男子,那个天桥上的男子,那个在荒芜的山脊上奔跑的英俊少年。可慧又回到了从前,马车慢慢地在山间小路上爬行,铃铛发出“匡当!匡当!”的声音。可慧的手里紧紧地抱着一小包东西,里面有妈妈的照片,黑白的,照片里边陈旧的明亮的阳光让可慧感到一丝欣慰,因为照片里的妈妈是在那样的阳光下面,美好而平静。小包里还有秋天刚刚送给她的一本《格林童话选》,书上还留有秋天的余温。书的扉页写着高尔基的一首叫做《海燕》的诗,可慧还不是很看得懂,但她知道秋天是要她坚强,像诗里写到的海燕一样的坚强。少年的情怀,是单纯的。
突然地可慧感到了什么,她感觉得到。她抬眼望去,在那个冬天荒芜的山脊上,秋天奔跑着,向着他们出山的方向。马车“蹄--踏!蹄--踏!”地向前爬行,慢慢地。可慧固执地看着那个奔跑的少年,马车远了,可慧转回头来,固执地看着。少年站在了山顶上,面对着他们出山的方向,就这样伫立着,像一个剪影,那个剪影就这样留在了可慧的心里,曾经一度以为,已经遗忘了,其实,一直地留了下来。
男子已经走到了可慧的面前,他分明已经不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他长大了,脸上的线条也成熟了,一张打动人的行云流水的脸。他高了许多,也壮了许多。但他分明还是他,一样的眼睛,眼睛里是可慧熟悉的光芒。“可慧!”他肯定地叫了一声。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隔着薄薄的雨帘,仿佛两个人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
“可慧,真的是你吗?”男子温柔的声音,象秋天的,又不象。
“秋天?”她突然觉得冷,冷得想发抖。
人群涌动起来,十二点快到了。可慧有些站不住,她身不由己地要随人流向前涌去。“可慧!你过来啊!”小言还在那边叫着。秋天抓住了可慧的手,让她不至于被人群挤走。
可慧的手就放在了秋天的手里,做梦一般。跟着秋天在人群中涌动,可慧又回到了从前,秋天带了她向他家里走去,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很安全很温暖的感觉。她紧紧地盯着路面,很小心地走着,她唯一报答他的方式就是不要摔倒,不要给他添麻烦,好好地走完这段路。他们走得很快,她捂在绿色围巾里的嘴发出“呼哧!呼哧!”声音,他不时地放慢一下脚步,让她不至于累到
可慧偷偷地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下,生生地疼,这不是梦。她偷眼看了旁边的人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就象以往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那个高挂在大厦上的种,“五,四,三,二,一??回归了!”整个深圳都沸腾了一样,焰火在空中盛开,人们欢呼着尖叫着,有的人甚至流泪,没有一点矫情和做作,很自然地激动,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喜悦和欢欣。
“回归了??”可慧喃喃地说,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可慧和小言彻底地冲散了,手机没有电了,秋天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拨了小言的号码,被告知已经关机,大概也是没有电了。可慧把手机递给秋天,两个人相视着笑笑,仿佛已经一起经历了一个世纪一样的熟悉和亲切。
深南大道依旧地堆积着许多的人,据说还有人要步行到沙头角去。
可慧和秋天慢慢地向南山方向走去,有许多的话,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冷吗?”许久,秋天问。
可慧摇摇头,说:“不冷。”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可慧微笑着。
欢欣的人群不时从身边经过,舞动着小旗,喧闹着,发泄他们的快乐。可慧走着,随了旁边的这个人一道,好象是许多年前的情景,却又真真的是在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长得面目全非以后,面目全非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世界又不在了,所有都只变了无声的背景,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那样叫人揪心的过往。
“秋天!”可慧喃喃地低唤,眼睛迷茫地看着前方,一种不能把握的虚幻带着悲伤控制了她。
没有回答,身边的人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可慧心底涌起了许多的酸楚和幸福,那许多的酸楚和幸福纠缠着,憋涨在身体里,翻滚着,从眼睛里汹涌而出,流出像泪一样的东西。可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僵硬着自己的头,没有让它偏转了去看那个已经不是记忆中模样的男子,她就想着他以前的模样,想着她还是以前的样子,穿着厚厚的小花袄,穿着厚厚的灯心绒的棉裤,脖子上围着绿色的围巾,把嘴和鼻都捂住了,只露了两只大大的眼睛出来。就这样走着,他拉着她的手,穿着藏青色的棉衣棉裤,慢慢地向前走着。
经过一个报厅,秋天买了一份报纸,把它打开,举在可慧的头顶。其实已经没有用了,再细密的小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单薄的衣服早就已经湿透了,可慧额前的头发早就已经开始滴水,水滴绵绵的,很是温柔,周围的一切,都是温柔的。可慧自己举了报纸,慢慢地向前走,仿佛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程,一直可以这样走下去。
“可慧!可慧!”
可慧循声看去,小言的白色宝马车拥挤地停在了叉路口的路边,后面紧跟的小车已经不耐烦地让喇叭响成了一片。
“上车啊,可慧!”小言探出头,凶恶地对后面的车喊:“催什么催!赶着去投胎啊!”
“那,我先走了。”
“好!我再跟你联系。”秋天看着她,目光令人心碎地温柔。时光令人晕旋地倒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关上车门,看着站在雨幕里的男子,不知是什么情绪让可慧感到轻飘也感到郁重。
“刚淘的?”小言低声地问,语气兴奋而且充满好奇。 “一起上车吧,我送你回去!”小言很仗义地招呼秋天。 “不了,谢谢!”男子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搭乘刚刚相逢的,梦想中女子的便车。 “再见!”可慧挥了挥手。 “再见!” 秋天突然地把身子探在车窗前,制止了要发动的汽车,“我还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呢!” “哦!”可慧惊觉,手忙脚乱地掏着纸和笔,把一串长长的号码留在了纸上,像留下了最
具诱惑的希望,递给车外的男子。 “再见!” “再见!” “??刚淘到的?”小言再一次兴奋地问。 “不是。” “看你那骚样!还不是呢!”小言低笑起来。 可慧还是忍不住地微笑,然后笑出了声,“太巧了。” “真的发骚了?很难得哦!” “你才发骚了呢!” “我是发骚,我常常发骚,有不发骚的女人吗!那还是女人吗!”小言振振有辞:“有像
你这样的女人吗,没有男人的精液滋润的女人,是很容易枯老的!” “??受不了你!” “真的,像你这样真是没意思,找到一个马虎吃得下的男人就那么难?” “??没你胃口好。” “你啊,就是抱的期望值太高了,把条件放低一点,你会享受到很多生命的乐趣。就像上
次给你介绍的李兵,有钱,长得也不赖啊??” “他一点气质也没有!一点男人味都没有。”可慧想起那个长相端正身材高大,但一点都
不气宇轩昂的男子,好象那个男子的嘴唇还特别的红润,看着让人心里像爬过许多的毛毛虫一样难受。 “刚才那个有男人味?”小言把腔调放得很是放浪。 “??”可慧还泡在喜悦里,“是孟秋天,小言,你敢相信吗,我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孟秋
平。” “就是你跟我说过的你小时侯的那个,那个帮你打架的孟秋天!”小言看着前方,街灯把她漂亮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在这些年里,她无疑是发生了很大变化的,以前那个漂亮的小丫头不见了,现在的小言举止优雅华贵,看她优雅的举止和表情,你大概不会想到会从她美好的嘴唇里吐出这样的话,“不会吧!这么浪漫!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有钱吗?有钱的话,你不是就可以考虑有个结婚对象了???如果没有钱,你也可以有个不上台面的男朋友了!解决一下需要也是好的,看他的样子也是蛮帅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干!”说着就笑起来,笑得很放肆。
“你怎么这样说啊!”可慧大声地制止:“怎么什么事情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呢!”
“本来嘛,有时候我都在想,你怎样来解决你的问题啊?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欲望啊,你不会??”小言把脸转过来,看了可慧意味深长地笑:“自慰?”
“你以为啊,都像你一样,缺了男人就不能活了。”可慧不想跟小言急,她说不过小言,小言对“性”在可慧这个朋友面前是从不忌讳的,可慧也不会感到尴尬,两个亲密女人彼此分享私密话题,很自然不过。何况小言是那样地“豪爽”。
“本来嘛,吃、穿、住、行、性,是人生活的五大要素。你啊,就是这么不现实。”
“我有不现实吗?”
“谁在这样的年代写小说,小说里还没有什么性描写,谁就不现实。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做这样落伍的事。‘作家’?坐在家里的就叫“作家”。”
可慧沉默了,她的生活状况缺少说服力。
### 南方的相遇(七)
把镜子上的雾气擦掉一块,可慧仔细地审视自己,秋天没有看到她前些年的玉洁冰清的美好,但她现在也不是特别的不堪,还好,她依旧还能算是美丽的。
用吹风把一头的湿发吹干,再用梳子梳,却扯下一大把的头发,可慧心里有压抑的惶惑,据说许多深圳人都掉头发,因为压力的缘故。可慧把一撮毛茸茸的头发团了团,扔进马桶里冲走了。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就流露出一些不能把握的悲凉。可慧明白,一个人的一生,有许多事情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就象一个人的衰老,还有别的。
穿了睡衣出去,把灯关掉,就在黑暗中坐着,思绪遥远。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声音。可慧起来,摸索着把灭蚊器插上,灭蚊器上小小的红点亮了起来。可慧转身看到放在墙角充电的手机,它的指示灯闪着绿色的荧光,一闪一闪的,是等待的信号。等待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呼唤。
手机始终沉默着,可慧暗笑自己的迫不及待,已经是这样的深夜了,一切都应该平静下来了。
但这个夜晚是无法睡去了,思绪被拉了回去,又抛了回来,感叹神伤的一个夜晚。可慧索性坐了起来,点燃香烟,慢慢地吸着,一只又一只,红色的小点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兀自癫狂。
角落里的那把暗蓝色的方格大伞静静地,发散着温暖的信息。 索性起身,打开电脑,浏览一下新闻,就去了聊天室。在聊天室里,可慧是安静的,她不喜欢交谈,哪怕是不相识的人,在这里,可慧更不知道怎样地开口,说出许多希奇古怪的有意思的话。有人在和她打招呼,可慧简单地应答,然后看别人聊天,热闹,在旁边感受一下就好了。
天渐渐亮了,身体有虚脱的软弱。烟灰缸里蜷缩着许多被摁得弯曲了的烟蒂,燃烧过后没有灵魂的躯壳,看着它们,可慧的心惶惑地颤了颤。赶紧起身,洗脸梳妆。镜子里,一张疲倦憔悴的脸,二十七岁的青春,是脆弱的。
往脸上细密地上着妆,蜜粉,眼影,眼线,睫毛膏,腮红,唇彩,彩妆下,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可慧有预感,她会再见到他。
倒了一点卸妆水在化妆棉上,慢慢地把自己脸上的妆抹掉,然后上了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淡淡的妆。穿上一条白色的及膝短裙,配一件黑色的合身的弹性T恤,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那双珍珠白的细高根凉鞋,再配一个白色的挎包,此刻的可慧看上去是美丽脱俗的。
比平时出门的时间还早半个多小时,不想再在家里捱了,早一点走车也不挤。
### 南方的相遇(八)
“梅可慧,报表做好了吗?”一个叫林霄的销售经理站起来,把头探出暗蓝色的隔离板问。
可慧惊了一下,说,就好。键盘上的手指动得更快了。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物质社会里。敲完最后一个数字,打印出来,就给林霄递了过去。
每天上班都有做不完的琐事,常常得会觉得乏味没意思,总觉得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可以做,但什么事会是更有意义的呢,写作?但那不能保证让自己吃饱穿暖。换过那么多份工作,事实上都是“我假装给老板干活,老板假装付我工资。”或许是因为每一个工作流程分解得细的缘故,让人觉得自己好象没有做什么要紧的有意义的事。
打了几个电话落实一些情况,然后再做文字工作。为了每个月的两、三千块钱,把自己的精力都耗了进去,几乎没有别的精力来为自己打算。拴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上,做着一些平淡无奇的小事
“梅可慧。”林霄把报表放在了可慧的面前,打断了可慧不着边际的臆想。
可慧抬头,看见林霄有些恼怒的脸。
“你看你,怎么这么粗心,赶紧改一改。”林霄没有过多的责备,但看着自己犯的错就够可慧冒了一身冷汗。她在价位的数字上多加了一个零。她犯了一个低级而严重的错误。还好林霄还没有呈上去。
可慧赶紧红了脸修改,暗暗地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一向她的工作都是很认真的,因为她深知只有认真的工作才能保证自己的衣食无忧,才能保证自己在这个平庸但对自己的生计来说很重要的位置上长久地呆下去。
每一份工作都是马虎不得的,不管它有多乏味简单,只要你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你就要
认真地对待。可慧这样对自己说。但是可慧终究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秋天的影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年少的秋天,现在的秋天,还有包里沉寂的手机。可慧的心平静不下来,一天的时间是这样的漫长,而她的盼望又是那样的迫切。秋天会给她电话,他说了的。他会约她吗?可慧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在这一天中,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不要抱什么幻想,不要有希望。在这一天中,她自己和自己挣扎,怅茫忧伤,筋疲力尽。
五点半,秋天的电话还没有来,手机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像一块坏死的机器。
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失望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把可慧活生生地吞噬了。
“走啊!”同事们招呼着。
可慧强打精神地微笑,附和着,慢慢向外面走去。他一定是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可慧想,然后看着已经晴空万里的蓝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样是最好的。
南方的相遇(九)
坐在教室里,可慧被她自己的不着边际的思维牵引着,不得安宁。讲台上,老师很乏味地讲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从里面吐出许多的声音,可慧却不能完整地扑捉到一句完整的。台下的同学很少,大概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少的缘故,今天都想要早点回家,补补瞌睡的亏空。
不多久,可慧就发现今天自己坐在这里完全就是徒劳的,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但她还是宁愿选择坐在这里,至少这里可以对她没有边际的思维有那么一点点的约束。
老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课本和讲义,出去了,教室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椅子翻起来的声音,下课了。
走出教室,天已经黑尽了,深蓝的天空中,是闪烁的星光和寒冷的明月,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里,居然还保持了这样洁净空透的星空,不能不让人感到欣慰。
匆匆地走过校园,经过那些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吊的青春洋溢的大学生,可慧明白有的东西是真的回不来的,像已经失去的青春,还有身体的变化。可慧下意识地抚摩了自己的小腹一下,那里现在都还隐隐地觉得疼痛,一直痛到了心里。
可慧再一次地检查了自己的手机,它还有电,而且信号很好。
走上被暖暖的路灯照得灯火通明的天桥,这里依旧地热闹非凡,小贩们都不吆喝,只把价格用很大的字写在纸板上,然后眼睁睁地期待每一个路过的人走近他的摊位。然后热情地向你介绍他的水果的新鲜和味道好。
那个画肖像的男生还在那里,没有客人,但他还是在画,他的前面坐了他圆脸小眼的女朋友,女孩看着她的爱人,满眼无法掩饰的近乎崇拜的爱慕。今天经过这里,可慧有格外揪心的疼痛。她匆匆地离开。
经过学府路,然后又去了那家米粉店,要了一碗三鲜粉,坐在可以看见街道的座位上,可慧记得有一次她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很像秋天的男子。
手机依旧死一般地沉寂着,像一块坏掉的破铁。可慧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看着它,怀疑它真的已经坏了。
米粉端上来,慢慢地吃着,心里说服自己,现在时间还早呢。
同桌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和一个背了一个小包的五、六岁的虎头虎脑的男孩。女人穿着不太讲究的职业套装,脸色因为长期的疲倦而灰暗着,烫过的头发胡乱地被挽在脑后。母子两一人抱了一碗米粉“呼--哧,呼--哧”地吃着,男孩很认真地吃,却难免地却把米粉拖了一桌子,于是桌上身上脸上,全挂了白丝丝的米粉,女人就急了,一边拍打着男孩身上的污物,一边从桌上的纸筒里揪了纸给男孩擦脸,然后焦灼地训斥男孩。但男孩依旧地吃地香甜,一筷子米粉又夹了出来,一小部分塞进了嘴里,大多都又洒在了衣服上和桌上,女人恼了,长期紧张的生活让她的脾气恶劣,她一巴掌打了过去,一下把男孩的筷子打掉了,男孩嘴边还挂着两根米粉就咧了嘴哭起来,很伤心的样子,女人还在高声的呵斥他,然后拿了一双新的筷子给男孩。男孩很快地止了哭声,脸上还挂着眼泪,就又开始香甜地吃起来。
可慧看着那个小孩,心里有心痛的感觉让她难受,匆匆地吃完碗里的东西,在女人的高声训斥声中,离开了米粉店。
心情就这样地低落了下来,那样不堪回想的童年时光,还有那穿着藏青色衣裤,剃着锅盖一样头发的秋天,给她最多安慰的秋天。可慧握紧了手里的手机,时间还早,现在时间还早,她会等待,等待来自他的温暖的呼唤。
回到屋里,还不想冲凉,怕呆会秋天的电话就会过来。衣服也没有换,就这样坐在桌前,面前摆了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十点了??十点零五分了??十点过十一分了,时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慢慢地慢慢地,艰难的爬过,周围出奇地平静,听见的,只是寂籁的声音。
手机已经从桌上移到了床上,不想再看着它了,不想太注意它了。
白炽灯把房间照得很明亮,却也清白的冰冷着。
香烟还在指间燃烧,慢慢地,无奈地想要把寂寥都燃烧掉,却不知道烟雾弥漫的,是更深更远的,挣不掉的寂寥。
走廊上有脚步声匆匆地走过,偶尔还夹杂着轻快的口哨声。不知道是谁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里面正在播放着一部英文版的片子,很大的动静,应该是个战争片,要不就是科幻片。楼下有人大声地叫楼上的人。但是这些声音都是和可慧无关的,那些只是电影放映时的背景音,和可慧无关。
改变了一下自己坐的姿势,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再掏出一只555,啪的一声,打火机的火头上就跳跃着一小团火焰,很热烈又很温顺地燃烧起来。可慧把火焰凑过来,慢慢地点燃香烟,慢慢地喷出一口烟雾,看着飘渺的,没有一点表情的烟雾把自己轻松地推向寂寥的深渊。
慢慢地,开始找借口来说服自己,秋天一定是在加班,要不,就是把纸条弄丢了,他其实是想给自己来电话的。
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脱掉,心里有一些麻木的疼痛,或许,她真的是不应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和希望的,毕竟,他们分开那么多年,或许,他不是那个记忆中的秋天,不是那个山顶上伫立的少年,在分开的这么多年里,那个少年的秋天已经成长了,成长成了一个陌生的男子。
去到洗手间,看到镜中的自己,落寞寂寥的脸上,挂了清冷的两行眼泪,不禁惊觉过来,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陷落。但又被自己说服不了,只好怀了欲罢不能的疼痛,把自己放在了花洒下面,指望那细密的小水注能够多少减轻心里的烦躁。
低头看到小腹上横卧的疤痕,心里的痛才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眼睛里汹涌而出,不管秋天
是怎样的姿态,她还能吗,她还有能力吗。可慧听见自己喉咙里啜泣的声音,仓促而混乱,里面透着的绝望让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惜生命里曾经失去的东西,残缺后对完整的渴望。
### 南方的相遇(十)
秋天始终没有来电话。
可慧平静地接受,或许这样是最好的,没有开始,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山顶上的少年,真的长大了,他应该有了自己的生活了,走出了那段已经陈旧的岁月。
经过天桥,有了一些淡淡的惆怅。走下天桥,那丝惆怅还在。
房间的角落里,安静地立着那把暗蓝色的方格伞,像是来路不明的突然入侵物,不知道该怎样处置的好。
夜里,总会想起那个下着细雨的回归夜,夜幕里动人心魄的面容和令人心碎的目光,时间久了,常常地怀疑那是不是梦里的情景。但消失的影像是那样的真实,真实的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枕头边静卧的手机,在黑暗中耐心地闪烁着绿色的小亮点,但它始终是像坏了一样,太过安静,太过死寂。
日子就这样继续,波澜不惊,不能自己地随波逐流。
一切归于平静。
当然,可慧没有想到自己留给秋天的那一长串电话号码里,有一个数字是错误的,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人为了找她已经拨打了许多的错误电话。可慧也不知道她在怅然若失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同样地为此而感到惆怅。
城市里没有回应的呼唤。
没有边际的等待。
### 南方的相遇(十一)
夏天很快地过去,秋天,冬天,也都在平静中度过。时间就是这样飞快地过去,不考虑人的年轻是怎样的可贵,自顾自地按了自己的心愿飞快地赶路。时间,也是人逃不掉,控制不了的,再伟大的英雄人物,也逃不开时间的纠缠,无奈地任由自己从年少的英姿飒爽,变到老年的垂暮。
可慧的时间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划过,无声无息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一个很平常的星期天,可慧和小言在天虹商场里慢慢地挑选。星期天的商场人是很多的,
多得让人感到有些窒息。 小言兴致很高地不厌其烦地比试了许多件衣服,当然收获也是很大的。两个人的手上,已经拎了许多精美的袋子。而小言不停随着商品转动的兴奋的眼睛让可慧知道,她的朋友还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这件,可慧,这件你穿肯定好看的!”小言摆弄着一套银白色的裙子说。 “小姐你身材气质都这么好,穿上肯定很好看的。”服务员不失时机地劝说。 “那试试吧。”可慧淡淡地说。 “好累!”小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翘着腿,很悠闲地四处张望。 在异乡,朋友似乎变得异常地重要。总之可慧和小言每个星期几乎都要见一次面,空余的
时间,寂寞的时间,一定要找对方来填充,不找不行,心里欠着难受。
可慧在试衣间先看了衣服的价码,六百多,可慧决定只是试穿一下。因为经济的原因,可慧的占有欲肯定是没有小言强的,她可以很平静地放弃自己非常喜欢的东西,从小就可以。 穿好衣服出来,很随意地照照镜子,抵挡着小言夸张地赞美。然后进更衣室把衣服换了。 “怎样?不好吗?”小言不解地问把衣服递给服务员的可慧。 “走了,一般的,不怎么喜欢。”然后可慧在小言的耳边轻声说:“太贵了。” “几千?”小言惊讶地问。 “六百多。”可慧感到自己的底气不足。 小言把眼睛翻到了天上,做出一副打死也不能理解的样子,就像她生来就穿六百多一件的
衣服一样。然后回头,让服务员开票。当然,可慧是不允许自己的朋友给自己付钱的,绝对不
能允许。 拎着计划外突然添置的一件“贵”的衣服,心里有占有的喜悦,也有一些自责,这个月的银行卡里,毫无疑问地要少六百多块钱。
“找个老公吧,你又挣不到大钱,找一个人来让你变成有钱人,这绝对是一条捷径,比你读一百个在职MBA都管用。”
“我还想找一个呢,但是也不能什么人都要啊,至少找一个过得去的吧。” “你眼睛长到天上去了?你也不看看你,都快三十的人了,现在的小姑娘一代一代地冒出来,比你漂亮的多了,还那么挑。我带你看的那几个,绝对配你绰绰有余,你倒好,一竹竿全给打死了。那几个人可都是有房有车的”
“??我就是对他们没有感觉。真的,不是我硬要抵触,就是没感觉,不骗你。” “或许你该去医院看看?”小言很认真地说。 “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性冷感,如果不是,你应该是需要男人的啊,那样你对男人的要求就不会太苛刻。” “你才性冷感呢!”可慧有些恼火小言说这些事就像说一只猫一只狗一样地随便。 “生气了?不会吧,越来越小器了。”小言看着可慧坏坏地笑。 “??这里的东西样式都太规矩了。”小言说。
“那你还买了那么多。” “总可以淘得出一些东西的嘛。唉,这么大的一个城市,购物都没有特别集中的地方,没有特别密集的商场。??现在重庆变化可大了。”
“是吗?我好久没有去过了。”
“解放碑那一块好多大型商场,修得好漂亮,要逛,怕是几天都把那些商场逛完。??以后我老了,还是得回重庆,天天吃重庆火锅和小吃。” 出了天虹商场,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车里,一人手里拿了一个冰激凌,往华强北里面走,在
有精力的时候,步行可以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个小乞丐粘了上来,用脏手来拉扯可慧的胳膊。 “干什么!滚一边去!”小言回头厉声呵斥。 小乞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琢磨得出人的心思,拉着可慧的胳膊嘴里发出一些不知所云的
声音。可慧对乞丐的同情心已经所剩无几了,但还是摸出一张零钱,被眼疾手快的小乞丐一把
抓了过去,一溜烟跑了,回头露出调皮的笑。 “干嘛给他钱!我最讨厌伸手向别人要东西的人了!要钱自己挣去啊!做鸡的都比他们这种人强一百倍!”
“还不是想让他赶紧走开,粘着人,多烦啊,再说,他好小呢,靠什么挣钱啊。” “不会去捡垃圾卖报纸啊。” 路旁传来很蹩脚的黄梅戏唱腔,是一对眼瞎的夫妻,丈夫坐着拉二胡,妻子拄着拐杖,她
只有一条腿,然后很卖力地唱着《天仙配》。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走过去,放了一张钞票在他们面前的碗里,似乎是要针对刚
才对待小乞丐的行为,说明自己其实是有同情心的一样。然后,小言说:“怪可怜的,而且,他们也是在靠劳动吃饭呢。” 可慧笑笑,为她这个感性的漂亮朋友。 没有目的地向里面走着,看旁边专卖店的衣服。手里的冰激凌舔完了,就抱了两份爆米
花,边吃边走。 越是走在人头涌动的街头,越是感到两个人的亲密。 深圳看上去是年轻时尚的,不止是因为它效果图一样漂亮的街景,还因为到处年轻而且精
力充沛的年轻人,一到休息日就白开水一样泛滥的“休闲”情怀,自制的“休闲”激情。大的
压力之下,找着一点缝隙,难免夸张地发泄一下。
裹杂在这样的一群人里,难免感到空气的躁动。失业,就业,金融危机,偷盗,抢劫,杀人,强奸,都暗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把它浮躁的气味散布出来,所以城市的气味,永远地丰富、光彩、晦暗。
两个女子很自得地走在大街上,为一点小小的事情开怀大笑,再为一点小小的事情大声地争论,然后惺惺相惜对方已经不是特别年轻的美貌,在对方摇晃的湖水中窥到自己的投影。
可慧常常地感觉,如果没有小言,这座城市就是苍白的。
但现在显然不是,两个女子兴致勃勃地走进一家音响店,想要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找到可以让自己露出或“金庸”式或“琼瑶”式或“王朔”式的神情的音乐碟。
随着货架慢慢移动,小言在不远地地方散发着香奈尔的味道,还有她嘴里爆米花微弱的脆裂声。
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摸索,可慧不自觉地抬头看去,对面,划破时空的注视,来自回归夜的那个孟秋天,来自少年时代的英俊少年。突然地,一切都安静下来,像电影里黑白的背景,生动的,只是对面的男子和呆立的自己。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时空像高速列车一样错乱地穿梭,过去,还有未来,仿佛就被他们这样看进了彼此的眼睛里。
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回到了原地,仿佛宿命的安排。
### 突然成长的过往(一)
电话铃的声音在黑暗中特别的尖利。可慧蹲在那里,看着显示屏发着绿光的手机,呆在那里,不敢上前。现在的他,还是以前的那个秋天吗,经过那么多的时间,还有多少东西是没有改变的。可慧突然地感到悲凉,为什么要让她在这么多年以后才遇到他,为什么要让她在这么多年以后还要遇到他。无奈和悲伤的过往,齐齐地涌上心头,化做冰凉冰凉的水珠,从眼睛里流出来,滴落在她茫然的脸上。
可慧依旧蹲在那里,看着那小块绿色焦躁地闪动着。她知道只要她走过去,按一下那个接听键,她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但她就是没有走过去的勇气,或许希望比现实是更柔软的。电话铃响过以后,一切都归于平静,静得出奇。
可慧慢慢挪到床上,看到手机上一个陌生的号码。悠悠地叹口气。
慢慢地下楼,想着昨天他还拉了她的手,在这个楼道里摸索地攀着,心里有一些的欢悦,但不乏沉重。毕竟是事过境迁,今天的太阳比起十几年前的,应该是新了许多的。可慧眯缝着眼看着刚刚升起,还不是很晃眼的火球,感觉自己仿佛是经历了许多年的老人一样,今天的她,也不再是昨天那个系着小辫穿着花袄的小女子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地不会回来,找不回来的。
可慧叹了一口气,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向外面走去,低了头,大步地走着。
“可慧!”一声低唤,像是从梦中发出的声音。
可慧顿住了,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用自己的感觉来确定声音是否真实。 “可慧!”陌生的却也熟悉的呼唤。 可慧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转回头去,秋天站在那里,很固执的姿势,就像那年他站在山顶
上的姿势。可慧注意到他换上了整齐的西服,很干净整洁的一身,上班族的标准形象,一个这座城市到处可见的普通男人,不同的是,他是秋天。 “这么早?” 可慧说:“是啊。”
“我们一起。”秋天走上来,看着可慧说。 可慧把眼睛移开,他和少年时的秋天总是有一点接不上轨,但他明明又是秋天。可慧转身,慢慢地向前走着。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的味道,没有烟味,也没有香水的味道,是干净的太阳和甘草的味道。
“我昨天晚上回去以后给你去了电话的。” “??我没有听到。” “我想也是,都这么晚了,你应该睡了??” “??” “我今天早上一定要见到你??不然我心里不塌实。” “??没想到你住得这么近。” “是啊,这两年我们竟然住得这么近。” 很近就到了街边,这里有204路车可以坐,可慧没有停下来,继续朝着深南大道的方向走
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已经在出汗,手心里,也是湿漉漉凉冰冰的汗水。 “你还好吗?”秋天问。他们的话不多,莫名其妙来的拘谨,让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嗯,还好。”可慧把眼睛从路面的石板上收回来,转头很轻松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
一下。秋天的胡子刚剃过的,下巴上青青的一片,他已经长大了。可慧有些怅茫地想。
“叔叔阿姨还好吧?”可慧问,她喜欢自己的这个问题,这是他们共同经历过后才会有的问题。 “好??上个春节回去他们还念叨着你,说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秋天转过头看沪
妮,却看见她眼睛雾蒙蒙的一片,就把话打住了。 走上天桥,可慧笑着问:“你记不记得刮台风的那天?” 秋天疑惑地看她。 “在天桥上。”可慧微笑着提醒。
“那是你吗?”秋天惊异地问,那天他没有注意那个女子的容颜。
可慧点头说:“我听见你的同伴叫你的名字。”
“那你怎么不叫住我?”
“??我没有反应过来。”可慧低了头说,然后笑笑。
秋天也笑了,说:“是啊,太突然了,我那天听见别人叫你,我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可慧笑笑,没有说话。 两个人都笑起来。走下天桥,等车的人还非常的少。刚好有一辆113大巴开过来,可慧就
上了车,秋天也跟了要一起走,可慧忙说:“你不用送我的。” “我也是这趟车。” 可慧红了脸暗自责怪自己的自作多情。
### 突然成长的过往(二)
花团锦簇的市政府门前,两个石雕的奋力拉犁的牛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秋天指了石雕说:“你看,这就是深圳人,深圳就是被许多这样的人建设起来的。”
可慧看着石雕,心里有一些感动,秋天还是那样的单纯,带点正直的单纯。 今天的路程似乎特别的近,秋天一再地说时间还早,就跟可慧下了车,穿过马路,在一座大厦前停下,可慧说:“你该去上班了,时间不早了。”
秋天看着可慧,眼睛里有那样令人心碎的温柔,他说:“我看着你进去。”
可慧笑笑,走上墨绿色大理石的台阶,拐弯处,回头看,一个她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一个气宇轩昂的英俊男子,转身向车站走去。 进了电梯,心还在快节奏地跳动,深深地呼吸,让它慢慢地平复。 办公室里还没有人,实在是太早了。可慧赶紧站在窗玻璃前面,看着楼下能看见的地方,
人来人往,她发现不了秋天。慢慢地坐下,心里有些惶惑的幸福,却也是不安的。
中午时分,小言的电话来了,电话里小言打着哈欠问:“昨天你那个帅哥怎样?表现不错吧?”现在起床,对小言来说太正常不过。 “什么话?”
小言轻笑,说:“你不要瞒我,他都送你回去了。我不想打搅你们的好事,昨天才没有给你电话的,怎样嘛?还不错吧?一看就是那种比较有‘实力’的男人。”说完,又是一阵轻笑。
可慧有些恼了,很好的感觉,小言让它变得猥琐起来。可慧说:“你再这样说,我挂电话了!”
“真生气了?”
“你说呢?”
“算了算了,算我没说??”
在这座城市里,非常盛产的是未婚男女,和泛滥的一夜情。小言的态度可慧不能太过不满,事实就是这样。一个避孕套,一杯红酒或咖啡,一次平淡或不平淡的邂逅,一点想要放纵自己的欲望,一对有些寂寞的男女,一句“不知道谁玩谁呢”,成就了这座城市里多少的激情故事,或激烈的,或乏味的,充斥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但可慧不想要这些,在经过肖文以后,她珍惜自己犹如珍惜处子之身,不要和谁玩儿,不再和谁玩,不要那样的游戏。她没有那样的功力,来玩感情游戏,所以,她只有珍惜自己。
只是,她还有能力接受孟秋天吗?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下班的时候,手机突兀地响起来,铃声足以把疲惫的心击得支离破碎。 可慧在自己的包里摸索着,越急却越是摸不到那小小的一块。好容易摸出来,看见上面果
然显示的是那个已经熟悉的号码。可慧已经坦然了许多的心,突然地又被撩拨了起来,期待,不安,激情涌动,她的身体里,几乎不能承担这样复杂的情绪,她想要崩溃。昨天初见秋天时的勉强的淡定她已经没有了,经过一天的回味,经过一天的等待,经过一天的挣扎,少年时就隐隐藏着的情愫,在没有他的时间里反复咀嚼的有他的过往,都引发着她对他的渴望像火山一样的喷发出来。但她还得忍耐,痛苦来自她必须忍耐。
“喂?可慧?是你吗?”秋天遥远却明明又近在咫尺的声音。 “是我。”一天徒劳的挣扎,让可慧有些虚弱。 “你怎么样?还好吗?” “好。” “今天我要加班??” “哦。”无端地感到释然。 “没有别的事,我改天再给你联系。” “好!”挂断电话,看着遥远的天际,如果真的就这样停下来,该有多好。
### 突然成长的过往(三)
躺在床上,眼睛却看着不能够黑尽的黑暗。近来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让人感慨万千,突然地就有了要倾诉的欲望。好久没有动笔写过小说了。
因为太多的感慨而无从下笔,先取名字吧,书的名字,一个很古旧的故事,从山里出来的故事,从昨天一直到今天,昨天像燃烧过后的灰烬,在今天的阳光里漂浮。《时间灰烬》,对,就叫时间灰烬。 可慧起身,打开灯,打开电脑,坐在椅子上,可以用心潮澎湃这几个字来形容,却写不出
一个有意义的字来。 灯光下,手机突兀地响起。可慧看着它,站起来,抓起在墙角充电的手机,那个她已经熟悉的号码。
“秋天。” “可慧,你还没有睡?”秋天透着成熟男人味的带磁性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我在你的楼下,我看到你的灯亮了。” 可慧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不大的空地上,秋天站在那里。 “你出来好吗?我想看看你!”秋天的声音低柔轻缓,像施过魔法的薄雾,让可慧轻飘起
来,模糊起来。
可慧摩挲着打开房门,走到走廊上,她还穿着白色的,带蕾丝花边的睡衣。她看见了那个在山顶上伫立的少年。 关了手机,什么也不想去想了,她向楼下奔去,童年温暖的延续,少年萌动的情愫,现在
无法抵挡的让人不安的诱惑,她奔了下去,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只要这一刻吧,就当老天
只给她这一刻吧,她要珍惜,哪怕就是这一刻啊。 拖鞋在楼梯上发出“踢踢塌塌”的声音,穿着拖鞋的脚[跑起来有些吃力,可是秋天在下面等着的啊。依旧地狂奔,似乎这一生都在等待今天的奔跑,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没有迟疑,她也没有迟疑。他抱住了她,她投进了他的怀里,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好
象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深深地拥抱,似乎要把彼此拥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吻她,吻她流着泪的脸,吻她冰冷的唇,她感觉到他的唇,很感性很体贴的唇。她闻到他身上陌生的气味,男人的气息,干净的,透着阳光和薄荷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这是她等待了太久的气息。
他低下头,用下巴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喃喃地低语:“可慧,我找到你了。”
可慧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前,茫然地,不想思考。有晚归的人经过他们的身边,很惬意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来表示他们的惊喜和惊讶。 月光依旧温柔地洒在已经开始慢慢安静的城市,秋天用手摩挲着可慧的头发,低声地说:
“回去吧,好好睡个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可慧把头仰起来,看着这么近的秋天,这么近,多么不可思议的幸福。 “回去吧,乖!”秋天把手伸进可慧的头发,把她的头凑过来,在可慧的额头上轻轻地吻
了一下。 走到楼梯口,转过头来,看见秋天站在那里,月光下高大挺拔的身躯。“我明天给你电话!”秋天说。
可慧跑上楼去,站在走廊上看下来,秋天依旧站在那里。可慧躺在了床上,想着有一个人在那样地守侯着自己,心里暖得几乎又要哭出来,把灯拉灭。然后轻轻地下床,走到窗边,小心地撩起窗帘的一角,看到站在那里的秋天。秋天慢慢地退后了两步,然后转身走了。一直到看不见。
许久,才慢慢地睡着。可慧看见了波光粼粼的大海,海水清澈温暖,透着太阳照射的波纹,可慧应该是在海底的,还有秋天,现在的长大了的秋天,他们手拉着手站在海底,看着五彩的小小的海鱼从身边游过。他们观赏着,感叹海底的世界是怎样的美丽啊。突然他们站在了海边,奔跑着,是少年时的模样,他们笑着,很大的声音,水里看到小小的漂亮的银色海鱼
### 突然成长的过往(四)
事态似乎是进展得很顺利,一切顺理成章一样地自然。
夜里,可慧躺在床上,看着手机的绿色荧光一闪一闪地,巴巴地发出等待的信号。可慧知道他是不会来电话的了,一过十点半,他就不会再来电话。
他会和别的人在一起吗?这样的想法有些猥琐,但她忍不住地这样想,因为她见过多少不忠的男人,她没有信心。男人,该给他多少的信任才不算多呢。可慧艰难地克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重新打开电脑,写出来的东西还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但心里的情绪明明是涌动的。
她知道自己在盼望他,像一个饥渴的人渴望水和面包一样地渴望。
但是,自卑永远是可慧最大的敌人,一个残缺的女人,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呢。
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四十了,可慧起身,没有开灯,慢慢地走到窗户边,小心地撩起窗帘的一角。楼下的空地上,空无一人。深深地失望如同这夜的黑暗,让可慧无法挣破,索性坐在了窗台前的书桌上,点燃一只烟,慢慢地吸起来。耳边有烟雾飘过的寂寥的声音,空洞的。
其实今天秋天是肯定不会来的,他现在在另外一个城市,他说的,他去出差了。
再一次撩了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的空地,秋天曾经在那里守望过她的。
秋天,秋天也是个男人啊,他也有男人的“品质”吗?可慧想起了肖文,现在她想起他还是很痛,深入骨髓的痛,他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还有他最后的懦弱,他让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因为他给了她怎样的痛,身体的和心灵的,他在她身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可慧发誓不会再陪谁“玩”。到今天她不得不认为当年的举动是荒唐的,是不值得的,对,就是不值得,他不值得她为他牺牲掉那么多。秋天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即使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这样,秋天是特别的,他是这个世纪仅留的好男子,一个善良淳朴正直不染风尘的男子,他是一块。
但是,或许他已经有女朋友了,甚至结婚了。可慧叹口气,或许那样是最好的。没有压力,不用自卑。
看着那个闪着绿光的手机,心里有一种冲动,想要听听他的声音。这种冲动已经压抑很久。但和肖文的经历让她对给对方联系有惯性的克制。她还在克制着自己,说不清楚理由。
香烟还在指间燃烧,慢慢地,虚耗着它的生命。只留下渺然的轻烟,渐渐地飘散。
可慧突然地把烟摁灭,跳下桌子,拿起枕头边放着的手机,没有一点犹豫地拨下了那几个
数字。却终究没有按下那个可以接通对方的绿色小按键。这样地重复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地伏在被子里啜泣起来,和肖文的经历给了她太大的影响,她不敢轻易地打搅到谁的生活。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她还保持了这样的隐忍。可她终究是不想在要那样的经历了的啊,重重地按下了绿色小按键,把手机凑到耳边,紧张地听着。通了。
“可慧,是你。”远方惊喜的低唤让她所有的疑虑和不安统统地消失了。
“怎么不说话?”秋天问,磁性的声音里满是温柔。“我好想你,忙完了想给你去个电话,但是又太晚了,怕打搅你休息。” “秋天!”可慧心里非常地愧疚,为她那样地设想了秋天。 “什么???你还好吗?” “??好!你呢!” “好,??忙完了以后特别地想你!” “??” “可慧,” “嗯?” “我在想以前??” “??” “想你走的那一天,我拼命地追,想要追上你,??我告诉我自己,以后,我要把你找回
来??”秋天轻轻地笑了一下,很轻松愉快的笑了一下。隔着一条电话线的交谈更自由。 可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任了眼泪匆忙地向外奔涌着。 “可慧?” “??” “你还好吗?” 可慧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好。” “你没有哭吧?” “??没有。” “没有?那我刚才听到的是什么?是小黄狗在撒尿?” 可慧“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才是小黄狗呢!” “??真希望你现在就在我身边。” “??”
“我想你!”
可慧也想说“我想你”没,真的想啊,但她说不出来。她只是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还有两天,我就回来了。”
“??那好,你早点休息吧。”
“好,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重新爬到床上,躺下,焦虑着,不安着,心里终究是不塌实的。
### 突然成长的过往(五)
细致地上了粉底,然后细致地往脸上扑粉,很好的粉质,为了今天的约会,可慧专门购置的。直到皮肤看上去重新的变得细嫩幼滑,看不到一点毛孔,才把粉扑放进了粉盒里。用睫毛夹仔细地把已经很长很翘的睫毛夹得更加地根是根的清晰,用睫毛掖很仔细地染着,然后眯着眼睛,在睫毛根的地方,画上很细的眼线,再用化装棉把它仔细地晕染开,眼睛就变得更加的神采奕奕了。一点偏自然色的唇彩在唇间均匀地散开。可慧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漆黑的,不用描一笔的略微上扬的两道娥眉;大大的,深潭一样的眼睛;小巧的,秀挺的鼻梁;很柔顺的瓜子脸;很精致的尖尖下巴;很柔顺的唇;中等的个头,却因为比例的完美:修长笔直的四肢,修长的脖子,让她看上去高了许多,但却依旧地感觉娇小细致。一条白色柔软的长裙,上身配着一件针织的,很柔软下垂的银灰色上衣,上衣长到刚刚把屁股盖住,长发很自然地披在肩头,站在镜中的,是一个清秀飘逸的精致女子。
时间还是充足的,可慧慢慢地走到窗边,坐在椅子上,点燃一只烟,慢慢地吸着,心里有一点点的不安。今天她和秋天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在以前的这些天里,他们很少见面,只是电话里联系一下而已。
看看时间,慢慢地把烟头摁灭,慢慢地拎上乳白色的双肩背包,关上门,深深地吸一口气向楼下慢慢地走去。
西餐厅里,灯光华丽且昏暗,钢琴声悠悠地悦耳,这里的一切是妥帖的。至少坐在秋天对面的可慧,就感谢这里有些昏暗暧昧的灯光,她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是把自己隐藏起来的,隐藏在昏暗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自然和轻松一点。
侍应生撤下已经很没有看相的盘子,送上两杯咖啡。可慧往咖啡里加着糖,足足加了三袋,她最怕咖啡的苦味。
用小勺子慢慢地搅动着杯子里褐色的浓稠液体,感受到四周是那样地安静,只有钢琴的声音,在这里面,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小了许多。可慧还在慢慢地搅动着杯子里浓稠的液体,她知道秋天在看她。把小勺提起来,放进了盘子里,暗暗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到秋天的目光,温柔的,却也是火热的。或许也是因为这昏暗灯光的掩饰吧,他才会放任自己这样炽热的目光,还有酒,他们刚刚喝了红酒的。
可慧迎着秋天的目光,有一种情绪被面前的目光鼓励着,蠢蠢欲动。她对他笑了一下,娇媚无比,她以为那是她最平常的笑容。
秋天把自己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可慧放在杯子旁边的,毫无戒备的手。可慧的手指动了动,只是下意识的,她并不想把自己的手移开,这样感觉很好。 “可慧,做我女朋友,好吗?”秋天用他很磁性的男中音低声地问。 可慧低了头,她想说:“好啊!”她想毫不犹豫地说:“好啊!”但是现在?? “可慧,你??有男朋友了吗?”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可慧抬头,看到他的目光,很执着地看着她。可慧笑笑,摇了摇头。
秋天很释然地笑了。 可慧看着他,很艰难地坚持着,其实她也只有沉默而已,她不想拒绝秋天,他是一直都驻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的啊。但是,也不敢接受他。可慧奇怪自己面临这样的选择并不痛苦,她的心依旧轻飘飘的,甚至因为和秋天在一起而感到快乐。
“可慧,你说话啊,答应我!”他微笑着,是她希望的,阳光灿烂的样子。可慧不由自主
地点了点头,真的不想拒绝。让所有不堪的事都见鬼去吧。。 秋天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很舒展的样子。他把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沉默着,许久,他才说:“可慧,我会让你幸福!”
可慧笑笑,心里依旧是那样轻飘飘的快乐。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十点钟,两个人决定离开,现在所有的背景对他们来说都是多余的,他们只要在一起,两个人,很近的,就可以了。 深圳的夜,同样是如火如荼的,街头车水马龙,灯火通明,人群涌动。可慧和秋天慢慢地
走着,手牵着手。四周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是模糊的,静止的,热闹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道模糊的背景,他们只有对方,模糊的背景下他们才是光彩照人的主角。 “可慧,喜欢深圳吗?” “还可以吧。” “我喜欢这里,这里很有活力。” “??” “也很漂亮。” “??” “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好吗?我们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后面的话都听不进去了,笑容现在脸上凝固。 “怎么了?可慧?” “没有,我累了,想回去。” 原本流光溢彩的城市黯淡下来。
洗手间里,可慧站在花洒下面,看着自己平坦细白的小腹上横卧的疤痕。有着疤痕的小腹永远也孕育不了新生命,那是一片不能收获的土地,她是个不完整的女人,难道要把这样的残缺暴露在秋天面前,这样的不堪。为什么还要让他再走进她的生活,像昙花样的惊现,过后该是怎样的凋零和惨淡。可慧勉强地把身上的水珠擦干,躺在了床上。
夜已经深了,周围模糊的黑暗,就像可慧心里弥漫的对孤寂的恐惧一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到孤寂的恐惧。
脑子里却清晰地闹腾着,越来越清晰。到深圳以后,最经常的就是失眠,以前因为工作,不断地换新工作,不断地要去适应,不断地要去学习。但近段时间的失眠明明是因为秋天,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这样失眠的理由似乎有些可笑,但可慧还是不能自己地失眠着。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声音,又忘了插灭蚊器了。
起身,在墙角摸着黑把灭蚊器的插头插上,看到那个小红点亮了起来,黑夜中晶莹剔透的红,艳丽无比。站起来,把灭蚊器往房中间踢了踢。走到床头,却犹豫了一下,转身来到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的空地,心里无端地就温暖起来,却也更加地悲伤起来。如果她是完整的,她会不顾一切地去拥有他,不顾一切地,她有资格。她想着,脸上已经是冰凉凉的了,一摸,很潮湿的一片。
楼道嘈杂起来,两个背了便携电脑的小伙子很快地从可慧的窗边经过,嘴里兴奋地谈论着什么。可慧惊了一惊,赶紧地把窗帘放了下来,脸兀自地红起来。仿佛自己在做什么很隐秘的事,却被别人发现了一样的。赶紧又回到床上,翻来覆去,终究是睡不着。点一只烟,倚在床头吸起来,黑暗中,红色的烟头忽明忽暗,很孤寂的样子。
索性打开电脑,写着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
### 突然成长的过往(六)
公司这段时间在搞促销活动,临时招了一大帮促销小姐,个个都很年轻水灵的样子,呼啦啦一大排,站在小会议室里接受简单的培训。
可慧和几个部门的人忙着做一些准备,从文字的,到体力的。一份一份的报表,一箱一箱的专门做的小包的产品,用来派送的。忙的时候是充实的,闲下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因为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
天已经黑了,台上的主持人还在卖力地渲染着气氛,说着一些不好笑的“笑话”,人群中有人淡淡地笑一笑,更显出会场的乏味。有观众被请了上来,回答一些很幼稚的问题,一轮轮的比下去,然后分别获得一些奖品,都是公司一些不值钱的小产品。然后是几个穿着极少的,颜色鲜艳的女子在强劲的音乐声中跳上了舞台。傲人的容颜,矫人的身肢,这是个美女横行的时代,也是个美女泛滥的时代,满大街充斥的,都是真真假假,真假难辩的美女。
可慧的手机响了起来,在嘈杂的各种声音里,很微弱地响着,但可慧听到了,她一直很留意手机的信息。是秋天,他今天又要加班,可慧松了一口气。把一颗心放了下来。
活动持续了三天,三天没有见到秋天,心里是挂念的,但也是轻松的,或许这样维持的时间会久一些吧。
最后一天,活动一结束,部门的几个人残兵败将一样收拾着已经败落的残局,往车里塞着
零零碎碎的东西。肚子里照样是饥肠辘辘了。
今天老板也来了现场,要宴请劳累了三天的员工。
华强北一家羊肉馆里,一间叫“水云间”的包厢里,端坐着可慧和她的同事们,和老板坐在一起,难免是拘谨的。 老板却一味地要融洽气氛,大声地说着“女士点菜!女士点菜!”最后一人点了一个菜了
事。 一群人是疲劳的,只闷了头吃东西。“会事”的人会找个借口敬老板一杯酒,扯扯工作
上的事情。一顿饭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部搞掂。老板要送大家回去,经过深南大道,从华强北到南头,往市政府方向去的人就自己回去了。 四、五个人就挤在了老板的宝马车上,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话闲扯。岗厦,下了两个
人,白石洲,下了一个人,科技园,下了一个人,车里就剩下可慧和老板了。可慧不得不强打
了精神,想着说点什么,总不能一路上就这样闷着吧。 好在今天的老板话是多的,他有许多的问题,可慧只需要回答就好了。什么“来深圳几年了”啊,什么“在公司干多久了”啊,什么“是那个学校毕业的”啊,什么“对公司有什么意见或是建议”啊。一大堆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到了桂庙新村那一站。可慧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声:“老板,我到了。”
老板头也不回地说:“你住哪里,我送你进去。” 可慧说:“那怎么好再麻烦您?” 老板爽朗地笑了一下。说:“几步路的事情,而且我这里也不好转弯。” “那麻烦您了,我就住在愉康旁边。” “自己买的房?” “租的。” “户口呢?办到深圳来了吗?” “还没有呢。” “公司今年有几个户口指标,看能不能解决一下。”老板用很随意的口气说。 其实可慧对户口的态度是不已为然的,户口在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她不确定自己到
底会在那里安定下来,而且,以后也没有小孩要读书。但是可慧还是谢了老板,也许他本身也只是随便地说说而已。
车到了通向公寓楼的路口,可慧说:“老板,我到了,谢谢您。” 下了车,向里面走去。她不想车开到里面去,她担心秋天会在里面等她,万一误会了怎么办,对他,她是很紧张很柔软的。
路上行人寥寥。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很疲倦的清脆响声,身影投在地上,忽长忽短,却是寂寞的。空闲了,安静了,就开始不能自己地想他,因为想他,而觉得格外地寂寞。肩上的包被拿在了手里,很随意地晃动着,幽幽的。有丝丝的风吹过,感觉到一点凉意,可慧扬着
头,眯了眼睛,感觉着清风拂面的惬意。还有丝丝的头发,轻轻地拂过脸颊,凉凉的。
穿过小巷,走进不大的空地,心里无端地有些温暖和盼望,四处看了一下,他不在,是啊,他还在加班呢。
走上阶梯,路灯已经修好了,昏暗的灯光,拉长的身影,走廊里回荡的寂寞的高跟鞋的声音,一切都放松了,喧嚣紧张的一天,在这里就放松了。打开房门,把鞋蹬掉,放下包,换下身上过于合身的套装,坐在床边的地上,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秋天的电话。
有人说在深圳电话是不能缺少的东西,因为这里的人是孤独的,又是特别怕孤独的,在这里不褒电话粥的人是很少的。可慧这两天也开始褒电话粥。每天见面的时间太少,几乎没有。还好有电话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感觉一下彼此的关爱。
秋天用很平淡的口吻告诉她他还在办公室里,还要等一小会才会回去。在公司他都是这样的一副语气,淡淡的。挂了电话,抓紧了时间冲凉,插上灭蚊器,点燃一只烟,安慰一下痒痒的喉咙,然后抱了一本书看着,只等了电话响起,秋天回到家是一定会来个电话的,很温柔的声音,很妥帖的关怀,还有电话里的轻吻,是入睡最好的良药。房间里是静的,翻书的声音和烟燃烧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清晰。可慧压抑着自己的盼望,静静地等待着。
### 突然成长的过往(七)
第二天,不到十点钟,可慧就被部门秘书通知她到老板那里去。可慧有些忐忑,像她这一级的员工,是绝少有什么事情要老板亲自召见的。
可慧敲了敲紧闭的总经理室门。
“请进!”老板从大班台里抬起他精明的脸。
可慧推了门进去,老板微笑着从大班椅上抬起屁股,让可慧在沙发上坐。可慧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老板笑着走过来,在可慧的身边坐了下来。一个不年轻的,但还算挺拔俊朗的男人。
“阿梅啊,现在公司有几个进户口的指标,我看你工作表现还挺不错的,考虑分配一个给你。”老板的上身向前倾着,可慧闻到了他嘴里陌生的气味。可慧屏住呼吸,笑笑说:“谢谢老板!”
“主要是考虑到你一贯的工作表现都是很不错的。”
可慧笑笑:“应该的。”
“你看你今天有空吗,想请你晚上一起吃饭?”老板脸上有控制一切的自信微笑,和眼镜里放肆地在可慧脸上停留的目光,在他的王国,他当然地有绝对的权利,他以为。
可慧突然地丧失了所有的耐心,站起来,说:“老板,您还是把指标给别人吧,户口我是无所谓的。”
老板无所谓地语气说:“随便你。”
可慧走出总经理室,心里十分的沮丧,她明白,恐怕是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或许会被辞退,可慧猜想,那就等着吧,反正辞退她公司应该要给他至少一个月工资的补偿。这样想着,工作也静不下心来做了。等了几天,却一点事也没有发生的迹象,那就先干着吧,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也是不容易的。
### 突然成长的过往(八)
周末的晚上,深圳的街头,一个清秀美丽的女子款款的向前走着。她穿了白底圆点的及膝短裙,一件白色的合身T恤,米白色的细高根凉鞋,手里拎着的白色小坤包不安地晃动着,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飘舞起来。她走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开始奔跑起来,没有目的的奔跑。
累了,倚着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弯着腰,用力地喘着粗气,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好像不能承担身体的重负。
秋天,她发觉自己此刻是那样地需要秋天。哆嗦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可慧?”秋天的声音是矜持的关怀,他今天有应酬,电话里的背景音很空旷,夹杂着偶尔“砰!”的一声,他应该在保龄球馆。
“秋天,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可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问。
“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十一点钟左右吧,怎么了?”
“我在家里等你!”挂上电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茫然地四处看了一下,发觉自己是离书城很近了。慢慢地走着,已经感到有些筋疲力尽。走到车站,上了一辆往南头方向去的车,坐在座位上,浑身就瘫软了下来。
房间里,很静,没有一点的声音。冲了凉,穿着白色的有蕾丝花边的睡衣蜷缩在床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墙角白色的表面,思维却是游离的,过去和现在,她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她的命运由今夜来决定。今天夜里的际遇让她有了这个决心,让秋天来决定她的未来吧。她是抱有希望的,她相信秋天是不俗的,可是,她又凭什么来要求秋天是不俗的。
思维依旧地混乱游离。看来这份工作确实是保不住了。可慧想起了今天夜晚的“应酬”。可慧的应酬是很少的,而且都是和销售经理出去的。今天老板的秘书却通知可慧晚上请客户吃饭。和老板到了酒店的包间,却发现里面再没有别人。老板很有风度地求爱,然后很理性地开出了他的条件,而且马上申明他永远不会和太太离婚的,因为他重视自己的家庭。老板是个善于经营的人,不然他不会那样直接,像在谈一笔业务或购买一件商品。可慧淡淡地,说自己要结婚了,男朋友肯定是不允许她这样的。
于是老板淡淡地祝福她,一顿饭没有过多语言的结束。
手机绿色的小莹点还在闪一闪地等待着。楼道里不断地有脚步声经过,每一次有脚步声响起,可慧都紧张地注意着,有脚步声走过了,却还是没有停下来,悬着的心就随了已经远去的脚步声把失望无端地拉长了。还有脚步声还没有到门前就已经消失了,悬着的心就像一篮失去重力支撑的水果,呼啦啦全掉了下来,很猛的势头,跌落到地上,却没有一点反弹的力气。
心里是脆弱的,但必须要坚强。今天会把一切都告诉秋天,将来是怎样的,都由秋天来决定了。他离开,她不会怪他。他留下,她将用自己所有的力气来对他好,来珍惜他。
突然地坐起来,或许这是和秋天的最后一次见面,不能给他留下这样平淡的印象。可慧起身,给自己细致地化妆,然后对着自己的一堆衣服琢磨着,拿不定注意。换过几次以后,终于没有把最后一次换上的黑色的吊带连身裙脱下。在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确定是美丽的,然后穿了黑色的细高根凉鞋,拎了黑色的手提包出去。
咖啡屋里,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黑衣的清丽女子,神情就像这昏暗朦胧的灯光一样忧郁。她的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已经有些凉了。音响里放着一首低缓的曲子,在她听来,也是悲凉的调子。向服务生要了一个烟灰缸,点燃一只香烟,烟雾弥漫开来,幽幽地,透着一些悲伤。时间很慢很慢地消逝,可慧甚至怀疑它已经凝固了。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去大半,燃过的灰烬弯曲着,随时都有要掉下来的可能,可慧把烟灰弹掉,仿佛还弹掉了时间燃烧过的灰烬。如果过去的事也能像香烟的灰烬一样被弹掉,然后就不存在了,该有多好。
手机尖利地响起,突然觉得就是这样一直等待也是一件令人愉快地事,至少是有希望的啊。
电话里秋天告诉她他已经到南头了,可慧淡淡地告诉他约会的地点。
“怎么?想在外面坐坐?”秋天问,声音愉快而亲切,一个像白开水一样淳朴干净的男子。
“我在这里等你。”挂了电话,心情紧张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的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
顷刻,秋天夹着一阵风进来了。他还没有换下上班穿的衣服,深灰色的笔直的西裤,灰色的烫得很整齐的短袖衬衣,灰色的有些反光的丝质领带,干净的皮鞋,修理得短短的头发。拎着一个式样很大方的公文包。他看见了可慧,微笑着走过来,微笑里也透着阳光的味道。可慧的心抖了抖,她就要失去他了。
“今天这么好的兴致?”秋天在可慧的对面坐了下来,看定了可慧,抓住可慧柔软白皙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低声地说:“每天都好想你。”
心里有碎裂的声音,感觉到疼痛,可慧抽回自己的手,端起咖啡杯猛地喝了一口。
“怎么?你抽烟?”秋天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蒂。
服务生拿了水酒单站在了旁边,秋天没有看一下,就说:“来杯咖啡吧。”现在要什么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谁坐在一起。
“来瓶酒吧。”可慧说。
秋天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地看了可慧,问:“长城干红?”他高兴可慧今天有这样的兴致。
可慧点点头。
秋天又握住了可慧的手,暖暖的手心,给过她多少的安慰和爱抚。可慧贪恋着,不舍得再把手拿开。
“这几天还好吗?”秋天问。
可慧点点头,“我打算换一份工作。”
“为什么?有好的去处了吗?”秋天不经意地问。
“还没有,准备重新去找。”
服务生把酒送了上来,一人面前倒了浅浅的一杯,动人心魄的红。可慧让自己往黑暗里再躲了躲,掩藏她不能细看的憔悴。
“现在这份工作做起来没劲了?”秋天还是随意地问,他不在乎可慧想怎样工作,或是换不换工作,他已经想好了他们的未来,他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们两人过上富足的生活,可慧的工作只是让她自己觉得充实一点而已。像可慧那样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在深圳这样的地方,也就是勉强养活自己而已,想成家立业,还是很具体的。而且,他不想让可慧为生计担心。在他骨子里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
可慧看着神情轻松的秋天,想要说的话全都不想说了,这样多好,就这样该有多好。
“怎么啦?”秋天问。
“??秋天,你想知道我离开你以后的生活吗?”
秋天沉默了一下,眼睛里浮上些许的隐忍:“怎样?你小舅舅他们对你还好吗?”
可慧点点头,说:“我想说的是我考上大学以后的生活。”
“你不是在深大读的自考吗?”
可慧摇了摇头说:“我以前考上大学了的,在重庆的一所大学。”
秋天看着她,很平静地。
可慧喝了一口酒,有些酸涩的味道。她接着说,说她的贫穷,一天就靠三个馒头来维持生命,生命里只剩了饥饿,铺天盖地的饥饿。还有艰难的寻找工作的经历,怀揣着用菜票换来的两块钱,坐上了去街区的中巴车,肮脏灰暗的灯光下,像商品一样地坐着,等待别人的挑选
秋天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慧控制着自己的颤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张扬的红。秋天要走了,她不会怪他,她本来就没有得到他的权利,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地哭,眼泪滴落下来,掉在腿上,摔得破裂了,有很清脆的响声,原本眼泪也是有生命的啊。
低着头,没有勇气看着秋天离开。山顶上伫立的少年,只能永远孤独地留在记忆里了。
身边却温暖起来,她颤抖的身体被抱住了,被一个很温暖的身体抱住了。突然地没有了一点力气,偎在温暖的身体里,就给眼泪找一个归宿吧。但这归宿也只是暂时的啊。可慧坚持着要离开,秋天坚持地拥着她,坚持地制止着她的挣扎,他说:“可慧,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离开吗?你太小看我了??你的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你还不明白,我们之间是什么都可以接受的??我们要的是未来??”
可慧奋力地挣扎着,说:“不行的,我给不了你的!你家里也不会答应的。”可慧站起来,拿了包向外走去。
服务生诧异地看着黑衣女子快步地走出去,高大的男子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就跟了出去。服务生走过去,拿了钞票,追出去向男子叫起来:“先生!找您钱!”
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服务生笑笑,把门一拉,回去了。 可慧在前面奔跑起来,低着头仓促地奔跑着,感觉到没有边际的痛,把她整个人全部淹没了。她想要他,很想要他,她希望他能接受她,但她发现自己不允许自己把事情说完,要离开,也要离开得美好一点,毕竟他是秋天啊。
她被拉住,继而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熟悉的气息,那样亲切的体温,多想就偎在里面,停顿下来。
“可慧,你听我说,我不介意,真的!”秋天低声地说,用她那样喜欢的语气和声调。
可慧沉默着,倔强地坚持。
可慧还是要往回走,她挣扎着,秋天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喘着气,执着地看着她,街道上有人在看他们。可慧是没有一点知觉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知道路人在看他们,但他无所谓,他只在乎她。
可慧有了一些平静,他拉着她的手向她的宿舍走去,他不时担心地看看她,就像小时候,他接了她,拉着她的手,走着,都要不时地看看她,看她还在哭吗,看她还好吗。看到她,心里的塌实就会多一点。她还是在拒绝他,他不担心这点,他会让她明白她在他这里是多么的美好和重要,不管她经历过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扯扯绊绊地走着,扯扯绊绊地上楼,开门,站在可慧的房间里。可慧挣扎着,要挣脱他的手,他固执地握着。
“我的手好痛!”
他惊觉,他是太用力了。放开手,看到她白皙瘦小的手腕上乌红的手指印。他的心疼起来,皱了眉,一迭连声地问疼不疼,捧着她的手,就像捧着易碎的豆腐。可慧摇着头,说:“你走吧。”
秋天固执地站在她面前,说:“除非你不要再提那样的话,不然我不走。”
可慧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流泪后零落的脸,她说:“我是认真的,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我不管别的,我只要你的将来,我们可以像我的父母一样,一生一世,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不离不弃,我们可以做到的??”
可慧艰难地转过头,推开秋天,她定定地看着他,说:“相信我秋天,我不能!”
“为什么?”秋天不解地问。
可慧沉默了,慢慢地,把自己吊带裙的肩带褪了下来。
“可慧!你干什么!”秋天按住她继续向下滑的手,他的眼睛里在冒火,他对她的感情是干净的。
可慧平静地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的目光坦然而冷漠。那个疼痛的初夏,那个粉碎性的初夏,天知道,她曾经把她埋葬在了那个初夏,她忘不掉,不是因为她还眷恋他,是因为她是那样地痛过,那种疼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随时,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撕裂的痛。慢慢地褪下裙子,光洁匀称的上半身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渴望过许多遍的身体。他看到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横卧的蚯蚓一样的疤痕,那样的醒目。他抬头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有死亡一样地沉寂。她梦呓一样地说:“因为宫外孕,输卵管被切除,我以后永远不可能有小孩了。”两行眼泪从她深潭一样的眼睛里流出来,冰凉凉地挂在腮上,无奈的祭奠。
他呆住了。
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堕胎,宫外孕,输卵管切除,她到底还经历了多少。可她明明就是他爱的那个女子,从小到现在,一样的温顺,一样的美丽,连眼睛里透着的些许苍凉,都没有一点的改变。可是,在这些后面,她到底还经历了多少。他发觉自己是嫉妒的,嫉妒别的男人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可慧彻底地失望了,她知道结局是这样的,她说:“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可慧。”秋天心痛地低呼,他何尝没有颠覆的疼痛。
“出去!”可慧发狂一样地把他推了出去,关上门,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压抑的撕裂的号哭。门外很安静,他走了。
世界毁灭后的沉寂,有一只蟑螂很快地爬过,可慧看着它,一直爬到了书架的下面。
颓然地倒在床上,身体上,手上还有他留下的余温,因为这一点,她就更加地爱了自己,她珍惜地看他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指印,把脸贴了上去,指印上落上两滴晶莹的水滴,顺着手腕滑落下去。
一直哭着,除了哭还能怎样,一张不大的床承担了虚脱无力的身体,每每脆弱的时候总会想到妈妈,二十几年前的陈旧的阳光下微笑的妈妈,她在床头柜上的小镜框里存在着,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安慰,却虚无得没有一点现实的痕迹。
慢慢地,没有眼泪了,却怎样也是睡不着的,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要动一下,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声音,让它咬吧,不想去插灭蚊器了。
“铃--!玲--!”手机来电的声音,一定是自己在想象,这样的深夜,谁会惦记你呢。“铃--!玲--!”声音是真实的,是他!可慧跳下床,地上撒了一大堆她擦眼泪鼻涕的纸团。光了脚跑到门边,捡起掉在门边的手提包,她心痛地发现,她还是那样的期待他。
手机上显示的却是小言的号码。
她痛哭流涕地说,我想结婚了,我要结婚了,随便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小言,你要给我介绍一个,一定!
“到底怎么了?”小言的声音有些失控,酒精腐蚀了的声音和意志:“现在要不要过来?找点乐子?”
“不要,我要结婚,好想结婚!”
“好,要结婚还不简单?怎么,和你的孟秋天闹蹦了?”
“小言,我真的累了。”可慧突然发现,面对别人,她的自卑是很少的,她没有想过别人会不会接受她,她只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别人。爱和不爱,决定了累或轻松。面对秋天,她是累的。那么,就找一个不会感到内疚和累的人吧。
说了很久的胡话,流了许多的眼泪,可慧才慢慢地安静下来,有声音的夜晚,变得不是那么的寂寞。
天亮的时候,从床上坐起来,身体的感觉是虚脱的,和心理上的感觉一致,床头的烟灰缸里,满满的一堆烟蒂,都是昨夜燃烧过后的灰烬。勉强地梳洗,换衣服,镜中的自己是不忍多看的,二十八岁的红颜是怎样的脆弱,她急速地憔悴了,眼睛还是红肿的。马马虎虎地收拾一下,就出门了,想着今天还要辞职,明天或者过几天,就要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生命是低调的,但还得继续。
跨出门,白花花的太阳射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天是蓝的,世界是怎样的多彩,但在她的眼里,却是暗的,无聊的。
慢慢地走下楼梯,他会在下面等她吗,就像以前一样。
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楼道旁边,他不在。太好了,可是,心里却深深地失望。
或许,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彼此远离,一个轻松的结局。
### 突然成长的过往(九)
递上辞职报告,两天后被通知移交手头的工作。一切都很快,很顺利。
中午休息的时候,翻看着报纸,是否有合适自己的工作。工作,在人的生命里占了多重要的位置。有人算过这样的帐,一天二十四小时,人们睡觉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吃饭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做爱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休闲的时间更不会超过八小时,偏偏工作的时间却在八个小时以上,人生活在世界上是身不由己的。可是不工作显然是不行的,你要吃饭,要穿衣,要生活在人群中,如果你还不想完全地蜷缩在自己狭小的龟壳里,你就得工作。还好,深圳应该算中国最好找工作的城市之一,这里不需要凭关系,只要有文凭,能胜任这份工作,你就一定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也是可慧留在这里的主要原因。所以,怎么也要在工作之余,去深大考文凭。
下午,工作就移交得差不多了。用一个小纸箱收拾自己的东西,水杯,文具,一些自己的资料。部门的人都沉默着,偶尔经过,就用很平常的语气对可慧说:“有空来坐坐!”没有人会问你原因,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工作人员的流动性是很大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离开,认识的人走了,再来了不认识的人,然后再走了,就这样重复着,这是一个漂浮的城市,你永远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来,你惟有前进,不敢有一丝怠慢地前进。
两天,都没有秋天的电话,他真的离开了。
去财务室结了账,捱到了下班时间,才抱了纸箱离开,不习惯在上班的时间走在大街上。其实心里是有些不舍的,这里留下了她一年的痕迹,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她在离开的时候,心存眷恋。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天天伏在上面的工作台和电脑。
电梯里,挤满了下班的人群,疲倦里夹杂着下班后的轻松。她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到这样的感觉的。
走出大厦,心里有暂时的轻松,有一种胜利的姿态,没什么大不了,年轻的女人,总是会遇到一点像老板这样的麻烦。是的,没什么大不了,工作,不要了,不会为了一些可笑的条件把自己出卖给那些猥琐的男人。不就是几个钱和一页户口吗,她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她自己的感受,这是个机会很多的城市,可慧不怕他们,她能养活自己,她觉得她不比他们低贱,她不会向他们出卖自己。她比他们要高贵。
可是,自己还是不轻松,没有着落的工作,还有秋天,这两天,她都在想他。蔚蓝的天空,是苍白的。 远远地,她看见了他,很熟悉很温暖的身影,修剪得很整齐的短发,一张行云流水的脸。她低了头,想要掩藏自己的憔悴,可阳光下没有阴影。她向旁边疾走,他跟上来,要拿她手里的纸箱。她紧紧地抱住它,不让他拿走。他放弃了,只跟在她后面。
“我不想要小孩的。”他在后面说:“现在要养个小孩太贵了,也太耽搁精力了,我就没想过要小孩。”
可慧还是疾走着,他又堵在了她的面前,很坚决地说:“我真的不想要小孩。” 可慧猛地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跟着她,固执地抢过她怀里的纸箱,一只手抱着,一只手拉着可慧的胳膊,向车站走去。可慧挣扎,坚决得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挣扎。纸箱被她掀翻了,抛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撒得一地都是。她看着他,眼睛里恨恨的表情,他也看着她,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秋天先软了下来,蹲下收拾地上的东西,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收拾着细小玩意。可慧看着,眼睛开始酸涩,她也蹲了下来。胡乱地把东西塞进箱子里。秋天抱起箱子,拉了可慧的胳膊,两个人就这样扯扯绊绊地走着。到了车站,还没有车,秋天说:“不要闹了,不管你怎么闹,都甩不掉我的。”
可慧突然地低了头,她又何尝不想放弃所有的抵抗。但她的抵抗也是为了他好啊。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秋天伸出一只手来,环住她的腰,不时地低头看看她,然后像哄小孩
一样地哄着:“没事了,好了啊!”她的心陷落着,真想把自己就这样交给这个男子了,不要将来,不要以后,有一天,算一天。 车上,可慧靠在秋天的肩头睡着了。 被秋天叫醒时,车已经到了桂庙那一站了。下了车,外面还是白花花的太阳,突然地离开
空调开得很大的大巴,就觉得外面的温度高得有些不可理喻。还好,这里的夏天是有一些风的。学府路突然地变得长起来,秋天拦了一辆的士,两个人就钻了进去。司机问去哪,秋天只说:“你往前走就是了。”对于的士来说,这段路又近得可笑。
秋天抱着纸箱问:“怎么回事?” 可慧看着窗外,说:“辞职了。” 秋天突然地紧张,问:“你不是要离开吧?” 可慧转回头,看着他认真的紧张,就摇了摇头。 “你保证?” 可慧点了点头。 秋天抓住了她的手,很不放心地紧握着。 可慧的房间里,秋天放下纸箱,四处看了一下问:“你没有装空调?不热吗?” 可慧心里涌上一丝尴尬,她不是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的人,一台电脑花掉她大半的积蓄,
还要留一点来防备换工作的零收入期。她打开风扇说:“空调对皮肤不好。” 可慧背过身去,然后进了洗手间,她在里面说:“你回去吧!”哗啦啦地洗了手,听一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疑虑地出来,果然看见他还站在那里,在看着她书架上的书。
“坐!”他指着床铺说。仿佛他才是房间的主人一样。 可慧坚持着,抵抗他所有的建议,她就是要抵抗他。 “就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风扇“呼-!呼--!”地吹着,空气也被吹得躁动起来。有一刻的安静。两个人都沉默
着,没有语言。 “你昨天没有休息好?”秋天问。 “没有,我休息得很好。” “??我没休息好,我一直在想你,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 “??” “??我不在乎以后有没有小孩,现在有多少家庭都不要小孩的,这不是什么问题。” “??”可慧高筑的防线在步步瓦解。 “??要说我一点不介意是假的,但是,我能理解你。谁让那个时候没有遇见你呢,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他伸出手去抚摩她的脸,她的脸上已经又是冰凉潮湿的一片的。他把她拥进怀里,她因为啜泣,口齿不清地说:“可是,我不能给你小孩。” 他轻抚她的头发,心疼地说:“傻!我才不想要小孩呢!” “可是我有那样的过去??” “我真的可以不介意,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你是想要小孩的,你也会介意的。” “可慧,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可以做像我的父母一样,不管经历什么变故和磨难,都可以不离不弃的一对夫妻。你知道为什么吗?”
可慧看着他,她明白。 现在这样的城市里,要找到一个自己可以完全不考虑对方条件的对象有多难,每一个人在恋爱之前,都会估量着对方的条件,看自己有没有吃亏。每个人都像商品样地把自己能公开的的条件摊开来,再把对方的条件翻来覆去地揣摩着,衡量着。人们是现实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因为社会太现实了。这是认真的恋爱是“正餐”,还有“加餐”,还有“零食”,不需要对方的以前,更不要对方的将来,不需要了解。我们认识了,我们做爱吧!人们接触性器官就
像饿了啃一块面包一样随意,遗忘比撒尿还来得快。爱情就像快餐样的简单,像焰火一样激动人心,也短暂凌乱。 她不要这样的爱情,她珍惜自己,像自己是处子般的珍惜,她拒绝一切没有爱的性交,她
享受不来单纯性爱的欢娱,更接受不了被物质收购的身体。她要的是最传统的爱情,有安全感
的生命里水乳相融的平淡和关爱,她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但是这样的感情来了,她却害怕起来,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子,像小言,像每一个普通的女子,然后她可以骄傲地承担他的爱,再把自己的那一份潇洒地给出去。她想得到他,
太想得到他。她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有安慰的哭泣,也是幸福的。
秋天抚摩着她的头发说:“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太久了,可慧,你明白的。对你我是真心的。”他捧了她的脸,她避让着,不让他看见她的憔悴。他固执地坚持,用手擦她的泪,然后吻她,她还在躲避,但她无法拒绝他的体温,他带着薄荷香味的气息,她慢慢地停止了挣扎,热烈地回应他,口红在唇间颓败,像零落的花瓣。
### 物质的天使(一)
表妹涟青要来了,接到小舅妈的电话时,是可慧刚在一家广告公司里上班第三天。那是晚上七点多,可慧还在深大的教室里上课。小舅妈在电话里一再地暗示是他们一家人养大了可慧,她说她相信可慧不是没良心的孩子,所以她很放心地把涟青交给可慧。然后一再地申明他们一直不同意涟青离开北京,但是涟青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北京是最好的城市,就让她出来锻炼一下也好。可慧说,涟青没有文凭,怕是要找到好一点的工作会比较困难。小姨妈说,你不也没有文凭吗。放下电话,可慧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还是有几个亲戚的。
过了两天,涟青来了电话,问房子找到了没有,她不要和可慧合租,她要租一套单身公寓。这是可慧希望的,虽然她和涟青是表姐妹,但她们毕竟是生疏了,可慧只记得她黝黑的圆圆的胖脸,细小的眼睛,赖在脸上不肯挺起来的鼻梁。以后的涟青,可慧是没有一点印象的。于是可慧赶紧在网上张贴了租房启事,每天查看网上的招租广告。涟青的电话没搁下多久,小舅妈的电话就来了,要可慧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要涟青和可慧住在一起,要可慧“管着她,免得她翻天了。”电话里吵得厉害,是涟青和小姨妈在争吵,但这不妨碍小姨妈向可慧下达任务。
放下电话,可慧又开始修改租房启事,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她们在电话里从来没有问一下她的意见,她想不想和涟青合租,有没有打搅到她的生活。谁让可慧是他们养大的呢。所以她们可以用那样命令式的口气和她说话。
以后的几天,可慧一下班就到处去看房,看过的房很多,合适的却没有一套。秋天也开始帮她找房,动员了他的同事和朋友一起来找。几天以后,忙乱地把家搬了,购置了一张新床,收拾出来,就打电话通知小舅妈:涟青可以来了,都准备好了。小舅妈在电话里很“大人”的问:房间有热水器吗,家电齐全吗??可慧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他们养大了她,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要求她。
放下电话,看着这套陌生的房屋,想着还有一个陌生的人要加入这里,就感到一些不适应,多少年,都是一个人住了。秋天还在拖着地板,而她已经累得不行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不忍心看秋天一个人打扫,就说:“别弄了,休息会吧。”
“把地给你拖了,我看你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埋头干活的秋天,心里里有了一些潮湿,一点点的关怀,就足以让她感到十分的温暖。她跳起来,拿了抹布,把刚安排好的东西细细地擦了一遍。
### 物质的天使(二)
星期六的下午,可慧就站在了罗湖火车站的出口处,接她已经认不出来了的涟青。手里,高举着一个牌子:梅涟青。秋天来不了,他出差还没有回来。 人流向外涌动着,有许多很年轻的面孔,大概是刚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吧。他们的脸上都没有可慧刚来深圳时的迷茫,他们大都带着即将面临新生活的激动,大都踌躇满怀的样子。
两个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女孩站在了可慧的面前,对她惊喜地微笑。两个女孩是经过长途旅行的样子,脸和手都不太干净,衣服上也散发着汗和火车上的那种特有气味混杂着的味道。
可慧看着她们,不确定她们中的一个就是涟青。涟青的皮肤是偏黑的,眼睛是细小的,鼻梁是塌的,嘴唇是丰厚的,这是可慧对涟青的所有印象。虽然她做好了“女大十八变”的心理准备,但她的准备里没有这样大的变化。面前的是两个漂亮的女孩,一个留着长发有着细瓷一样白皙的皮肤,明目皓齿,虽然长发凌乱地扎了一个马尾,但一点不影响她的青春靓丽。留着短发的女子虽然有着褐色的皮肤和丰厚的嘴唇,但却长了一对顾盼生挥的大眼睛,白分之一百的是个双眼皮。而且,她的鼻梁骄傲的挺拔着,鼻尖还很洋气地翘着。不可能会是她,再怎样变也不会把根本的东西都变了。但这个有着褐色皮肤,耳朵上钉着许多个耳钉的美女,却准确无误地对可慧叫了一声:“表姐!”
可慧把牌子放了下来,看了她说:“涟青?”
可慧手里就多了两个很大的旅行箱,女孩的东西是很多的。可慧肯定她们带的几个大箱子里,一定有一大半都是一些廉价又时髦的衣服。还有一堆廉价的化妆品。拖着沉重的行李向大巴站走去,这个叫方红雨的女孩要去莲花山,她的亲戚没有来接她,因为知道有人去接涟青。可慧真想把她放在车上就走了,这样至少可以表示她不是随便使唤的人,他们至少应该给她打个招呼,说两句面子上的话,但是都没有,似乎什么安排可慧都应该要接受的一样。但可慧还是做不到,她看了纸条上的地址,她都找不到那个地方,不要说这个刚来深圳的小姑娘了。
可慧正在犹豫要不要叫的士,涟青已经却很潇洒地拦了一辆的士。司机下来把车的后盖箱打开,努力地往里面塞着行李,然后每人的腿上还抱了一件,才勉强地把所有行李安排了下去。
一路上两个女孩兴奋地闹着,很年轻放肆的语言,很年轻放肆的笑声。那种势头让人们觉得,世界确实是她们的,因为她们的年轻,因为她们的美貌。
的士开出不久,方红雨就问可慧借了手机,给她的亲戚打了电话,说她们马上就要到了。车到了约定的地点时,那里站了一个已经很不耐烦的女子,应该和可慧差不多的年岁,穿着居家的宽松衣服。她帮着她们下行李。然后拖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离开。她一直唬着她的脸,似乎是可慧给她带来了包袱一样,还不耐烦地唠叨;“也不知道姨妈他们怎么想的,当深圳遍地黄金啊,一个没文凭的小姑娘,来找什么工作啊。”方红雨就暂时地收住了她的欢喜,冲涟青吐了吐舌头,跟在女子后面,颠一颠地走了。
重新坐上车,涟青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可慧说话。可慧明白,以后要适应有她的日子了。
### 物质的天使(三)
简直就不敢相信这几个包能装下那么多的东西,一回到家,那几个包就像爆炸了一样,里面的东西呼啦啦地扯出来一大片。里面廉价时髦的衣服比可慧想象的多多了。沙发上,地上,涟青的床上,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各种质地的衣服。
涟青冲完凉,穿上一件白色刚遮住屁股的大T恤走了出来。那些东西还堆在外面,涟青就开始很兴奋地看房间。
客厅,摆放着一个三人沙发和一台电视,还有一部影碟机,墙角立着一个冰箱。旁边还有一个餐桌和几个椅子。可慧的房间里是她的电脑和一张床,还有一个简易衣柜,一个简易书架。窗户看出去是另外的一些住宅楼,一栋挨着一栋。涟青房间的窗户看出去也是一样的景色,只是角度不一样而已。涟青的房里有一个大衣柜,是房东的。然后有一张床,一张梳妆台。看着自己的房间,涟青无不委屈地说:“我房间里的东西比你房间里的东西少。”可慧拿了衣服去洗手间冲凉,没有理她。
出来,看见涟青心安理得地坐在一堆衣服中间啃着苹果看电视。房间里有遭劫后的凌乱。可慧不清楚这个小时侯骄横的女孩现在是怎样的习性,她面无表情地说:“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再看。”
“嗯!”涟青回答了,却没有动弹一下。
“听见没有,你看家里乱得有地方下脚没有?”可慧把脚下的一个布娃娃踢了一脚说。
“休息一下不行啊!”
可慧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客厅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坐了,可慧干脆回自己的房间躺了下来,夏日的午后是特别疲倦的,不要说还出去跑了一圈。
电话铃响了起来,可慧知道是谁。拿起话筒,果然是小舅妈刀片一样薄的声音:“可慧,你接到涟青了没有?”
“接到了。”
“那以后你这个当表姐的就要多照顾一下她了,她第一次出门,从来就没有吃过苦头,你凡事就多担待点了。还有,你到深圳那么多年了,看能不能帮她找一份工作,只要是坐办公室的工作就可以了??”
“小舅妈,找工作的事得看她自己的,我是一点忙都帮不了的。不过这里的工作还是算比较好找的??”
“你不要说这些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拿你当亲闺女一样地待过,对涟青你可??我们对她去深圳也是不赞成的,北京哪一点不比深圳好?再说,一个人在外面太辛苦了,但她就是要去,无所谓了,如果不行就让她回来??”可慧麻木地听着遥远的漂浮的声音,他们有恩过她,所以有这样的要求也是理直气壮的。
“要和涟青说说吗?”听到舅妈的话似乎已经接近尾声。
“你叫叫她吧。”
“涟青!”可慧把话筒递了过去。
把衣服抱起来放在另一堆衣服上面,可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等着涟青很不耐烦地跟她妈妈说完话,就开始了她的谈话。她想是应该要和涟青谈一次的。她对这个小表妹是有责任的。
“你准备找一份怎样的工作?”开场白很可笑,像老师对学生,或是长辈对晚辈。
涟青愣了一下,或许她还没有考虑到这样具体。毕竟她才刚刚高中毕业啊。“随便。”她很“随便”地说。 “你会什么?”
涟青又愣了一下,把眼睛从电视上收回来看了可慧一眼,没有说话。 “电脑?” “??上网吗?”涟青的眼睛里露出很热烈的光芒。 “不是指上网,是说一些应用软件??” “不会!” “??你外语怎样?”可慧没有信心地问,一个高中毕业生的外语再好,好得过这里大把
大把的本科生、研究生甚至博士生的外语。问题提出来,可慧就感到了这个问题的可笑。 “??还可以吧。” “你高考的时候外语考了多少分?” “??四十几分。” 可慧吸了一口冷气,这也叫可以?“你应该继续读书的,你这样找工作是很困难的。” 涟青很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说:“你不也没有文凭,不也找到了工作。再说,谁都知道
深圳是个好地方,‘到北京嫌官做得小,到深圳嫌钱赚得少,到四川嫌结婚结得早,到海南嫌腰板儿不好。’别人都说深圳的机会是最多的了。”她突然脸上堆了暧昧的笑容问可慧:“表姐,你去过海南,那里‘那种’真的很多吗?”
“什么?” “妓女啊?” 可慧奇怪地看了涟青一眼,然后把眼睛回到了电视上,一部韩国的电视连续剧,长得很像
金喜善的女主角脸上被浓浓的粉妆武装得密不透风,脸上带着很滥的悲伤欲绝的表情正在黑夜的街头狂奔,算不上英俊但表情装束都很“酷”的男主角在后面追赶着,很无聊的剧情。可慧默然地说:“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你在海南呆了那么久。” “呆久了我就该知道了!”可慧没好气地说。 两姐妹就不说话了,都盯着电视。可慧拿起遥控板,开始换频道,涟青提出了严重的抗
议:“人家在家里天天都看了这个节目的!”
可慧就把台又搜了回来。抓起茶几上的一包瓜子,拿了一颗扔进嘴里,嗑出瓜子壳,用手接了,放进烟灰缸里。以后,她都不能在自己家里随便地抽烟了。 “你男朋友呢?”涟青问。 “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 “烟灰缸是你用的?”
“是我装垃圾用的。”
涟青很不以为然的撇了嘴笑笑。电视里开始放广告,涟青突然地把头转了过来,问:“表姐,你男朋友怎么样?有钱吗?是干什么的?” “你问这些干嘛!” “替你参谋参谋呗!还能干嘛!” 可慧只看了电视,不打算理她这个问题。 涟青把身子凑了过来,很亲昵地对可慧说:“我要在深圳找一个有钱的男朋友。” “你想找就能找到啊!” 涟青得意地笑了:“那当然!”
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把可慧噎得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说:“你凭什么啊!” “凭我的年轻漂亮!”涟青突然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说:“不趁自己年轻的时候找个有钱的男朋友,这一辈子就很难翻身了。像我妈一样,一辈子过穷日子。”
可慧斜眼看着自己这个年轻的表妹,娇挺的鼻梁,顾盼生挥的大眼睛,和记忆中的她相差
太远了。“你整容了?”可慧不经意地问。 “怎么,看得出来吗?”涟青差一点跳了起来,翻着扔在茶几上的小双肩包,掏出一面镜子,仔细地看着自己的面孔,一会把镜子举到侧面,斜着眼看,一会又把镜子举到正面,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检查起来。“看得出来吗?”她转过头看着可慧问,很认真的表情。
可慧摇了摇头,说:“只是和小时侯的样子太不一样了。” 涟青释然地笑了:“女大十八变嘛!” “舅妈就由着你去做?” “她敢不让我去做!”涟青得意地笑了,语气霸道骄横。可慧突然地觉得有些心酸,如果
妈妈在,她是否也会用这样的口气来展示自己所受的娇宠呢。
涟青斜眼看着可慧的胸部,可慧察觉到了,下意识地含了含胸,“表姐,你应该去做做那里,你那里不够大。”涟青说。 可慧听这话有些恼怒,不是因为涟青说她“那里”不够大,而是觉得自己的隐私被别人窥
探了,她没好气地说:“怎么,你那里也做过的。”
和可慧一起分享了部分秘密的涟青已经把她当成了知己,再说,她还是自己的表姐呢。她热情地推荐起自己的胸部来:“是最新的材料做的,” “硅胶?”但凡女人,对这样的话题都不会太不感兴趣的,包括可慧。 “表姐你老土了吧,什么年代了,还说硅胶是最新材料。是“水滴”。”看着可慧疑虑的
表情,涟青又补充说:“是水滴形的盐水袋。”说着就拉了可慧的手去摸自己的胸部:“你摸摸,很自然的,就是躺下都看不出来是做过的。”
可慧赶紧地把手抽了回来。问:“塞一个东西在里面,舒服吗?” “没感觉的,真的。” “有副作用吗?比如,变形?” “你说的是硅胶,这可是盐水袋,几乎没有什么副作用的,即使破了都会被身体慢慢吸收
的。再说,破的可能性太小了,它的承重能力很强的。表姐,你去做吧。”涟青热烈地推荐。
“我才不做呢。”可慧简直不敢想象把自己的身体打开,放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里面,那种感觉想起来都觉得别扭。 “随便你了,”涟青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现在是什么都要竞争的,自己条件不好
的话,连老公都守不住,这外面多少诱惑啊。”
可慧想起了秋天,秋天不会这样的,他是不会在乎她的胸部不是太大的,再说,自己的胸部也不算小啊。可慧平静下来。 “也许,我要去找一份做推销的工作。” “为什么?” “做推销才能认识很多人啊,而且还能认识一些老板,像你这样一天坐在办公室里,能认
识什么样的人啊。” 可慧看着短发上滴着水珠的,满脸都显示着她是多么年轻的表妹,朝气蓬勃的表妹,干净
漂亮的表妹,还有点急功近利的表妹,或许这才是所谓的新兴人类,让这个世界更加喧嚣的年轻一代。。 电话铃突然地响起来,可慧拿起话筒,是小言有些沙哑的声音:“可慧,是我。” “知道,什么事?” “有空吗?陪我健身去。” “今天不行,我表妹今天第一天来。” “已经到了。要不要我做东请她吃顿饭?” “算了,不用。” “那晚上到我酒吧里来玩儿吧,你总不能把别人像你那样的关在屋里吧。” “算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得了吧可慧,现在的‘小孩子’都比你像个大人。还有。”小言暧昧地笑起来,“不是
主动要求相亲吗?怎么又不来了?” “不想结婚了嘛,这还不简单。”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又和你那个小情人在一起了?” “是又怎样?”
闲扯几句,放下电话,想起有两个多礼拜都没有和小言聚过了,心里有些欠欠的。回头看到往自己嘴里塞着泡凤爪的涟青,四周是堆积如小山的杂务,突然地感到很疲倦。就对涟青说:“我睡觉去了,你吃完这块赶紧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
涟青嘴里很含糊的答应着,眼睛还粘在电视上。
### 物质的天使(四)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重重地拍门声吵醒的时候,知道自己是睡得很沉的。
有些恼火地打开门,外面站着涟青,手里抱着一大包冬天的衣服,嘴里边撅着口香糖边说:“我衣柜放不下了,放一点在你这里。”
可慧站在门口说:“不行,我的衣柜也放不下了。”
涟青探了头往里看,可慧就侧了身给她看,她房间里的简易衣柜比涟青房里的那个三开门衣柜小多了。涟青晃一晃地回去了。可慧就跟了过去,在客厅里放了几天的东西终于被涟青收进了她的房间。可慧看见那个三开门的大衣柜里塞满了衣服,简直不感相信涟青的那些个旅行包里装了怎么多的衣服。
还是把那包冬天的衣服放进了旅行箱里,整个房间是显得拥挤的,到处都是涟青的痕迹。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各种廉价化妆品,床上随意地扔着布娃娃和衣服,地上放着一些空的啤酒瓶,(客厅里的冰箱里现在是拥挤的,各种冰激凌、汽水、水果、啤酒、小吃。)所以涟青的房间就有了那些东西的残骸,地上,桌上,到处都是。墙上贴满了涟青得意的收集品,全是一些明星的海报,电影明星,歌星,还有足球明星。然后还有她自己的,大副的“艺术照”。在朦胧的柔光镜下也看得出她脸上有多少多余的脂粉,媚俗的笑容,媚俗的装束,媚俗的布景,照片中的涟青是惊人的媚俗的美丽,但照片中的人却和现实中的人相差太大,大到几乎辨认不出的地步。听说现在在网上认识的对象,在接到对方的“艺术照”以后,都会要求对方另寄“生活照”,看来大家也都知道“艺术照”的欺骗性,但终究还是抵挡不了那惊人美丽的诱惑,花一大笔钱下来,拍一组绝美的照片,娱乐自己,也娱乐可以娱乐的别人。
看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了,可慧就打着哈欠回去睡觉,涟青却跟了来,在后面说:“表姐,我想上网。”
“不行!”可慧坚决地说,这两天的接触可慧就知道对涟青不能有一点客气,她很会粘人,也很会顺着秆子往上爬。她不能纵容涟青,不然她的生活会遭到很大的打扰。
“人家睡不着。”
“你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当然就睡不着了。明天就去人才市场去,找份工作,你看你来了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早点睡吧。”说着就把涟青关在了门外。
躺在床上却是真的睡不着了,可慧就是这样,睡到中途被打扰了,要再入睡就要很长的一段时间。索性爬起来,看看时间已经快两点了。打开电脑,看到秋天凌晨一点多发来的简短的邮件,邮件里说他会在这两天回来,他还说他想她,很美妙的感觉,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有个很亲切的男子,在想她。可慧慢慢地关了邮件。点上一只烟,慢慢地浏览一些新闻,这夜的情绪温暖塌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