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等四磨磨蹭蹭进屋,爸已盘腿儿坐在炕上嗞嗞儿地喝上了酒,爸对四拉拉着脸儿。“狗屁不是,接个人都接不着!”爸咬牙骂老姑娘道。
晚上,四又和爸还有大姐缠麻绳儿。大姐缠着缠着就睡着了。四看看她的可怜样儿,心想:“大姐要是下乡就好了,也比这样儿强。”“快缠!”爸又对四瞪眼睛。终于,四也熬不住了,头抵在火墙上睡着了。
这天,爸来单位领工资。单位还有政治运动的痕迹,到处都是大字报。人们都不正经上班,屋里到处空荡荡的。被爸搧了几个嘴巴子的“走资派”老高又担任了“一把手。”他从爸身边走过去,没理爸。爸看着他的背影儿,在他背后对他瞪眼咬牙。他看一把手出门,骑上了车子,就回到了走廊。爸悄悄儿推门进了一把手的办公室。然后,爸反锁上门,他到处看看有没有能坏一把手的地方。最后,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往里面撒了一泼尿……
从一把手的屋里出来,爸碰到了单位的会计。会计对爸说:“有的人又结合进领导班子了。你啥时回来上班?”“我……”爸眼前闪过了打一把手“高胖子”的场面。“我这病,还不知咋着儿呢。”爸闪烁其辞道。
这年的盛夏,天气暴热。爸往地板上泼凉水降温。他光着膀子,身上还是汗津津的。
四在偏屋刚躺下睡午觉儿。中午,家里只有她和爸两人。爸烦躁地走进屋来。他见四在睡觉,先是很不满意,继而又想起了什么。迟疑了几分钟后,爸又凶神恶煞的喊道:“起来!蠢猪!”
爸在四身后恶狠狠地盯着她,看她是不是起来。四睏得丢丢答答迷迷糊糊的。她只好爬起来下地,拽过门边的一个凳子,坐下又眯上了眼睛。
“起来!”爸看老姑娘还是要睡觉,他的嗓门儿又大了。四半睁着眼睛走出屋门,这样,爸就看不着自己了。她今天实在是太睏了。四在院里转了一圈儿,实在没地方可睡。最后,她站到了装煤的仓棚门口,只有这里才能勉强容得下人睡觉。煤堆上的花筐里一只下蛋母鸡被四惊着,跳出筐,咯咯叫着飞跑了。四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垫到筐里,斜着半卧下去,马上就睡着了。
屋里,爸也没睡着,两眼一直看着棚顶,却没有了睡意。屋里拉着窗帘,地上泼着水,显得凉快多了。过了一会儿,爸打起了呼噜。
早晨,四总爱趴在炕上边吃饭边看小说。二姐让她倒尿盆,她没理。看到高兴处,她往后一伸腿,尿盆被她踢撒了。四楞了一下神儿,马上拿笤帚、锹收拾。爸气得站在门口骂道:“你要是条狗……我早宰了你了,根本不能让你活到今天!”四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收拾完,又往砖地撒上了一层炉灰。干完活儿,她灰溜溜拿起书包去上学。四从二姐身边经过时,二姐低声儿骂她:“成天五迷三道的!”
四搭拉着头来到学校。她经过几个女生身边,待她走过去,几个女生小声儿议论:“就是她……长得像个人样儿……她班男生都爱看她……”有个女生不屑地一撇嘴儿:“咋也没那个命儿……”
一转眼就是六月份,学校又开运动会了。四又跑班级的4×100米接力,她跑第三棒。她往前带第二棒跑了一段儿。接过棒,她加速,超过了前边的两个人。“加油!加油!”场下学生都很兴奋。四跑完,边擦汗边看第四棒往终点冲刺。然后,她往场外自己的班级走去。
英在班级那里喊她。四经过跳远场地,抬头看到了班长。班长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眼光里既有同情又有倾慕。四也忘乎所以地看着他……
广播在响:“现在,广播三年四班通讯员章 晗的来稿……”喧闹声中,四马上又清醒了。她收回了目光,头也不回地走向场下。
课堂上,第四节又是语文课。四在朗读西沙群岛的课文:“阳光/在碧波上/一耀一闪/,海水/把浪花/卷上礁盘/。金子似的/沙土/,白玉般的海滩/珠贝铺满地/鸟肥积如山/……”她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不像初中生的朗诵,倒像成熟的电台播音员。
“很不错。”老师表扬说。四坐下了,她还紧张得轻轻发着抖。因为紧张,她眼里也是湿漉漉的。“小炉匠儿”小声儿说:“傻样儿。”
“妈,我们明天去农场劳动。我带啥饭?”四放学回家问妈。她的眼神儿亮亮的,里面一尘不染。妈正在给弟弟织毛衣。“那不有剩馒头吗,对付儿吃一口得了呗。”妈头儿都没抬。这时,弟弟从外面跑进来:“妈,妈,我们学校明天去野游……”“看你疯的,”妈抽出一只手给老儿子擦汗。
妈掏出了一块钱:“去,买俩面包,一瓶汽水,剩下的买别的吃的。”
弟弟转身又跑了出去。四默默地打土豆皮儿准备做晚饭。她的眼光黯淡了下来。
夜里,四躺在俩姐的脚下睡觉。她又开始做梦:自己来到了妈的单位,她走进一个修理车间,车间停满正在修理的大客车。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儿。她四处张望,慢慢走上楼梯来。
“妈—”她向楼上喊道。没人吱声儿。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在一阶阶楼梯上楼。“妈—”她又向楼上更加大声的喊。可是,还是没人吱声儿。
该到二楼了,四的前面出现了一堵墙,道路被堵住了。“妈……”四感到害怕了,她退了下来,一点点儿往楼下挪动脚步。四走到了车库门口,马上就要出门了。突然,她听到身后的客车启动了,正在向她开来。四心里惊悚极了,她无处可逃,马上就会被车撞倒。情急之中,她赶紧趴了下来。
四趴的地方,正好是修车的地沟里。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底下有很多奄奄一息的狗,它们看四趴过来,又全都争先恐后地翻身趴到了她身上。客车见没有压倒四,又倒了回来,试图再压到她。她被狗狗们压得喘息困难,大客车又继续向自己身上压来……四吓得惊醒了。她坐起来,手捂胸口。家人都在沉沉睡着,大姐在磨牙,说梦话……
第二天早晨,四装好午饭出门,她扛着铁锹。昨夜儿刚下过雨,路上又脏又泞,四跳着脚儿往学校走。半路上,英赶了上来。“你眼睛咋青了呢?”四一抬头,发现英的眼睛有一片青紫色。“我妈打的,拿她厂里缠电线的线轱辘。”英说。四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没事儿,习惯了。”英走得比四还快。
解放车开出了校门。车开进没车胎的泥水里,艰难地前行着。车厢板在左右摇晃,满车的学生随着汽车的倾斜,惊叫声儿不绝于耳。四正靠在车厢边,她紧紧把住车厢板。车离烂泥近时,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翻着臭味儿的泥浆。路边有人在喊“危险!”“太玄了!”车还在慢慢往前开。四几次欲喊停车,自己好跳下车,她没敢。她似乎觉到了某种危险正在向自己迫近。车越陷越深,马上就要倾覆了。四挣扎着挤出一条腿,要往车下跳。就在这时,车翻了……
因为翻车,学生们都被送到了医院。英头上有挫伤。四只是毛细血管破裂。满医院满身是泥的学生。
“没啥事儿。”妈听完老姑娘余惊未消的描述,就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说:“打酱油去。”“妈,我做梦咋恁准呢?”四拿酱油瓶子赖着不走。“去吧,啥梦不梦的。”妈有点儿不耐烦了。
四打完酱油回来,又接着切菜。妈在给四算帐:“不就买一斤酱油、十个馒头,一盒烟火儿、一斤大粒儿盐吗?咋少了一块五呢?”“哎呀,”四赶紧摸兜。“可能丢了。我……”“我让你丢!”妈扯过笤帚疙瘩,没头没脸地抡了过来。
今天,四又是和英一起上学。“你妈咋回事儿呀,她咋总打你呢?”四边走边问。“她是我后妈。她稀罕自己生的俩儿子,不稀罕丫头片子。”英说。“你不总做饭吗,她还想咋的?”“唉……还有人说,我是上海孤儿……”“咋这么多……”四说不清心里要表达什么,也就不说了。“你不也……”英说。“啥?”四问道。“没啥。你爸你妈不也总打你吗。”两人不再说话。她们光脚穿着塑料凉鞋,就在雨水里趟着走。
“爸,小四儿尿血了。”晚上,大姐跟爸说。爸正在炉子上热猪食,两手在洗衣盆里捏着土豆儿。“管好你自个儿得了。”爸说。大姐不再说话。四在偏屋炕上盖着一床棉被躺着,感觉腰很疼,肚子更疼,身子冷得一阵一阵的打摆子。
冬天,又是一场大雪,四踩着没膝的大雪去通知英今天学校放假,让班干部下午到学校开会。
四刚回到家,邻居大娘就抱着俩奶坨儿进屋。她摸摸炉子,冰凉。她又折回家去撮来火碳儿引着火。家里就有四和弟弟。
“姑娘啊,好好儿疼自个儿啊……”大娘没头没脑地说。“这凉锅冷灶儿的,大人也真是的……”她给四坐上锅,“这天儿可别去哪儿瞎跑,西山广场发现了个人头,整得看不清个模样儿。不知道哪个命屈的又遭害了。真是罪过呀。”
“刷刷锅,化点儿奶熬了喝。”大娘临走嘱咐道。四看着熬奶的锅不会动地方,吓得愣住了。她的神情很恐惧,以至于在自己家,她都要用眼光儿到处搜索一遍。
春天到了。雪刚刚化了一层,西山上,学生们正在三五成群地用树枝在雪堆里拨拉着什么。有人找到了粉色的辫绳儿,有人翻出了人的尸块。不时有学生的惊叫声传来……
家里,妈边吃晚饭边说:“听说,她是个上海孤儿。大长辫儿老好看了。你猜是谁干的?是老奚家姑爷儿的爹干的。公安局看老头儿的儿子是专案组的,就让他儿子回避了。案子到底破了。白瞎一个姑娘了……”爸接话茬儿道:“那是咋破的案?”“那还有个跑儿啦?那姑娘爱看电影儿。在电影院锅炉里发现了烧死人的痕迹。听说,烧过人肉能留下印子……”妈说得很恐怖。
饭桌上点着蜡。全家人的脸都隐在暗影里。爸回头往暗影里看看。四也紧瞅自己的背后。全家人的影子都映在了墙上,像一群妖魔鬼怪在群魔乱舞。
夜里,四又做了一个梦:中学的玉米地,里面有座平时没人去的厕所。就在那里,居然也捞出了尸块……其实,白天有时四也去那儿上过厕所,平时那里就阴森森的格外吓人。从此,西山脚下的那片玉米地,连接它的成片的教室,和教室旁边夜晚诡异的礼堂,就留在了四的梦里……
“啊”的一声,四又从噩梦中惊醒了。爸打开了灯。四还是愣怔怔的没回过神儿来。“神经儿病!”爸叨咕了一句,闭上了灯。“爸,别闭灯,我害怕……”黑暗中,有四的哀求。
四家的院子是用竖起的木板围起来的。学生上学放学都从外面经过。二姐、大姐经常用糖纸包上石子儿扔了出去“钓鱼。”
“捡了——嘻嘻……”两人看见有人捡起“糖块儿”上当,就在院子里偷笑。四从屋里出来,二姐招呼她过来。四踮脚儿过去看。她从障子缝儿里,看见两个姑娘捡起了四的画。这也是俩姐干的。
“呀,画得真好。”一个姑娘称赞道。“咋掉这儿了呢?别是人家正在找呢吧?”另一个姑娘有点儿着急。院里,姐仨儿笑成了一团。四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起不来。
下雨天,四在中学操场的积水里挖了个坑,上面盖上树枝、抹上泥。然后,她躲到一边儿。有人过来,一脚就陷进了坑里。“谁这么缺德?”被陷的人就骂。
四和英还有其她同学,上学路上看着一个老人推手推车,上面坐个病人。几人不约而同上前帮助推车。四觉得车上的人很面熟。等把车推到老人家,离开以后,四对英说:“你知道车上那个女的是谁吗?”“谁?”“大鞋棉。”四神秘地说。“大鞋棉?”英吃惊的样子很有趣。“她跟我哥是同班同学。她给学生造反派头头儿刘南征写信,说,我只有一双大棉鞋,写成了我只有一双大鞋棉。她还说,你有一双南征北战的脚,穿上我的这双大鞋棉,咱俩走南闯北革命到底……”
英早笑弯了腰。“刘南征不干,她就病了。好像又被啥头头儿给欺负了,就疯了。刚才推车的可能是她爸。”四接着说道。“真可怜……”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几个人都默默地走路。迎面走来个拎酒瓶的蒙古人,醉醺醺的,四赶紧躲开他。“巴搭以地的有?”醉汉问四。“他说,你吃饭了吗?”英说。四早跑出去挺远了。
放学回到家,四经过走廊就怕。自从知道碎尸案后,她就更加胆小了。走廊原是家里的仓棚,接到了屋门外。墙上挂着人体穴位图,是爸用来学针灸的。四把门推得大开,好显得亮些。然后,她赶紧溜进屋。
爸正在用刀剁骨头,声音很响。屋里也挂着爸的针灸图。爸的表情很专注,好像对谁充满仇恨似的。他知道四进来了,剁得就更狠了。四进了偏屋,关上门。她又往门口堵上了凳子。她还感到不放心,自己又把身子靠到了门上。
四的脸色煞白。她想起了自己五岁时在仓棚旮旯看到的情景:一个摔碎的瓦盆,瓦碴儿上沾着血。她又想起妈说的话“是个上海孤儿……”那个恐怖的晚上。屋外,爸剁骨头的声音压得四浑身颤抖。四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极度恐惧。四缩到了炕角。她眼前又出现了爸剖猫肚子的情景……
爸端着小口径猎枪,枪口直逼着四。“你要是条狗,我早宰了你了!”爸,你不知道吧,我就是一条狗。连你,连我妈,还有我哥,我大姐,我二姐,还有弟弟,都是狗。我们都长着四条腿。四定睛,原来是自己的幻觉。妈在往手绢上吐唾沫,然后给自己擦脸,自己竟吓哭了。四的寻门的梦境……
“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害怕?”四在心里说。难道,我真的是一条狗吗?“嘭!”“嘭!”爸还在外屋地剁骨头,声音凶狠狠的。
最近,哥变得更沉默了。他下班回家就打开收音机听英语。爸总想第二天外出,又总想听天气预报。可是,哥不给爸这个机会。爸就气得打盘子摔碗。哥木怔怔的好像听不见。爸气得发疯儿,他找出杀猪刀来,霍霍磨刀。他的样子那样可怖。四躲在门边偷偷地看。
妈总是撅着屁股坐炕沿儿吃饭。她正说着大儿子的事:“后脑勺儿先着的地。车开了,司机还没看着他摔下去了。医院看说是脑震荡。”
爸正在烧炕。“那生儿还不得下来呀?”他仍叼着两支接到一起的烟卷儿。“那可不,”妈说:“他不有脑震荡了吗?”“不行!”爸吐掉了烟卷儿。“不能白便宜了客运站。生儿得长临工儿转正!”“咋转正?”妈没弄明白。“死脑瓜骨。他不是工伤吗!”“噢。”妈听明白了。爸“呸儿”地一口痰吐到了门槛儿上。
过年前,四在家里炉台墙上画画。她画的是仙姑送馒头。爸笑眯眯地看着。四自己也感觉挺美。“这纸多少钱一张?”爸看四身边有新买的一卷纸。“五分钱一张。”四说。“白瞎了。不如买点儿别的,还耽误干活儿。”爸话里有话。
以后,四再画画,不是二姐叫,就是爸叫。“小四儿,干活儿!”“小四儿,快过来!”“小四儿,你逃避干活儿!”四干脆卷起了剩下的纸。
四每天都要剁灰菜做猪食。这天,四的同学小玲来了。她坐在四的身边,一句话不说,只是直喘粗气。“你咋的啦?”四停下了菜刀。小玲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咋的啦?”四急了。“英死了。”小玲哭着说。“啥?”四吃惊地问。“她自杀了……”小玲捂住脸,唔唔地哭出了声儿。“英……”四拿起菜刀狠狠往下剁去。她的泪流了满脸。
“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妈是谁。她是上海孤儿。领养孤儿的人家儿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我妈单位有一家人领养了一个上海姑娘,对她可好了,把她当亲姑娘对。就苦了家里孩子多又领养了孤儿的……”
“英!”四痛哭道:“咱们俩还有多少悄悄话儿没说呢啊!”
将近半夜,爸和妈才衣着光鲜地进了家门。“这回可好了,”爸摘下了剪绒帽子。“生儿成正式工儿了。这回咱可不愁了。”妈也脱下了苏联大衣。“我寻思办不成了呢。”她说。“还跑了他个兔羔子啦?这年头儿,就得耍赖。”爸说。四在炕上给爸妈捂被。她仔细地把被角儿底下窝好,省得爸睡觉时往里漏风。
夜里,一家人安详地深睡着。突然,后院的奶羊咩咩地叫了起来。窗玻璃染上了红色。妈最先醒了。她扒开窗帘往外看看,失声道:“着火了!”
后院,中学的一溜儿教室着火了。火光熊熊,大火烧得房架儿噼里啪啦地响,不时掉下烧断的房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四一家和邻居们在一边儿紧张地看着,却束手无策。四浑身发抖,牙也在磕嗒。救火车在呜呜地叫,水龙头也显得势单力薄。火势太大了,水龙头都无法浇灭大火。这时,从山上部队下来一队解放军,拿着工具要来灭火。火势凶猛,解放军根本无法靠前,只得眼睁睁儿看着火舌肆虐……“火太大了……”一个解放军无奈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