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同行?
七月份,正是北方最热的季节。四和小徐在寝室用手工给大家缝裙子。裙子是漂亮的小花布,是四帮她们选购的。小芮听说裙子做好了,赶紧过来试穿。小芮的手上还缠着绷带,是那天晚上和乔娜打架时受的伤。
四悄悄儿问她:“手还疼吗?我来帮你抻。你就别伸手儿了!”
小芮说:“没事儿。就破了一层皮儿,过几天儿就好了。”
小芮问:“你咋不给自己也做一件儿连衣裙儿呢?天都这么热了,你还捂着一件儿厚衣服。”
四低头给小芮抻着裙子,她的眼泪悄悄儿流了出来……
“二姐,我没有钱了。我知道,我给咱家和咱爸咱妈丢脸了。我将来如果能挣钱的话,一定孝敬他们。我已经将近三个月没钱花了。饭票是学校发的,一个月二十块钱,我只够吃半个多月,不够吃还得花钱买饭票。这几个月,我每顿饭都吃个半饱。只要能画画,吃不饱也没关系。就是现在天热了,比咱家那儿的天气热多了,一动一身汗,热得我总起一身热痱子。二姐,我就要五块钱,我就想买几尺小花布,给自己做身花布拉吉穿。我给她们几个做的连衣裙可漂亮了。二姐……”
四接着给二姐写信。小徐在床里侧睡得直打鼾儿。全寝室的人都睡着了。夜,很静。
决定前途的时刻快到了,四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后到哪里去?如果回到乌市,她和荣必然得分手;去外地,将来可能会遇到数不清的坎坷,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二姨,我想到您那里去工作,去不上中学,去小学当老师也行。我和我的同学龙荣一起去,行吗?二姨夫现在是县长,他说话应该管用。我不想回家去了,我爸的脾气太不好了。求求您和二姨夫了,帮帮我们这个忙吧……”
二姨在读外甥女的信。她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她看信的时候,把信纸翻得哗哗直响。
“牛大夫,急诊室那个患者的点滴快打完了……”一位护士推门进来说。
“你去找王大夫,让她给患者再加一针针剂,一连打一个疗程。”二姨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二姨扶着眼镜想了又想。她决定给姐姐打个电话:“喂,公共汽车公司吗?我找牛会计……”
“小四儿,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也把你的信给你二姨夫看了。现在,县里的中学小学老师都已经满员了,谁都插不进来了。你还是回家去找个学校上班吧。你妈养你长这么大不容易,你现在好不容易毕业了,要挣钱了,你应该回家去工作,将来为你爸你妈他们养老送终。你不应该这么早就考虑个人问题……”四躺在枕头上看二姨的回信。
四这几天一筹莫展。小亮已经确定留校了,他把铺盖搬到了教工宿舍。荣看着大家像撤退一样从学校离开,从此天涯海角,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他的心里格外怅惘。
宝柱雇来了一辆手扶托拉机往车站拉行李,他买了晚上的车票回家。他和荣说,他爸给自己联系了到乌市二中当老师。
“真佩服你。”荣说道。“哥们儿,再见啦!”宝柱挥手和荣告别。
男寝室里一片狼籍,平时总是挤挤插插的屋里,现在只剩下了荣一个人。荣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的心里空荡荡的。
四没精打采地打来了晚饭。她和小徐吃完饭,就躺在床上犯起愁来。
“你还想毕业分配的事儿哪?”小徐问道。“寝室就剩你一个人了,明天,你赶紧去学校填分配志愿吧。我明早就回家,你明天快点儿去,啊?”
第二天,四送小徐上火车。小徐挥手道:“快回学校去吧!”火车徐徐启动了。
四走回了学校。她边走边想,她想到自己小时候的孤独和恐惧,想到爸的咒骂:“你要是条狗,我早宰了你了!”想到荣的话:“我愿意让你天天高兴,永远都没眼泪!”
四慢慢走着,她紧拧着双眉,心情很矛盾。她想起自己给爸送饭的时候,爸的可怜样儿。她似乎看到五八年那时候,爸气冲冲地走进了厂长办公室,大声责问厂长——“你凭啥让会计扣我的工资?!”厂长站起来解释:“章 代表,你既然是公方代表,我是公方厂长,你就应该在私营老板和工人们面前起个模范带头作用。你该上班不上,成天和女人混在一起,既祸害了老板的利益,也祸害了党的威信。我不扣你的工资,将来咋管别人儿?”
“就你能窝窝头儿翻个儿显大眼儿?老板都没说啥呢!”爸叉着腰吼道。
坐在桌旁的老板一声儿都不敢吭。爸又吼道:“你长了几个胆儿?我可是从专干班儿出来的,你算老几!”爸说着,上前就给了厂长一个大嘴巴子。
厂长在全厂干部会议上宣布上级文件:“给章 金书降二级工资处分,撤销公方代表职务……”
爸对上级的处理很不服气。从那以后,爸就不好好儿上班了,他破罐子破摔,成天在家泡病号儿,不是种园子,就是去野外打鱼摸虾儿。
小时候,爸经常给四说自己的事儿。四每次听完都说:“爸,我长大了替你报仇!”
多少年过去了,四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爸的仇还没有报,自己却要离开家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四站住了。她看见对面走过来一对老人,两人相扶着走了过来。老头儿可能得了老年痴呆,一个劲儿地流口水。老太太不厌其烦地给他擦着嘴里的口水,像呵护小孩一样耐心。
老头依赖地牵着老太太的手,两人慢慢消失在四的视线里……四暗暗下了决心。
四走进了学校办公室。李老师催她赶紧报志愿。她郑重地写下了几个字:内蒙古,伊苏矿区。
乔娜和小亮站在走廊里。乔娜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一直都没忘了她!”小亮转身而走,任凭乔娜在后面喊叫……
乔娜回到寝室,四见到她很吃惊:“你还没回家?我以为你早就回家了呢!”
乔娜心灰意冷,看到四,她所有的嫉妒与醋劲儿一齐涌了上来。四又说:“今晚儿的发糕真好吃,又喧又软。来,你也吃一个。”她把剩下的发糕递给了乔娜。
“吃你个屁!”乔娜突然一把拨拉掉了四手上的发糕。她揪过四,挥手就打:“你啥都能吃!你个下三烂的!你个……”她发疯似地捶打着四。
乔娜把四压到了床上,拿起拖鞋使劲儿挥打。四渐渐招架无力……
荣来寝室找四。他听见了从寝室里传出的声音,就急急跑了过来。
乔娜还在撒疯儿。四的脸上已被打出了血。荣冲了进来,他一把拽开乔娜,把她推dao在地。
入夜,四倚在荣的怀里伤心。
荣心疼地抚摸着四的头发。四渐渐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这是在开往内蒙古东部的火车上,车窗外是起伏的山峦,连绵不断的沙漠,显得贫穷落后。车厢里,有很多蒙族老乡,他们说着蒙古族语言,四一句都听不懂。四躺在荣的腿上,她的身体仍然不适。就这样,她告别了从小生长的家乡,跟着另一个人来到了这个偏僻落后的新区。四知道,那里离乌市有一百多公里,交通不便,以前就是一片草原,爸采蘑菇的时候去过那里。那里的交通靠一天一趟的大客车。今后,等待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数。
四一直闭着眼睛想心事,荣对她说:“别想了,你快睡会儿觉吧!”
四的脸上还有伤痕。她显然受到了惊吓,刚闭上眼睛就要马上睁开,紧盯着荣看,生怕他跑了似的。
二姐此时正在火车站寻找妹妹的踪影。每当有一趟火车进站,她都要在出站口仔细地搜寻一遍。她在找四,找那个不听话的、叛逆的、没有良心的该死的妹妹。
爸挤过人群来问二姑娘道:“看着她没有?”
“没有”。二姐说。“看来,她是真的跟姓龙的小子私奔了。确实是跑了。要是让我截着她,非得打折她的腿儿不可!”
四和荣也在乌市车站下了车。有辆解放车在接他们。有人手持喇叭在大声喊叫:“去伊苏矿区的人,到这辆车前集合。去伊苏矿区的人,到这辆车前集合……”
天上飘起了小雨。四和荣手遮着雨跑了过来。
“你们叫啥名儿?”接站的人问道。
“章 晗”。“龙荣!”“好,上车吧!”那人说道。
陆续又有几个年轻人上了车。雨渐渐大了起来。接站的人从驾驶室里拿来几件雨衣给新报到的年轻人遮雨。做完这一切,他冲司机喊道:“开车!”
解放车上路了,雨越下越大。四冷得浑身哆嗦,荣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外面,车开出了内蒙小镇,驶上了土路,现在已是“水泥路”了。汽车一颠一颠的,走得很难很慢……
车上的人互相都不相识,谁都不和谁说话。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郁复杂……
远处,雨下得早已分不清天地,四处混沌一片……
四全新的生活,从这一天就开始了……
汽车还在往前开着,偶尔能模模糊糊看见远处牧民的帐篷。它们孤零零地立在草地上。雨中,草地显得苍远而荒凉。
四从雨衣缝儿里露出了脸。她的眼睛新奇、茫然、深沉和好奇。
晚上,汽车终于开到了一片低矮的地窨子前,人们纷纷跳下了车。
“这就是我要开始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吗?”四茫然地看着四周荒凉的景象。
矿区食堂里,新来的人都围桌而坐。看得出,他们都很拘谨。
“吃菜!来,这是草地上采来的野菜,还有当地特产白蘑。食堂专门儿给你们做的。尝尝!一路辛苦了!”匡指挥热情招待大家吃饭。
“匡指挥,这儿就有这点儿房子吗?”有个女孩失望地问道。
“哪儿能呢,咱矿区的地盘儿大了去了:三牧场、一矿、二矿、机电处、车队……有七八个点儿,你一天都走不过来。这儿是指挥部,等你们分下去就知道了。”匡指挥笑呵呵说道。
匡指挥端起一碗酒说:“来,为矿区的明天,干了!”
晚上,荣在一个大通铺上睡觉。外面,雨还在滴滴嗒嗒地下着,他能清楚地听到雨点儿粘粘稠稠的声音。荣旁边的工友们在喝酒。“来,闷倒驴!”
几个内蒙男人大碗喝酒。“我说邦柱,你领驾驶证儿了没有?”一个长相粗糙的男人问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啥驾驶证儿?我就有司炉证。”年轻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驾驶证儿就是……”年轻人身边的同伴儿趴他耳朵边告诉道。小伙子脸刷地红了。
“哈哈!哈哈……”几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粗糙脸拎着酒瓶走到了荣的铺前:“小子,起来喝几碗!”
荣摆了摆手:“我不会……”“不会?生孩子会不?会生孩子就会喝酒!不会喝酒那你到这儿来干哈?”粗糙脸呈现出了几分醉态。
四被分到了三牧场小学。校长带她看办公室、宿舍。这是一排泥垒的平房。四放下行李,到处看看。同屋三个女老师都抢着做自我介绍。四在床上铺上了行李。窗外,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才八月几号呀,就下雪啦?”四很惊愕。
雪中,四去房外上厕所。这个厕所周围垒着一米高的泥墙,人要很小心地蹲下,外面的人才不会看到,而当人站起来提裤子的时候,必然会被人看到。四“鬼鬼崇崇”地尝试了半天,才不得已上完了厕所。
远处草地上,有牧民和勒勒车经过。近处,有一群群牛羊在吃草。真是天高地远之所在。
晚上,四已经睡下了,她又重新下地检查拴门的布条是不是拴好了。她总警觉地以为自己听见了走廊里有脚步声儿。时而,她又盯着窗户往外看,总觉得那里有人在潜伏着。同屋的人已经香甜地做起了美梦。最后,她睏得实在没法儿,只好蒙上大被,钻到了被窝儿里……
早起,四脸盆里的水冻成了冰砣儿。古老师正在系裤带,校长忽然推门进来了,她赶紧躲到了门后。四昨晚被冻病了,脸烧得通红,见到校长进来了,躺也不是,起也不是,很不自在。
校长来到四的床前,伸出手,在四胸前的被子上捏了捏,说道:“让俺家你婶儿给你往里絮点儿棉花,这被太薄了!”
四的脸涨得更红了。古老师小声儿嘀咕道:“这个李小鬼儿!”
办公室和四的宿舍相连。四从食堂吃完晚饭回来,“狼”老师喊女老师们到办公室学习。
办公室里点着蜡。四坐在办公桌前写毛笔字。“狼”在背古诗。古老师算题。另外三个老师在备课。
古老师做过题,合上了书。“咱们现在这样儿,贼像我下乡在生产队的时候。你们谁下过乡?”
“我!”“我!”“我也下过乡!”四也凑热闹儿:“我还下过几天乡呢!”
“咱们来演节目呀?”古老师提议道。
“行!”“狼”放下了书本。“谁会唱、会跳?”他问道。
“谁不会呀,都会!”四先跳起了舞:“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瞧见你,好像见了红太阳。我们欢呼,我们歌唱,歌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四抻着衣袖,踮着“小”脚儿,学老太太的样子。
大家笑得弯了腰。古老师又学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她边唱边跳,使人们想起了过去的岁月。
他们笑啊闹啊,暂时忘记了眼前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