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被声音给吵醒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去看孩子。 　　孩子正在酣睡，他的小嘴儿还在蠕动着。四见孩子的额头有血迹，就用水沾着卫生纸给他轻轻擦试…… 　　“在哪儿呢？啊？”随着说话的声音，有个人掀开了四床前的塑料布，把头探了进来：“恭喜你！我听人说你的名儿，一想，肯定是你，所以，我接班儿就来了。” 　　“小霞！”四定睛一看，惊喜地喊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分到这儿了呗。还是干麻醉。听说是个男孩儿？”小霞也很兴奋。 　　“咱们班还有谁在这儿？”四又问道。 　　“可能就咱俩吧。”小霞说。“这孩子，长得挺好哇！” 　　“是。挺好的。你不是……在外地上的卫校吗？”四想起来问她道。 　　“是呀。我早就毕业了。你忘了？咱俩在初中一个班级里时，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宣传委员……”小霞说着，边俯身去看孩子，“个儿真挺大的，唔——”她逗孩子，可孩子只顾睡觉，根本没有反应。 　　“像个小老头儿，你妈还是个小孩儿呢！”小霞开玩笑道。 　　荣拿着早饭进来，四给两人做了介绍：“这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她学习可好了，在我们班是学习委员……” 　　荣高兴地说：“好啊，你来踩生，孩子将来一定文静儿！” 　　四对荣说：“我不想吃鸡蛋了……想吃小孩儿饼干……九毛多钱一斤的，剩下别的啥都不想吃……” 　　荣逗逗孩子：“小儿子……小儿子……”“儿”字的发音，他故意说成了是“哪儿”的发音。 　　四说：“大夫说了，刚生下来的孩子就知道睡，一会儿拉出胎便，他就要吃奶了。我的奶还没下来，你得准备点儿奶粉好给孩子开口……” 　　荣说：“我这就去买奶粉，再给你买饼干。你还要别的吗？我一起都买来。” 　　“不要了。我就想吃小孩儿饼干。”四在心里想道：我为什么只想吃小孩儿饼干呢？她望着天花板在尽力搜寻记忆中的影子——自己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嗜好的呢？可是，任凭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真奇怪……”四又带着疑问昏昏欲睡了。 　　在上海孤儿院，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这里的孩子叫了，那边的孩子又哭了，乱糟糟的一片……阿姨哄了这个，那个又哭了。最后，阿姨没有办法，她也哭了。 　　哭声连成了一片。这时，厨工送来了一包饼干，说是好心市民给孩子们送来的。 　　哭声停止了。孩子们清纯渴望的眼光看着阿姨。阿姨每人分了两块饼干。轮到四的时候，只剩下了最后一块儿。阿姨抱起四，难过地说：“乖囡囡，只有一块了，对不起……” 　　媛萍一把从阿姨手里抢过饼干，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但她马上又拿出饼干，用小牙一点点小心地嗑着吃……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火车上，孩子们还在哭闹。保育员给孩子们发饼干。这一招儿，压住了孩子们的哭声。四抱着一包饼干，慢慢地吃着，她不时低头看看饼干还剩下多少。吃着饼干，四像吃着世间最美的食物一样满足…… 　　火车隆隆在向前开着...... 　　大姐提着很多东西在挨个儿病房找妹妹。她终于在护士的指点下找到了四的病房，推开了门。 　　大姐说：“我觉着你可能要生了，今天早晨说啥也睡不着了。反正我们单位放假了……”她说着，把手在衣服袖子里暖暖，又抽出来轻轻摸着孩子。 　　“真好看。可他这小脸儿咋抽抽儿巴巴的呢？”大姐生怕弄醒了孩子。 　　四听到这话笑了：“刚生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儿……” 　　大姐往外拿东西：“你上次给我留的十块钱我没舍得花，都给你买了笼屉、盖帘儿和别的东西，这次，我都给你带来了……” 　　“看你……”四嗔怪道：“那钱是让你买一双新鞋穿的。” 　　“你家现在啥东西都缺，我好说。小龙呢？”大姐问。 　　“他出去买东西了。”四说：“你先歇歇。他买来吃的你好先吃点儿东西。” 　　大姐闲不住，她起身给妹妹收拾东西。荣抱着一堆东西进来，见到大姐很是高兴：“你来了就好，我正发愁呢！” 　　四加了一句：“他大姐来信，还让我回咱家生孩子呢！” 　　荣说：“你哪儿那么多话。你不要吃饼干吗？我给你买来了。”他给四放到床头一个红色铁盒。 　　“这样儿的饼干贵。没零卖的吗？”四问他道。 　　“我把商店都跑遍了，就这一种。这么大的喜事儿，咱还能心疼钱？大姐，你也吃。”荣打开了盒子，拿出来饼干。 　　四觉得，自己对娘家的运气有责任去恢复。父母的家，一直笼罩着阴郁和不顺。也许，孩子的出生，能把这不好的运气改变…… 　　这天早晨，四和大姐仔细包孩子，四该出院了。荣从外面进来，四问他：“车来了吗？”荣答：“来了。”他又加上了一句：“包严实点儿，外面冷。小光腚儿，咱们回家喽！” 　　大姐抱孩子从医院走廊出来，四穿着雍肿的皮大衣跟在她后面，荣在后面提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紧跟着。 　　荣扶着四小心地坐进了解放车的驾驶楼里。司机叫道：“嫂子，恭喜了！” 　　四说：“谢谢，麻烦你了。”司机满脸是笑：“多好的事儿啊，高兴！”他看大姐抱着孩子上车，就说：“慢点儿，小心——”他探过身子去帮忙。 　　大姐也坐好了。四说：“该给孩子透透气儿了，快给他打开被子。”大姐把被角儿打开，只见一双小脚丫儿，不见孩子的脑袋。“坏了，你把孩子抱倒了！”四紧惊得张大了嘴。 　　大姐慌忙把孩子倒过来掀开被。还好，孩子没事儿。四这才放心。大姐和四先是苦笑，接着，姐妹俩哈哈大笑起来。 　　荣在车厢上拍拍驾驶楼：“走吧！” 　　解放车在雪野上缓缓移动。司机说：“多少天儿了，都下着连雪，今儿好不容易停了，还出太阳了。天儿真好，你们运气真好。” 　　四从大姐怀里抱过孩子。她掀开被角儿看看孩子，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神情。 　　荣穿着大皮袄坐在敞篷车厢里哼着歌儿。四周一片银色，像童话里的世界。这个情景纯净美好…… 　　四抱着孩子走进了家门，女邻居在门口问候她，男邻居不无妒意。他们走进了自己家，屋里凌乱不堪。大姐赶紧收拾屋子，荣去烧炉子。一会儿，他们把家里都弄好了，四这才轻轻放下孩子，轻轻打开他的小被。孩子睁开眼睛看着四周，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四深深地陶醉了。 　　孩子哭了，四尝试着给他喂奶。荣盯着看，他很紧张：“吃着奶没有？”“吃着了。”四说道。“别呛着了……”他帮着四扒着衣襟儿。“不许看！”四嗔怪他道。 　　“小光腚儿！”荣小心地抱着孩子，把他放到炕上。“咱们睡觉儿啦。” 　　半夜，孩子又哭了。四抱起孩子靠着被垛给他喂奶。大姐睡得迷迷糊糊，摸着下床，给四熬小米粥煮鸡蛋。 　　四喂好了孩子，大姐把粥和鸡蛋也端了过来。“鸡蛋要没了。”大姐说完，倒下又睡着了。 　　第二天，大姐把臭鸡蛋都煮了。“能吃吗？”四问她。“这个最有营养了，扔了该白瞎了。”大姐磕开了蛋皮儿。 　　孩子又在哭。四和大姐两人手忙脚乱照顾着孩子。大姐站在炕上抱着孩子哄，她边唱歌儿边晃着孩子。孩子还是哭。四和大姐只好用褥单儿兜着孩子悠，两人边悠孩子边乐。孩子这才不哭了。 　　“最后这四个鸡蛋，你都吃了吧。这才半个多月，鸡蛋就吃完了。你要是像人家那样儿能吃，早就不够了。”大姐接过了妹妹怀里的孩子。 　　“快点儿吃饭吧，该凉了。”大姐说。四这才开始吃饭。 　　大姐边悠孩子边说：“我吃臭鸡蛋吃得感觉身体好多了。这是有讲儿的，臭鸡蛋能治病。” 　　“你净扯。”四差点儿喷饭。 　　荣的本家大姐来到四的家里，她给四带来了两条冻鲫鱼。大姐去外间缓鱼，四和龙大姐在屋里说话儿。 　　“这孩子，眼也灵耳也灵。”大姐夸孩子。“起名儿了吗？”“没有呢。现在都管他叫光腚儿。”四笑着说。 　　大姐看看屋门口，问四道：“他大姨，”她看看四怀里的孩子，“有对象儿了吗？”“还没有呢。”四逗着孩子，随口说道。 　　“小矿老龚家有个儿子还没对象儿呢，他家托我给你大姐说说……”大姐神秘地凑到了四的耳边。两人小声儿说了起来…… 　大姐在妹妹家厨房收拾鲫鱼，她要给妹妹做鲫鱼汤下奶。 　　荣的本家大姐在屋里跟四说：“我家你姐夫的弟弟，现在还没个对象儿呢，你姐夫看你大姐挺好，让我来跟你说说……” 　　四很为难：“也没见着他呀，怎么跟我大姐说？” 　　本家大姐说：“这个没事儿，等哪天你跟她到我家去，看看人不就行啦？” 　　“也行。”四看这样也可以，就说：“行，那就等哪天的。” 　　荣下课回到办公室，有人开玩笑说：“小爹儿回来了！” 　　“哎，你当爹有啥感觉？”荣的男邻居问道。他正背着手风琴要去上课。 　　“当爹的感觉挺好！”荣美滋滋的，他故意挺胸抬头地说。“要是个姑娘，你也能这么乐呵儿吗？”男邻居又问他。 　　“姑娘小子不都是自己的吗，都是自己生的，有啥怎么的。”荣放下了教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茶。 　　男邻居提醒荣道：“你桌子上有封电报。”荣赶快拿起电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母病危，速归。”荣转身急匆匆去校长室请假…… 　　荣在总务借钱。“你要借多少？”会计问他。 　　“我把这个月的工资提前开出来，还得再借俩月的。”荣着急地说。 　　“那你可一共仨月没工资啦？”会计好意提醒他道。 　　“那也没办法儿呀，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荣有点儿无奈和痛苦。他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一会儿，收发员又拿着一封电报在学校到处找荣：“你们看着龙老师了没有？”他见人就问。有人告诉他：“他在总务处呢。” 　　收发员一路小跑儿而来。荣正推门从总务处出来，收发员正好赶到了，他说：“龙老师，你的电报！” 　　荣很诧异，但他急忙打开了电报。上面写着：“母病故，速归。”荣当时就五内欲焚，如雷轰顶。“妈……”他失态地捶首顿足起来…… 　　晚上，荣匆匆推门进家。他顾不得去看儿子，对四说：“快，给我收拾东西，我坐最后一趟通勤车去指挥部。” 　　“啥事儿啊？”四问他。“我妈没了……”荣扒着孩子的小被看看他的小脸儿，伤心地说：“老太太还没看孩子一眼呢，这是我家第一个孙子……” 　　“啊？”四听这个消息也很吃惊，她随后也落下了眼泪。她把孩子交给大姐抱着，自己给荣收拾东西。“钱咋整啊？”四想起来问荣道。“我预支了仨月工资，够用了。”荣答道。“快点儿，一会儿该赶不上车了！” 　　夜晚,寒风在屋子外面怪叫,从门缝儿、窗缝儿钻了进来，在人的身边耳边吱吱怪叫，恐吓屋子里的人。大姐已经睡着了。四半夜起来给孩子喂奶。她睏倦已极，喂着孩子就打起了盹儿。 　　这时，四家的窗外，有个弯着腰的黑影儿向四周打量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没有动静儿，就轻轻攀上了四家的窗台…… 　　“嗄——”一声儿轻微的响动惊醒了四。她竖起耳朵紧张地倾听着。可是，她的耳边只有风声在低吼。刚才，明明是有一点儿声音的，转眼，又没有了。 　　“嘎——”又是一声不易察觉的响声儿响起来，四这回明明白白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