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雨交加
这个时候,荣和邻家男人都在抛锚的大客车上。这是由两个车厢连到一起的加长大客车,等于两辆车连成了一辆,当地人称为“大捞子。”车里挤着满满当当的下班回家的职工。通勤车在半道就抛锚了,大家在车上又冷又焦急。
司机一直在通勤车外转悠着。看来,不清理车前厚厚的大雪,根本就无法通过这里。大雪还在不停地下,一会儿的功夫,车前就又堆起了一层雪。如果不能及时清理车前的积雪,用不了半夜,大雪就会死死封住路面,如果没有救援的话,通勤车就别想开出去。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风雪肆虐,丝毫没有道理可讲,不出后半夜,大雪就能把通勤车整个盖住,把一车人冻死。想到这里,司机不由得不寒而栗。他来到车门口,冲着车里的人喊道:“男的都下来推车!”
男人们纷纷下车。有人在车前指挥:“一——二!一——二!”男人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客车却纹丝不动。
“使劲儿!推不动,咱们全都得在这儿过夜,冻也把人冻死了,再来!”司机鼓动着,他在车前象指挥拨河一样做着手势。
“一——二!使劲儿!”大家又开始闷着劲儿推车。这次,通勤车只向前移动了十几米,就再也不往前动了。男人们累得直喘粗气。
大雪还在无声地降落着。很快,人们的帽子上、身上就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花。人们的身前身后,到处都是白皑皑的大雪,现在确切地说,是灰皑皑的大雪,大雪铺天盖地袭卷而来,不声不响地塞满了天地之间,令人猝不及防……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家都犯愁了。从通勤车抛锚到现在,已经俩小时过去了,大雪已经漫到了车轮胎,而且正以不知不觉的速度在向上长高,使人看起来触目惊心。司机看着眼前的情景,急得直骂人。
眼看着天就要黑透了,温度骤降,气温低到了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放眼看去,虽然无法看得多远,却能够感觉到,天地此时就是一台硕大的无边无际的冰箱,任何人在这样的冰箱里,即使冻不死,也得弄个半残。通勤车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地方,走不得停不得,处里也不知道车子的现状,只有等到有其他的通勤车经过,或者是通勤车久无返回才能发现。可是这样的天气,通勤车基本都停开了,根本没有车辆经过这里,更不用说被别的司机发现这辆车了。只有等到半夜三更,处里见这辆车没有按时返回,才会想办法寻找和救援。现在,人们都挤在车厢里,跺脚声儿响成了一片。“离下一站还有十多里地呢,天都黑了,黑灯瞎火的啥都看不着,走都得走迷路……”有人在黑暗中嘀咕道。
“还得想法儿呀,要不,冻也得冻死在这儿!”邻家男人大声喊道。车厢里没人说话。“这大雪天儿还咋走?能走吗!”司机闷声回答道。他的心里几乎已经绝望了。
“那就在这儿等着冻死?”邻居男人又在黑暗中喊道。
“我还能咋地!妈的,你有能耐你来开呀!”司机的语气很横,他心里也是无可奈何。
荣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这个时候,四不见丈夫回家,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子,何况,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临产了,自己怎么能不担心呢?万一……他急得一个劲儿地捶着车上的椅背。
车内的人在议论纷纷:“今晚儿,咱们一车人就准备在这儿冻冰棍儿吧!谁敢走,就得扔半道儿上。”“咋的也得走哇,要不老婆孩子还不得急死?”“咋走哇?车都在这儿趴窝儿俩小时了,连辆过路车都没见着,恐怕处里都不知道车在哪儿呢。咱们就准备在这儿冻一宿吧!”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雪继续在车外无声无息地下着,漫天大雪之中,看不到一点其它的可见物,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大雪的怀中沉睡不醒。荣在黑暗之中急得五内俱焚。他的眼前出现了四的凸起的腹部,他仿佛听到了四肚子里的孩子在嗷嗷哭叫。家里墙上婴儿的画片,似乎变成了四的脸,四在画里清脆的笑着。自己在听四的肚子,孩子在里面又踢又蹬,四的肚子一会儿这儿鼓起个包,一会儿那儿鼓起个包,自己甚至听到了孩子小小的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动。他甚至幻想出了孩子的可爱模样……
“预产期是十一月末。”大夫说。“能这么准吗,说啥时候生,就啥时候生?”荣认真地问。“这也难说。俗话说懒女快男,酸男辣女,有可能一觉病儿说生就生了,也有可能一连几天都生不下来……”大夫的话回响在荣的耳边。想到这里,荣更加焦急了,他眼前幻化出四马上要临产的情景,她的痛苦无助的样子和呼喊自己的声音……
荣的思维回到了现实。他心里知道,四生孩子肯定就在这几天了,说不定就是今天晚上呢。他忧心如焚,眼前的使人无可奈何的情况,让他的心理无法再承受下去,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怪叫:“啊......”
四晚上一直坐在桌前等荣。桌上的饭菜早已凉了。蜡烛已经燃掉了一根,荣还是没有回来。她重新点着了一根蜡烛,扶在门口向外看了无数次,大雪把她的视线挡得什么都看不到。更奇怪的是,平时从家门口经过的通勤车,现在好像一起消失了一样,一辆都没有出现,就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了。她又困倦又焦虑,不时忍着心里的慌乱看看手表。后来,四实在坚持不住了,就伏在桌上打起盹儿来。
四睡了一觉儿醒过来,表针已经指向了夜里十点半。她大吃一惊,慌忙穿上了大衣,系上围巾,推门出去找荣。很快,她就淹没于漫天的风雪之中了。
荣推开他身旁的人,挤到了驾驶室,噗嗵一下儿跪下了:“求求你,师傅,快开车吧,我爱人要生孩子了。我不回去,大人孩子都得有危险。求求你了!”
雪地里,大客车又打开了大灯,照得雪地只有几米远。大雪还在无声地下,天地之间到处都是迷漫的大雪,人们的眼睛上都扑着一片片的雪花,转眼就化掉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火辣辣的疼,眼泪随着雪水哗哗地流下来。通勤车前,男人们在用手用脚清理地上的大雪。女人们戴着手套捧雪。雪在渐渐减少着……
三小时后,车前的雪已经清出了一条小道。男人们又一起推车。客车终于缓缓发动了,一点点在往前面挪动。
荣脱掉了帽子,他的头上冒着热气。一会儿,客车彻底开起来了。这时,前来接应的客车也开到了。
四在雪地里滚滚爬爬,她又找不到方向了。大雪中,她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就那样在雪地里寻找通勤车,漫无目的和方向。连焦急带疲劳,她眼前又出现了幻觉:有个小女孩在长长的走廊里寻找着一扇门。那是小女孩的命运之所在。小女孩已经找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扇门。走廊里到处都是鬼魅的影子,它们在小女孩的身前身后游荡,不时发出凌利的怪叫。“姆妈,快开门!姆妈,开门哦!阿拉来了吔!”小女孩喊着喊着,声音渐渐变得嘶哑起来,在她又向前走的时候,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魔鬼……四又在心里意识到,自己是要去找荣回家的,荣到现在没有回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在内蒙古无常的天气情况中,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自己与丈夫属于是一个整体,缺了任何一个人,另外的一个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何况,自己的肚子里还有孩子,那是两个人爱的结果,是他们在人世间唯一的希望所在。所以,只有挺住,才能一家人团圆。她搓搓冻僵的双手,继续向前跋涉。这时,她发现远处隐隐约约有灯光在闪动。“你怎样了?你等等我,我来接你来了!”她说着,跌跌撞撞地往前爬,嘴里还说着:“你等等我,咱们一起回家。咱们带着孩子一起回家……”
大客车终于开了过来。车灯里,出现了已经昏倒在雪地里的四。
天快亮时,四醒了过来。大夫正在她身边忙碌着。“胎位有点儿横位。胎儿窒息……”护士在用塑料布把四的床围起来。大夫吩咐护士:“准备急救!”
“脐带绕颈了……快,准备打催产素!”妇科主任喊道。“使劲儿!深呼吸,出气!对,再来一遍!”大夫指导着四。
四满脸汗水。她努力配合着大夫……
四的邻床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的邻床是个老头儿,他们都已经是病入膏肓了。矿区的条件就是这样儿。大夫给老太太上了氧气包。老太太艰难地喘息着。护士在给老头儿量血压。
天上出现鱼肚白,太阳还没有出来,老太太的生命到了临界点。
老太太的家人都赶来了,儿女们哭出了声儿。大夫忙劝他们道:“小点儿声儿,旁边有人生孩子呢!”
四的挣扎告了一段落,她现在疲惫不堪。大夫说:“叫她男的进来,她男的来了还能好生些。再不生,就得开刀了!”
荣握着四的手,不时鼓励着她。
四在急剧地喘息着,她已经疲惫不堪了。“我实在没劲儿了……我不生了,求求你了……”大夫笑了:“不生也得生啊。快点儿,再使点劲儿,孩子都露头了!”
荣轻轻哄四道:“听话,自然生比动手术少遭老罪了。挺住!”
大夫喊道:“你听我的话:一二,使劲儿。好!再使劲儿,好了!”
大姐这时正在睡梦中。她梦到了自己和妹妹正在西山上玩儿,四突然钻到一个山洞里就出不来了,只露出了一只手来向姐姐求救。她拽住了四的手,想把妹妹拽出来,可无论如何也拽不出来。她急哭了,而妹妹还是出不来……就这样儿,大姐吓醒了。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莫非是小四儿要生孩子了?
邻床老头儿又睡着了。给他陪床的家属是两个老太太,两人在那里说话儿:“这孩子都这时候了还没生出来?眼瞅着就天大亮了。这孩子福大,沾仨八儿呢……”
老太太的儿女们在盯着垂危的老母亲。
“妈,你咋的啦?大夫!大夫!”四的邻床了爆发了大哭……
四两眼坚定,她拼命地努力使劲儿。荣的手被她抓得发紫了。荣用另一只手替她捋捋头发。“坚持,再坚持!”他给四打气道。
“孩子身子露了!再使劲儿!坚持!”大夫在喊,声音已经沙哑了。
“生了!”大夫喊道。一声婴儿的哭声传来。四的孩子降生了。荣流下了眼泪。四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时,窗外透出了太阳温暖的笑脸。
上午,四在放松地睡觉。孩子包着小被躺在她的身边睡觉。
荣给四买饭去了。四在床上睡得很香很甜。病房里人来人往,四的屋里又住进来了新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