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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他站在阳台上注视着我的来去,眼睛像太阳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晕。做实验时他配合我,有一次他提前从烘干机中取出了棉花,我马上告诉他这不行。哪怕只提前半秒钟,我都不会在实验报告单上签字。我想我的确大长了 中华民族的志气。 最后一次去做实验。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驰。给我的感觉是它好像在哪儿窥视着我。我穿着高跟皮靴的脚刚从面的上探下来,它就无声地朝我开来。 司机说:“小姐您好。” 我说:“您好。” “老地方吗?” “对。” 三个小时之后我走出大楼,发现这辆奔驰在等我。司机为我开了车门,引得穿白制服的小伙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司机说:“小姐请上车。” 司机一口油滑的京片子。头发吹得一丝不乱。真丝前克。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黄大戒指,我的司机多时髦多体面——是他自己把出租车弄得像我的私人车了。 “小姐您想去哪儿?” 我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了。他提醒了我。我的工作完成了。旅游正式开始。七夭来,我每天经过马甸桥。每每路过,心总是一动。我说:“附近有座马甸桥吧?” “对。就在前边。” “那就去马甸桥。” “马甸桥哪儿?” “就是桥。” “好咧。” 马甸桥成了我游览的第一个景点。几年前,我匆匆路过北京,和一个北京的朋友在桥上散过步,伏过桥栏杆。伏在栏杆上看月亮。那夜的月亮大而圆,清辉凌凌。我在翌日早晨就要离京。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质不灭定律。声音是一种物质。这句话既出了口,声波将从此回旋飘浮于空中。我想再次触摸这句温暖的话,触摸那种真诚的心情,以慰我连日来在一系列虚伪中度过的痛苦。 司机今天很喜欢说话。 “您住马甸桥附近?” “不。” “您是北京人吗?” “不。” “您在马甸桥要我等您吗?” “不用。” “您又要换车?” 我拉长声音说:“对了。” 司机诡秘地笑了。“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这想法不错。到底是北京司机,政治敏感性极强。 “你怎么看出来的?” “咱见的人多了。” “敢情你这几天在主动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务?” “我这人喜欢冒险。我希望丰富自己的阅历。男人嘛,总应该见多识广。” “太好了。见多识广的人一定懂得冒险行为要适可而止。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机立刻收敛了笑容。“当然。小姐,我是和您开个玩笑。其实我对您一无所知。” 我说:“没关系。我也是开玩笑。” 奔驰差一点撞到马路中间的分隔栏上。我说:“你放松一点。我真是开玩笑。” 司机点头,不吭声,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话。我本是一个搞棉检的工程师。坐奔驰已超过五分钟。不开玩笑容易晕车。我不愿意吓唬一个对我热情周到的北京司机。他仅仅有点自以为是。不算大毛病,谁不有点自以为是? 下车时我说:“对不起,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是一个工程师,不是特工。” 司机说:“是误会。您走好。您说的我都明白。请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车号。” “可我根本就没记住。” “那就谢谢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费了。没有人相信真话。我上了马甸桥,看见我的奔驰箭一般离去,消失在北京车的海洋里。 我伏在马甸桥栏杆上怀念着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马上发现现在的人们不让我怀念什么。一个人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美元。我摇了头。不一会,又有一个人靠近我问我要不要宠物。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什么宠物。他从前克里头掏出了一条小狗。小狗用婴儿般无暇的眼睛望着我。我摸了摸小狗的头。狗主人说:“看来你们挺有缘分的,便宜给你得了。” “多少?” “一万五人民币。” 我吓了一跳。只好下桥。 我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住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湖南人。一张富泰的大脸盘配上双眼皮宽额头很有几份像已故的领袖毛泽东。并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电视新闻联播之后闯进门来,身上到处驮着旅行包,钥匙牌用下巴夹着。她进门就扔掉了所有东西直奔厕所,小便如暴风骤雨又急又响。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间房都舍不得,我在德方工作了七天,已经了解到我为金老板创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马桶冲水声中提着裤子出来,舒畅地清了两声喉咙,坐在我的床上。 我说:“这位女士,这是我的床。” 她说:“叫我毛同志,我不爱听现在的女士小姐。” 我说:“毛同志,你睡那张床。” 她说:“旅社里的床,都一样。那张就那张吧。” 毛同志把几只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乱翻了一气,进卫生间洗澡。招待所的热水只放两小时。从七点到九点。毛同志洗到九点零五分,突然从卫生间伸出头来惊呼:“怎么是凉水啦?” 我装作聚精会神看电视什么也没听见。 一会儿,毛同志神采奕奕从卫生间出来了,干净得像只大白鹅。我赶紧从雾气缭绕的卫生间拿出了自己的内衣。我洗不成澡了。 “同志你贵姓?” 我延迟了好一会才回答:“姓眉。” “这姓可稀奇!眉毛的眉。百家姓上有没有?” 我又延迟了很久:“不知道。” 身后没声音了。我继续看电视,心里很窝火。忽然一声大鼾,我跳了起来。毛同志幸福地睡着了。我观察着毛同志幸福的睡态,等待她的第二声鼾声,然而没有。等我上床时毛同志又迸发了一声大鼾。这种不均匀的鼾声真害苦了我。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不规则的小块。 第二天清早,毛同志穿上旅游鞋,背着水壶要去游览。 “我是来北京买医疗器材的。先旅游一下再办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就等你。”毛同志毫无芥蒂地对躺在床上的我发出邀请。我疲乏地闭了闭眼睛以示谢绝。 我以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会儿的。服务员送开水来了。咣咣当当送完开水又开始打扫房间。我说今天上午就不打扫了行不行。服务员说为什么?打扫一会儿就得,不打扫要被扣奖金。北京的招待所传统可保持得不错。 我将通讯本摊开压在北京市游览图上。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许诺过陪我逛北京城的朋友很多,我还不至于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选择了老阿山。老阿山并不老,可他就叫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们单位,我替她设法调到北京了。调动的过程很艰难,老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后来他俩没成。没成老阿山也还是到武汉看我。我们是朋友了。 拨通了电话。我说:“喂,我找老阿山。” “请问您哪位?”北京人,说话文明礼貌。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请问小姐芳名?” 老阿山没听出我的声音。为调动我们曾通过多少电话。那时候我只对着话筒呼吸他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说几句话看看。我说:“我的名字叫红。” “噢,林燕红。燕红。你好。” 我叹了一口气。 “小姐您别叹气。我知道您是谁,可我不敢说。我不敢相信您会给我打电话。” 老阿山肯定又错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里邀游,眼花缭乱。 “红霜!红霜小姐您好!” 我说:“多好的记性。” 老阿山如释重负。说:“怎么会记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上有几个漂亮小姐?就您一个。” 我为老阿山高兴。一个专业性杂志的编辑混到经常出入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了。我笑了几声。 “对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谁?请高抬贵手。我们导演成天和演员打交道,女孩子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请直接报姓名,否则我只好挂电话了。” “恭喜你成导演了。你挂电话吧。”他不挂我倒准备挂了。 “啊!听出来了!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 我不挂电话了。我说:“老阿山,你呀,变化可太大了。” “肖红啊,你可给我来电话了!这几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我伤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 “你住嘴。你这个小东西还给我来这一套。告诉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大名鼎鼎的名记谁不知道。你写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见了,棒极了!说正经的,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菜?北京城里的餐厅,点什么我带你去吃什么!”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说:“老阿山。我是眉红。” 老阿山惊叫一声:“眉红?”好半天没声音。是一盆凉水浇了头的感觉。我怕出了什么事,因为他血压偏低。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没事吧?” “你杀了我吧眉红。”老阿山换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经的嗓门。“我操!我他妈真出丑了。眉红,你千万别当真,我在拿那女记者开涮呢。她丫倒真够名妓了。现在还能和女人动真情吗?当然除了你,你是纯洁的。” “得。请别涮我。我从生下来就沾染世尘,早不纯洁了。” “哦,对了眉红。你现在在哪里?” “我当然在武汉。” “多遗憾。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有事吗?” “没事。没事闲得手痒,拨个电话好玩。” “真羡慕你。我操!我他妈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挣钱太不容易了。整天与一些傻调打交道。现在北京尽他妈傻X!” 我扭头看了看门。“我们领导来了。”我们领导当然没来,我在这么想象,凭借想象好撒谎。我说:“我得挂电话了,再见。” “再见。” 我倒在床上休息。我想老阿山当个编辑都极不称职,错别字连篇,怎么导戏?难怪我们的电视剧绝大多数不能看。 毛同志天黑进门。跛着累坏的脚,用湖南普通话向我大声控诉北京的一日几游,旅游车巧立名目收很多钱,但每个景点只让旅客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而且所有的参观门票还是游客自己掏钱买。毛同志一会儿说游了三处,一会儿说游了五处。都气糊涂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游来的?” “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现在谁会让你好好地玩?告诉你,你千万别坐游览车!” “也许我是不会去坐。” “没有也许,就是不坐!”毛同志搬起赤脚在台灯下察看水泡,硬逼着我答应她决不去坐北京的游览车。她说:“我是前车之鉴。你看看!看看!钱花了一百多块,玩没玩好,吃没吃好,脚上还打了泡,导游小姐像撵兔子一样撵你,能不起泡?你千万别上他们的当。你说呢?” 毛同志把我逗笑了。我说:“对。我决不上他们的当。” 毛同志也笑起来。 毛同志洗了澡,躺在床上,大叹一气,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么搞下去,我们中国还得了?” 我扭头望毛同志。我在北京这几天也不如意,可我压根就没由此考虑国家前途人类命运。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怀。 我问:“毛同志您是韶山冲人吗?” 毛同志答:“长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乡。” 毛同志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披上衣服靠在床架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打瞌睡。毛同志说:“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着。昨天我是坐火车坐得太累了。”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儿喜欢毛同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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