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农历八月十五的这一天,对老河湾的庄稼人来说,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这一天,他们同往常一样,照常按时出工,然后又按时下晌,并没有因为是中秋节而有所改变,但同往常有所不同的是,这天上午,他们各家各户无一例外,都吃上了炖猪肉或者猪肉饺子;还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天也是半个月以来,难得的一个好晴天。
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缕薄薄的轻云,犹如少女披肩的纱巾一般,显得透亮而洁白;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广袤的原野和宁静的小村庄,又像母亲轻轻抚摸一样,让人感到温暖而又舒适;微风吹过田野,送来淡淡的清香,一望无际的秋庄稼,正含情脉脉向人们传递着丰收的信息。密密匝匝的红高粱织出了片片火红的云锦,农家小院被大豆和玉米点缀的一片金黄。在这个被雨水冲洗过的大地上,一切都显得清新而明媚。
傍晚时分,太阳带着圆圆的笑脸,渐渐沉入西天的云海,天边燃烧起一片橘红色的晚霞,霞光给大地和村庄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红,绚烂的霞光消逝以后,天色渐渐灰暗下来。这时,月亮便从东方的天空中悄然升起,刚刚显露出一个圆圆的轮廓,还没有完全明亮起来,大地和村庄全都笼罩在黄昏的暮霭中,喧嚣了一天的庄稼地渐渐沉寂下来,晚露浸润着无边的田野,藏匿一天的小秋虫,此时开始出来活动,在道路两旁的庄稼地里,不停地发出叽叽叽的鸣叫声。
秋分过后,地里的庄稼已经成熟,庄稼人正忙着秋收秋种,因此显得比过去还要繁忙。
李汉魁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肩膀上搭了条,充满汗臭味的白毛巾,被汗水浸透的白汗褂敞着怀,露着古铜色的胸膛。在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挥舞着镢头,砍了一天的高粱秸,身子骨累得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天黑之后,他把几捆高粱穗装上车,抹了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和所有的社员一起,正式收工下晌,步履蹒跚地向家里走去。
他两鬓斑白,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点弯腰驼背,清瘦的老脸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皱纹,胳膊上青筋暴突,两只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干裂粗糙得像老松树皮。艰苦的农村生活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把他变得白发苍颜,要命的哮喘病又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
他膝下有三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大儿子崇德在生活困难的一九五八年参了军,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现在已经谋到团级干部的职位,儿媳崔月华在部队某医院工作,三个孩子正在上学,他们一家人不常回来,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二儿子崇孝初中毕业后,先在生产队里干了两年农活,后来当上了民办教师,现在在河湾联中教学,已经和父母分了家,媳妇张翠菊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跟前有一儿一女;三儿子崇高二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劲,至今还是光棍一条,着实让他操了不少的心;闺女云秀正在初中上学。
当李汉魁回到家的时候,云秀母亲和云秀已经在院子的老梨树下,摆上吃饭用的小方桌,沏好一壶清茶,等待着他的归来。
母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太,慈眉善目的,裹着一双小脚,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也难得一时清闲。当年她和李汉魁一样,也是一把生产劳动的好手,风里雨里,同丈夫一起苦苦支撑着这个贫穷而又破烂的家。儿女们长大以后,她就不大下地干活了,除操持家务外,闲时候也在队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挣点工分。她又是一个宽厚仁慈的母亲,对李汉魁和儿女们,生活上都照顾的无微不至。
白玉盘似的月亮渐渐升起,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坐落在老河湾里的小村庄,沉浸在一片月色朦胧之中。老河湾里,蒹葭苍苍,蒲草围岸,树木峥嵘,清清亮亮的老河水静静地向东流去,两岸树上的落叶,轻轻飘到河里,随着细碎的月光水影,浮动着、摇曳着、流淌着。
老河湾在鸡宿窝、牛羊归圈之后,人们便在各自的家里,享受着人间的天伦之乐。劳累一天的男人们,此时正坐在屋里或院子里,抽烟喝茶,消除一天的疲劳和倦怠;孩子们一刻也不肯停息地,叽叽喳喳做着游戏;主妇们便一头扎进厨房,烧水做饭。于是,在一阵阵锅碗瓢勺的交响曲中,袅袅炊烟便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冉冉升起,很快在村子的上空汇成一团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小村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醉的烟火气息,绘成了一副美仑美奂的乡村晚烟图!
李崇孝放学后,没敢在自己家多呆,天一黑就来到了老院。他是一个既勤快又孝顺的人,为了替母亲分担些家务,经常过到老院里来,给母亲帮忙。八月十五的这天傍晚,他更是比往常来的早些。他怜悯自己辛苦劳作的父母兄弟,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是他最大的心愿。李汉魁对二儿子的孝顺感受颇深,儿子所作的一切,起码让他在精神上感到慰藉,也激励着他劲头十足地领着一家人往前过日子。
李崇高下午往地里运粪,出了一下午牛力,也没顾上喝水,渴得嗓子冒烟,一回到家里,就端着一碗凉茶猛灌了一气,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巴说:“渴死我了!”
妹妹云秀看着二哥那渴不择水的样子,嘻嘻笑着说:“二哥喝水咕咚咕咚的,就像饮驴。”
李崇高瞪了妹妹一眼,伸手比划着要打云秀,灵巧的云秀笑着躲到院子外面去了。
李汉魁坐在小方桌前,点上一袋烟,有滋有味地抽着,不时地咳嗽几声;李崇高刚喝了一碗热水,出了一身汗,把汗褂一脱,光着溜溜的脊梁,坐在李汉魁旁边;李崇孝则拿着一把大扫帚打扫庭院,他把院子清扫干净以后,又把垃圾倒在粪坑里。
这时,慈善的母亲给他倒了一碗水,充满疼爱地对他说:“崇孝,你也累一天啦,别扫了,快坐下歇歇吧!”
李崇孝冲母亲笑笑说:“娘,我不累!”
母亲说:“都忙一天了,哪有不累的?快坐下歇歇!”
李崇高的脾气有点躁,说话语气硬,见母亲劝二哥歇息,就对二哥说:“扫啥扫?你扫了明天还不照样肮脏,家里哪能和你们学校相比,整天扫得跟牛舔得似的,你就不能坐下来好好歇一会儿!”
李崇孝又笑笑说:“家里是不能跟学校相比,可干净一会儿算一会儿嘛,要是平时就算了,可今天是八月十五,大过节的,院子不能太肮脏了!停一会儿,娘还要圆月呐!”
“你呀,就是闲不住!你天天都来扫啊扫的,也不嫌麻烦,你这一扫,不是明摆着嫌我懒嘛!”
“哎嗨,这也不是什么出大力的活儿,累不着!你们都在地里忙一天了,当然比我累,还说什么懒不懒的!”
李汉魁喝了两大碗热水,又出一身臭汗,身上湿漉漉,粘叽叽的,十分不舒服,正没有好心气,此时搭上话茬,刺了三儿子一句:“你都五大三粗的人啦,还好意思说!你呀,就是懒!没你二哥勤快!凭良心说,你扫过几回院子?不都是你二哥过来扫的嘛!”
“二哥他是老师呗!老师就像人家说的那样,像蜡烛,似春蚕,比蜜蜂,又是辛勤的园丁,能不勤快嘛!”李崇高狡黠地一笑,戏谑般说出了一连串赞美老师的话。
“你小子就是有啥说!说你一句,你倒有三句等着,你小子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李汉魁用湿毛巾擦了一把汗,瞪了三儿子一眼,心里舒服了一些。
母亲对他们说:“今晚队里人在一起吃饭,都敲了两遍铃,你们爷仨歇一歇就赶紧去吧,别去晚了!”
李崇高说:“娘,你放心!晚不了,晚不了!就是晚了,也没啥可后悔的,又没啥新鲜玩意儿,年年都是老一套,还不是一碗粉条,几片猪肉,谁还稀罕?”
李崇孝说:“老三,这就不错了!我听说,别的生产队,社员忙一年,连这还没有哩,你就知足吧!”
李崇高嘲笑二哥说:“二哥,你这个人也真是,看什么都觉得好!要是队里能分给你个金元宝,你还不喜得跳圈,还不把自己卖给队里,队长肯定喜欢你这样的人!”
李汉魁又瞪了三儿子一眼:“胡说!你二哥就是比你强,你整天这也看不惯,那也相不中的,早晚要吃大亏!”
李崇高也牛眼一瞪说:“吃啥大亏?我就不信这个邪!”
“咱现世现报,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
母亲又催促他们:“好啦,好啦,你们爷仨别在这里闲磕牙啦,喝了水就赶紧走吧!你们爷仨就是不吃不喝,也该给孩子们领回来不是!”
这时,云秀回来说:“你们还不去,场院里已经坐满了人!”
李汉魁站起身说:“走,咱也去帮帮人场!”说完,几个人就一起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