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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小小的人儿腼腆地说:"我想听有关猴子的故事。   猴子?曼蓉睁大眼睛。   "我是姚朵的朋友,她告诉我神奇猴子会变大变小。   "啊,孙悟空。"曼蓉大笑,对伊瑶说:"我怕孩子忘记中文,晚上叫她们把西游记读一次,温习温习。   伊瑶点点头,"在家时潇洒得很哪;孩子不懂中文也就算了,可是现在老想抓住一点点根源,姚太太,要是不太麻烦,晚上你们读故事的时候,可否叫悠悠一声,她爱煞这个故事。   曼蓉说:"没问题,但是,你为什么不读给她听?   伊瑶摊摊手,"气氛不一样。   "庆岩呢?   "回去做生意养家,一年回来一个月。   曼蓉与她交换一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曼蓉不知这是怎么发生的,没到一个月,晚上来听故事的小孩子,增加到五个,坐满一间家庭室。   小蕊笑,"人们会以为姚家在经营育婴班。   朵朵说:"那都是我的朋友。   全住在附近,散队时由母亲接回去。   伊瑶一日问:"你会不会教他们写描红部?   "不行,收学生要向政府领取牌照。   "我们负责搞这些,你肯教中文就行了。   "我可不是教师。   "可是他们都听你的。   "不行不行,"曼蓉连忙摆手,"你想想,教得了多少?学得会上大人,忘记了孔乙己。   "可是你家大小姐会看鲁迅的小说。   "她不同,她有底子。   伊瑶无奈,娟秀的脸上充满失望。   "别傻了,繁荣海的孩子也不再看朱自清老舍这些了。   伊瑶叹口气。   每个移民表现思乡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曼蓉与她成为好友。奇怪,性情背境教育水准以及嗜好无一相似,但曼蓉异常喜欢她,对她坦诚友爱,胜过所有朋友。   小年夜,曼蓉自超级市场回来,大包小包,笑着与伊瑶说:"我买到春卷皮子,这回热闹了。   伊瑶说:"我种有韭黄,给你送来。   "真正了不起,"曼蓉说:"超级市场连锡箔都运过来卖。   伊瑶忽然问:"姚先生不回来过年?   曼蓉笑了,吁出一口气。   "我那位也不来。"语气寂寥。   "事情忙,绊住了吧。   "有一批货必需要赶起运到芮侃国。   曼蓉看看她腹部,过两个月那位重利轻离别的庆岩非回来打点照顾不可。   怎么搞的,妇女们的生活打起倒退来,一个个孵在屋里专管煮饭生孩子,时光倒流五十年不止。   这条街上,十户有七户不见男主人,统统回老家做生意,一班妻子就像嫁给海员似的,一年见三两次面,离谱。   当下曼蓉说:"你回去憩憩,我做好鸡粥及春卷过来叫你母女。   "曼蓉姐,怎么好意思。   "真噜嗦。"把她自后门送出去。   小蕊奔进来,"妈妈,妈妈,爸爸电话。"走了这么些日子,他第一次主动要与她说话。   曼蓉接过话筒,怔怔的,有点泄气。过半晌,她问:"家里都好吗?   只听得天诺苦笑,"几乎没笑问客从何处来。   "不要夸张,你离开才几个月而已。   "在节奏那么快的城市,人事已经翻了几番。   啊,他回大学去过。   "倪教授在雾都城给我找到一份工作。   "那多好。"曼蓉是由衷替天诺高兴。   "过年后我会动身前去。   "你会过来看孩子们吧。   "那自然。   "复活节我会带她们去迪斯尼游乐场。   "辛苦你了。   "没问题。   "最近心情如何?   "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喜有人愁。   天诺在那头笑,似要笑出眼泪来。   夫妻俩结束这次谈话。   曼蓉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尚余一丝了解。   她钻进厨房去忙,起油锅炸食物的时候叹口气说:"谁能不食人间烟火。   过一会小蕊又进来,"妈妈,舅舅找你。   曼蓉忙用毛巾擦擦手,"弘,新年进步。   "都好吗,"那孩子一贯谈吐得体,讨人欢喜,"姚蕊的云文说得似小外国人。   "弘,那份表格已经给你送进去了,移民局会同你接头,你照他们指示办即可。   "太麻烦你了,姐,这是我最好的新年礼物。   曼蓉也不同他客气,"要我担保你十年的生活无忧呢。   沈弘只是笑,"我不会令你失望。   "你自己写信问卑斯大学取章程吧。   "姐姐,问候姐夫。   曼蓉放下电话,都堆在今日来通消息。   "小蕊,过去请伊瑶过来。   小蕊取过一支春卷,醮了浙醋,咬一口,"噢!太美味了,"她如此实牙实齿地赞美:"全世界都没有更好吃的食物了。   曼蓉只得笑。   小蕊出门去请客人。   电话铃又响,这次曼蓉去侍候它。   那边有一秒钟静寂,曼蓉立刻知道是谁。   朵朵过来,"是不是找我?   "不,不是找你,朵朵请帮忙摆台子。   电话另一头传来笑声:"我还想请你吃饭。   "今天要与孩子一起。   "那么,饭后我过来接你散心。   曼蓉十分想出去走走,"好,九点正如何?   "哎呀,糟糕,你不再逃避我,可见在你眼中,我已贬为普通人。   曼蓉笑:"有没有空嘛。   "今晚,本来我想提出私奔。   啊,小时候已经试过了,曼蓉感慨万千,休再提起。   "我准时到。   曼蓉缓缓放下电话,耽会儿要好好把身上油腻洗刷干净。   小蕊碰地推开门,"妈妈,伊瑶不舒服。"她神色惊惶。   "什么事?   "她肚子痛。   "我的天,小蕊,你守着朵朵,别离开她,我过去瞧瞧,对了,小悠悠呢?   "她在哭,妈妈,我跟你过去。   "不行,朵朵不能一个人留家中。   "她老气横秋,大人一样。   曼蓉无奈,"法律上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一定要保姆陪同。   "荒谬,学校里有人十一岁就怀孕。   "小蕊,我们慢慢才讨论这个问题。"曼蓉摘下围裙。   她抓起绒线披肩,搭在身上,过去看伊瑶。   情形比她想像中危急。   伊瑶躺在沙发上,豆大汗珠自额角沁出来。   曼蓉一手抱起悠悠,附下身子,"不要怕,有我在,"自己也吓一跳,不知道这等豪气从何而来,"哪一个医生,哪一间医院?   "圣三一。   "好,我马上送你去,比叫救护车省一程,你可撑得住?   伊瑶咬紧牙关,"可以,曼蓉姐,你扶我一扶。   可怜的母牛。   曼蓉忽然落下泪来。   幸亏这时小蕊拖着朵朵过来,一个取门匙,一个找大衣,曼蓉把悠悠交给小蕊。   "我们一起去医院,来。   五个女人挤上车子,曼蓉开动引擎,一下,两下,没有下文,曼蓉伏在驾驶盘上,上帝,她说:请帮我们忙。   终于打着了。   车子一个箭步飞出去。   小蕊在后座抱着伊瑶,那女子忍不住呻吟,曼蓉集中精神开车,这十五分钟的车程似有一世纪长。   朵朵在前座紧紧搂住悠悠,像一对受惊小动物。   车子急停在医院门口。   曼蓉跳下车去,拉住一名护理人员,"快,有人要生孩子。   那人瞠目而现。   曼蓉求他:"情况危急,快一点。   小蕊自母亲身后叫,"妈妈,讲云文!   曼蓉这才发觉她一直在说粤语,连忙改口:"是早产,请跟我来。   护士从这里接手,曼蓉几乎瘫痪,刚才的力气,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   她与三个女孩子坐在急症室门口等,越坐越冷,大家搂作一团。小小悠悠决定要哭一会儿,伏在曼蓉怀中抽噎。   曼蓉非常非常感慨,什么叫落难?这就是了,在陌生地头,没有一点点势力,没有一点点威风,小老百姓就是小老百姓。从前,说什么都有一大堆亲戚朋友,平时再冷嘲热讽鬼打鬼,到危急时还不是前来接应,此刻像鲁宾逊飘流记,还拉扯着几个孩子。   护士出来了,满面笑容,曼蓉放下一颗心,知道伊瑶无碍。   护士看看一堆女孩子,"都是你的吗?"怪羡慕地。   曼蓉问:"母子平安?   护士点点头,"只得两公斤,小小的,像一只猫咪,早了一个月出世,现放氧气箱中。   小蕊振作精神,"我们可以探望那母亲吗?   "对,"朵朵也问:"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子。"护土答。   "来,"曼蓉说:"悠悠,你添了名弟弟,身为大姐了。   她们跟进病房,伊瑶虚弱地躺在床上。   曼蓉拍拍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你瞧,女性多伟大,进来时一个人,出院时两个人。   伊瑶微笑。   "悠悠由我们照顾。   她点点头。   曼蓉浩浩荡荡的把车子开回去,两个小的已经睡着,小蕊仍有精力,她问:"妈妈,你会接生吗,倘若伊瑶在车中生养,我们怎么办?"过一会儿她又说:"原来会这样痛苦,一点尊严也没有,真不敢相信蓝岛国女皇也生孩子。   曼蓉知道这件事给小蕊很大的冲击。   车子到了家,曼蓉吩咐,"小蕊,你快点进去,做两杯热巧克力喝,我停好车马上来。   女孩子们进去了,曼蓉熄掉引擎,正要下车,忽然听见一把低沉的声音说:"你好。   四周围漆黑,曼蓉已经累极倦极,神经衰弱,因而尖叫起来。   "喂喂喂,"那人连忙打开车门,"是我,曼蓉,记得吗,你约我来的,晚上九点。   "尔云。   "发生什么事?   "尔云,现在什么时候?   "十点半。   "你在门外等了多久?   "一个半小时,九十分钟,我冻得差点成为冰棒,又担心得要命。   "对不起尔云。   "算了。   "我们飞车送孕妇入院。   "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单独可以胜任。"曼蓉微笑。   "多么勇敢,可惜牺牲了我。   曼蓉下车,笑问:"吃饭没有?   "饥寒交迫。   "我们也饿着,进来吧。   "谢谢热诚的招待。   曼蓉再三向他道歉。   蓝尔云恍然若失,忽然之间,曼蓉不再彷徨迷茫,不再忧郁消沉,不再坐立不安。   她好像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这不再是他认识的沈曼蓉。   在他心目中,曼蓉的大眼睛永远含着泪光,每次出来看到他,总是烦恼的问:"尔云,叫我怎么办,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视他为云雄,让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场的偶遇,曼蓉面孔上还有少女的踌躇以及不安。但刹那间,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紧张,但充满自信。   曼蓉递小杯拔兰地给他,"尔云,来,挡挡寒气。   三个小女孩瞪着他。   蓝尔云挪一挪身体,"你们好。   小蕊边喂悠悠边用云语问:"尊驾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蕊又问:"你可认识家父?   曼蓉连忙说:"都上楼去休息吧,今天不好过。   小蕊使一个眼色,"你也是,母亲,早点送客休息。   她们上去了,曼蓉才坐下来用晚餐。   两人沉默着,这算是荡气回肠吗,曼蓉暗问。   过了很久,蓝尔云才说:"看得出你爱这个家,事事以孩子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儿,我自己?随便什么都行,残羹冷饭不拘,蓬头垢面亦可。   "值得吗?   "我不问这样的问题,我爱他们。   "可是,曼蓉,那个倔强美丽的小公主呢。   "像一切人一样,她长大了,看清楚。尔云,请看清楚成年的沈曼蓉。   "我还以为今夜我们可以私奔。   "那么,谁洗碗?"曼蓉微笑。   蓝尔云鼻子一酸,握住曼蓉的手,放在脸旁。   "尔云,日月如梭,你刚才已见过小蕊,我女儿都那么大了。   蓝尔云破愁为笑,"你的语气似八十岁。   "你却只像廿多岁。"曼蓉温和的说。   "对别人,我也很精慧老练。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曼蓉要过一会儿才知道尔云指的是姚天诺。   "表面条件我胜他十倍。   曼蓉不出声。   隔一会儿,蓝尔云轻轻松开她的手。"下次再谈?   曼蓉笑,"尔云,二00七年再来约我。   尔云悻悻然,"我或许已经结婚了。   "那岂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爱那个酸书生。"蓝尔云到底意难平。   "谢谢你那建议,你令我身价信心培增。   "有什么用,你情愿留下来洗碗。   曼蓉冲口而出:"可是我胜任呀,尔云,我已经过了探险的年龄,不是不愿付出代价,而是自问达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头来,连一段美好回忆都毁掉。   曼蓉泪光闪闪,蓝尔云连忙拥她入怀。   曼蓉呜咽问:"仍然是老朋友?   "永远。   她送他上车。   蓝尔云又换了车子,鲜红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转角处消失,曼蓉才回转屋内,锁上门。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梦里不知身是客,曼蓉迷迷糊糊返到旧居,打开门,看到女佣人迎出来,"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可笑梦见的不是旧情人,而是旧帮佣。   "妈妈,妈妈。   曼蓉鼻端嗅到咖啡浓香,睁开眼睛,只见小蕊端着盘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经亮了?   "他真是云俊。"小蕊问非所答。   曼蓉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车子也漂亮,叫飞龙,我查过了,那是传说中的黄金国。   是的,相传人们纷纷前往寻找这个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母亲,你可有飞龙?   "不再有。"曼蓉摇头。   小蕊又问:"他有几岁?   "对你来说,太老太老。小姑娘,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己替悠悠洗过澡换了衣服,朵朵与她都吃过早餐,佣人在洗厨房。   "小蕊,谢谢你,你比我公司里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干体贴。   "谢谢你。   "来,我们去探访伊瑶。   "我与她通过电话,她已通知庆岩乘飞机赶来。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办得妥要帖帖。   她们挤在玻璃窗外看育婴箱里的新生儿,全体都感动至双眼润湿,连悠悠邻频频问;"我弟弟?"那幼婴的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五官却十分精致完美。正在赞叹,他忽然转过头来打一个呵欠,朵朵不置信地问:"将来,他会长得同我一般高?   伊瑶已经在进食,鹿般温柔感激的眼睛看着曼蓉。   那天下午,曼蓉接到天诺的电话。   他这阵子神出鬼没,曼蓉不由得问:"良人,你在何方?   "雾都城。   "天气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气象局说我们这边今年不会下雪了。   "你们可真幸运。   "你的工作进行可顺利?   "明天开始上班,我们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见面。   "复活节聚一聚可好?   姚天诺沉默一会儿,"对你来说重要?   "对孩子们来说十分重要。   "她们可以来雾都城。   曼蓉不想勉强他,每个人都有一条筋不对劲,姚天诺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离子散。   他在电话另一头似知道曼蓉想什么,他轻轻税:"一耽搁下来,一下子又一年,三两载之后,更加落伍脱节,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现在一鼓作气,走上轨道,按步就班。   "天诺,我俩不必为薪水操心,实属幸运。   他笑,"在家中吸尘打扫,做你贤内助?   "啊,原来这些事活该由我苦干。   "曼蓉,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这些杂务,简直可敬可畏,贤良淑德,由我来做,马上变得窝囊兼无出息。我觉得我还可以好好在大学做十来年,相信我,暂且忍耐一下。   曼蓉长叹一声。   "情况已经有进步,五个小时飞机即可见面。   "复活节见你。   "曼蓉,你一个人——"天诺欲语还休。   "我很好。   他苦笑,"现代女性,其实并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许比从前更渴望有个好伴侣。   姚天诺问:"我是不是好伴侣?   "过得去啦。   他松口气,"我怕不及格。   "甲级配甲级,丙级配丙级,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还是给你添些分数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后说:"复活节见。   曼蓉轻轻放下电话。   小蕊进来看到,"到现在才说完?太浪费了,爸爸几时回来?   曼蓉忍不住说:"你倒是不担心爸妈会分开。   "分开,你们?不可能。   "呵,信心这么足,看死老妈无处可去。   "不,不为这个,"小蕊坐下凝视母亲,"你是那种同一牌子洗头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亲,"曼蓉说:"别忘记由我建议移民。   谁知小蕊笑出来,"那算什么,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里不一样。   这话里有许多哲理,竟出自小蕊嘴巴,曼蓉怔怔的咀嚼其中意思。   "妈妈,我记得你有一件透空白毛衣,还在不在?   "一并带了来,在第一格抽屉里,干什么?   "我想借来穿。   曼蓉讶异,"怎么会合身,太大了。   小蕊已经取出,轻轻套上,转过身子,张开手臂,给母亲观赏,曼蓉完话可说,岂止刚刚好,她再长高一点点,再胖一点,恐怕就嫌小。   她们长得太快太快了。   曼蓉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隔壁庆岩终于回来了。抱着小毛头,拖着妻子,前来打照会。   他是典型的繁荣海小生意人:瑞士金表、法国西装、意大利皮鞋、德国汽车,然后与中国人合资设厂。   从前,曼蓉的生活圈子里再也没这样的人,她嫌他们俗气。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过狷介。   但是当小何提出两家结为谊亲的时候,她还是婉拒了。   天气仿佛有点回暖的意思。   超级市场外摆满花束,表莲色的鸢尾兰,大红的郁金香,还有金黄的洋水仙也使朵朵指着朗诵勃洛克的名句"呵美丽的水仙花我们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间之太阳未克抵达中午……但是曼蓉不可救药地想念姜兰、玉簪、晚香玉。温带的花种与亚热带截然不同。   姚家已经熬过秋冬雨季,春天来临。   小蕊坚持换上短袖衣裳,朵朵一向小妹妹学姐姐,最怕吃亏。曼蓉已经警告过朵朵,若果伊不把那个屎字自伊之字汇中撤销,母亲将会把她踢出街外。   曼蓉想替朵朵转私立学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滞留雾都城。像一切家长,曼蓉把朵朵的粗鲁行为归咎学校。   曼蓉忽然发觉无论住在什么地方,人类基本烦恼不变,生活模式,亦大同小异。   庆岩又走了。曼蓉驾车送他们一家去飞机场,小毛头要拜见过祖父母与外公婆才回来。伊瑶脸容还十分浮肿,也就出远门。这样小小不足月幻婴乘飞机已不是罕见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国人。   自飞机场返来,车子还未停好,朵朵探头出来,"妈妈电话。   曼蓉小跑步奔入屋内,成日无事忙,感觉上也殊不空虚,只是不见成绩。   对方一开口就说:"你猜猜我是谁。   谁,谁这么无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请问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样子你已忘了我,人类心灵伤口太过迅速止血愈合,无恨无痕。   曼蓉又惊又喜,尖叫起来,"小姿,你这只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里?   "我在太阳城兄嫂家中:冠军路。   "快快,快出来见面,十分钟就到我家。   "曼蓉,九个多月不见了。   "才几个月?我以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来干什么?   "钓金龟。   曼蓉又笑,"快过来,见面才说。   "气温如离恨天,你开车来接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车?   "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曼蓉打一个突。   她随即赶出去与小姿会合。   小姿剪掉了头发,神清气朗,已在海客街附近买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职责。   曼蓉说:"希望你别再偷走,我从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请你兄弟?   "喂,"曼蓉忍不住,"谁告诉你的?   "十二小时飞机,流言传得极快,只有我才敢问你:贤伉俪听说已经离婚?   "没有的事!   "循例否认。   "真讨厌。   "我,还是谣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么好传的,从前是小公务员,此刻是小家庭主妇。"曼蓉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太阳城只得三万华人,个个自动成为大明星,不比繁荣海,几百万人,不是云雄,还真的没人闲话。   "不管了。   "告诉你,瑞拉也已抵步,住在东区。   "啊。   小姿笑"你看,谁也甩不掉谁,到头来又碰在一堆。   曼蓉轻轻叹息,"都来了。   "可不是,连我都乖乖的前来归队。   曼蓉说:"迟早会在此地形成一个新社交圈子,大把适龄男士可供选择。   小姿笑,顺手翻开一本杂志,"有这样的人才,你不妨介绍给我认识。   谁?曼蓉好奇地探过头去,认出照片中人,不禁心头震动。曼蓉把杂志取过来细看,摄影师把蓝尔云拍得云俊沉郁,兼带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设计的新建筑物地盘。   小姿说:"云才走到哪里都是云才,在外国人的地方扬万立名,又比在本家艰难百倍。   曼蓉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杂志。   过半晌她说:"有空我介绍你们认识,他是我们家老朋友。   "嗳嗳嗳,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曼蓉缓缓的说:"前几日明报专栏作者梁凤仪写仓猝的婚姻犹如雨夜寻片瓦遮头,好不容易看见一座破庙,躲将进去,却发觉屋顶好比筲箕,处处漏水,完了还闹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刚才我们所见是一座华厦。   "里边也许有很多机关及阴暗的角落,不为人知"。   小姿微笑,"我愿意冒这个险。   曼蓉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吗。   "我是说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小姿不再发问,过一会儿说:"做里人也难,传统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经地义的。——这话只说了一半,但曼蓉也明白了。   参观完毕,小姿说:"你们这间屋子很标准。   "间间一个模式,何尝不闷。   "比以前闷,同以前一样闷,还是没有以前闷?   曼蓉笑,"差不多。   "太谦虚了,辞掉工作,肯定比从前自在。   曼蓉抬起头,"想真了,彼时那么眷恋一份那么平庸的工作,还一直以为在干一种事业,真是不可思议。   小姿笑,"你还算是幸运的呢,那只不过是一份不值得的工,不是一个不值得的人。   曼蓉把小姿送回去,"一有空就找我。   "记住帮我介绍人。   她本是个不求人的人,现在也想开了,这么熟的朋友,先开了口再说,无谓的自尊,且撇在一旁。   回到家,听见朵朵同邻居洋童在吵相骂,她大声说:"你腐烂,你臭,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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