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曼蓉忍无可忍,一手拉住朵朵,要她进屋子去听教训,她发觉拉不动朵朵,她长高了体重增加,块头大许多。
朵朵同母亲论理:“马奇弄坏我的脚踏车,换了是他母亲,必定有一番理论,但是中国妈妈却只会忍气吞声,完了还把孩子关在屋内,免得生事。
曼蓉说:"我们中国文化三千年来讲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妈妈,这不是中国。
"你亦不应当街讲粗话。
"你去不去马奇家?"朵朵据理力争。
"脚车坏在哪里,可以修就修,不能修买新的。
朵朵忿忿地,"这是原则问题,妈妈。
她不知几时学会这么多新名词。
朵朵已经不耐烦,"你不去,我去,不过人家会以为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词锋尖锐。
曼蓉霍地站起来,推着朵朵的脚踏车,前去麦伊安家按铃,这类事迟早会发生,她必须面对现实,沉着应付。
一位金发洋妇出来开门,脸色并不友善,口音带其他味道,可见也是新移民。
曼蓉板着面孔,说官样文章还真是她的拿手好戏,纯正流利云语用来维护原则,师出有名。她道明来意,指给麦伊安太太看,"脚车链子都叫马奇用钳子钳断,像是蓄意破坏,你说可是。
对方有点气馁,"我要问过马奇才知是不是他做的。
"我等待你的答复。
那红头发的小男孩就躲在楼梯角偷看。
曼蓉故意提高声线,"我不希望这种小事也牵涉到等其他人来主持公道。
那位洋太太恼怒地说:"你不是趁我丈夫不在家来闹吧。
曼蓉立刻答:"不要说笑,我的先生也不在家,请你正视此事。"讲完了,拉起朵朵就走。
适逢小蕊放学回来,听到全套对白,"妈妈,你真厉害。"她竖起大拇指。
"嘿,"曼蓉说:"雕虫小技耳。
朵朵一脸钦佩,即刻对母亲刮目相看。
是非皆因强出头,还有,小不忍则大乱,还有,万事和为贵,这些,曼蓉都懂得,但有时也要看情形:站在足球场上不妨退一步想,站在悬崖边可怎么让步,趁三K党尚未出现,非得据理力争不可。
这一区华裔居民较多,曼蓉不怕外国人调皮,再说,繁荣海人出名的凶,绝非好吃果子,量他们也都知道。
傍晚,外国人同他儿子过来道歉。
曼蓉站在他旁边,似小人国人物,才到他肩膀,他很客气,愿意替朵朵修整脚车,于是曼蓉也不卑不亢,得体地把整件事结束。
到底是职业妇女出身,处理这种琐事,绰绰有余。
洋汉子临走前问:"姚太太,你在何处学得这口好云语?"明亵暗贬。
曼蓉微笑,"不是在蓝岛。"反应奇快。
那样人面色变了,知道这位黄皮肤,看上去只得廿多岁的女子绝不好惹。
他走了。
朵朵马上说:"妈妈真了不起,不怕大块头。
"纯讲尺寸,恐龙还在统治世界呢。
小蕊缓缓的说:"妈妈,种族歧视是还有的吧。
"怎么没有,我们是人,他们是鬼。
母女们笑得搂作一团。
屋子里一个里丁都没有,想起来凉飕飕的。沈弘几时来?也好多条臂膀,如此翩翩中国美少年,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该天晚上,曹操的电话就到。
沈弘详细的把正经事报告一遍"……暑假可以成行。
弟弟来了,不久就有弟妇,过一阵子,添增小个侄仔,不消三五七载,一屋都是亲戚,看情形佳景在前,再也不愁寂寞。
唐人街就是这样造成的吧。
曼蓉十分宽慰。
小蕊问:"爸爸几时回来,怪想念他的。
"他准备好了自然回来。
"那是几时?
"快了。
复活节来临,孩子们却被父亲接去小住,姚天诺还没有准备好。
伊瑶只身带两个孩子回来,有感而发,"中国女子多好,肯等。"洋妇哪里有这种美德。
"我们等惯了,"曼蓉说:"男人飘洋过海做生意,糟糠之妻在家养儿育女,几千年的风俗。
"我也等到了极限,同他说:两年内再不见他回来,我就放弃这劳什子居留权。
"两年后是你凶了。"曼蓉微笑。"取到公民身份,无论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回家,"伊瑶气鼓鼓的说:"让他在这里等,好叫他知道滋味。
曼蓉笑得弯腰。
那个晚上,她联络到蓝尔云。
他声音低沉,"你想清楚了。
"不然怎么会主动找你。
"愿闻详情。
"明天下午三时,舍下吃下午茶。
他大吃一惊。"什么?
"我介绍朋友给你。
"笑话!你恁地小觑我,你以为我没有异性朋友?
曼蓉笑,"恐怕没有谈得来的,我看你精神顶空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才寄情事业。
蓝尔云如泄气皮球,作不得声。
"别逞强了,来不来?
"我要送萧紫萱。""她又去哪里?
"上星期同我下衰的美敦,不结婚就回蓝岛国。""看,问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来不来?
他不作声。
"千里姻缘一线牵,尔云,喝杯茶有什么损失?
他过一会儿说:"我害臊。
曼蓉笑得打跌。
真是惆怅,吃得下,睡得熟,笑得出,可见是没事了,可见已经习惯了,原来,沈曼蓉是这样祖糙的一个人,任由环境改造,再无异议。
那方面小姿却紧张起来,"我穿什么好?
"随便,喂,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何用拘谨。
"你帮我想想:套装,太严肃;皮衣裤,大粗犷;针织,大随便,多难。
曼蓉沉默一会儿,噫,她是认真的,她想在一顿茶时间给他一个印象,苦差。
"你有没有旗袍?
"有,有一件袍子,谢谢你,曼蓉,我准时到。
曼蓉顺带约了伊瑶。
她帮女主人做青瓜三文治,一边说:"缘份由时间主宰,到了想结婚的时候,立刻成事。过去裙下不知多少公子哥儿胜过何某多多,也忙工作呀,并不想结婚,嫌他们烦,来者皆拒,待立意从良,身边剩得老何,只得嫁他。
曼蓉又一次讶异,没想到伊瑶口角生风,谐趣幽默,忍不住问:"请恕我眼拙,你做事的时候,用什么艺名?
伊瑶笑笑,说出三个字。
曼蓉大吃一惊,"你是她?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伊瑶连忙拉住曼蓉的手,"曼蓉姐别取笑我。
"我怎么没认出来。"可见经己洗尽铅华。
"落魄了。
"胡说,比从前好看不知多少倍,你要是还化着那个浓妆,穿那些怪农服,谁敢认识你。
由此可知,华侨之中,卧虎藏龙,都来避静。
伊瑶笑。
门铃响,蓝尔云与小姿双双一起进来,两个人都守时,在门外相遇。
尔云显然自地盘出来,吉甫车,胶底靴,他今日的女伴却穿着件丝棉袍,好一个对比。
尔云肚子饿,见了食物就抓来吃,一边说:"大家晚上有空的话,我在佛笑楼请客。
伊瑶立刻朝小姿打一个眼色,笑道:"我这里有两个孩子,别嫌吵。
说到孩子,曼蓉自然想念起小蕊朵朵两女来,已经隔日通一次话,还这么放不下心,可见母女情深。
蓝尔云站起来,"稍后我开辆大车来接你们,此刻我还有事待办曼蓉送他到门口,轻轻问:"贾小姐如何?
"那酸儒这么放心把你一个人搁家中?
"蓝尔云,你放尊重些。
他叹口气,"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转头去了。
曼蓉回去问:"怎么样?
小姿说:"原来杂志上那张照片拍得不好,他不上照。
曼蓉见她这样欣赏他,不禁怔怔地感慨万千。
伊瑶笑,"我们倒是因贾小姐的缘故赚了一顿吃的。
社交圈子也已经建立起来了,就同在繁荣海一样。
小姿不放心的问:"他可喜欢我?
伊瑶笑答:"不喜欢的话干吗治一桌酒请客。
小姿吁出一口气。
曼蓉没想到这件事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倒是有点意外,她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意思,一切凭机缘巧合,他等曼蓉那么久,萧紫萱又等他那么久,忽然之间出现个不相干的人,一下子就成事,可见这与付出多少没有毫丝关系。
曼蓉忽然笑了。
伊瑶是个体贴的好人,怕贾小姐尴尬,连忙把曼蓉拉到厨房,悄悄的问:"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这次成功,你客观看,觉得怎么样?
伊瑶只是微笑,"在外国,成事的机会又大些。
那个晚上,蓝尔云热诚大方的招待女宾,一言一动,恰到好处,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
曼蓉十分感动,希望他这样用心,有一点点是因为她的缘故。
伊瑶后来这样称赞蓝尔云:"有名有利有学识,又一表人才,却丝毫不露骄矜之态,真是难得,要极有福气的女子才能嫁到这种丈夫。
曼蓉没有搭腔。
午夜,她轻轻滑入温暖的被窝,手臂枕着头,正预备寻其好梦,电话铃响了。
曼蓉希望是蓝尔云,她愿意听到他说:这件事如此结束,也算得上是完美的安排。
但对方却是曼萱,她一开口就问:"你出去了,同蓝尔云?
"整件事与你的想像颇有出入。
"萧紫萱在我这里,我毋需想像力。
"小妹,世上不止我同她两个女人。
曼萱诧异,"你是说——"对。
这下子,轮到曼萱失望,"他没有火辣辣的稳住你一辈子?
曼蓉轻松的答:"没有。
"他发奋向上,成绩非凡,不是做给你看的?
"他名利兼收,是因为才华盖世。
"那么,为什么迄今未娶?
"人家眼角太高。
"为何对你这么热情?
"老朋友了,"曼蓉感慨,"摸清楚了脾气,就似弟兄姐妹一般,难能可贵。
曼蓉见每一个问题她都有适当得体的答案,不禁笑起来。"还有若干恩怨,你选择忘记吧。
"忘了,统统忘了。
曼萱在大西洋那一头沉默半晌,然后说:"我很佩服你,曼蓉。
过一会曼蓉也说:"我也觉得失忆是一项成就。
"姐夫仍在雾都城?
"到了暑假他不回来,我就得搬去迁就他。
"你一直是个好妻子。
"你别看姚天诺那样的呆瓜,说不定有人觊觎他,看紧点好。
"房子怎么样?
"租出去。
"你那份遗产似乎特别经用。
"曼萱,你也别吊儿郎当的了。
"罢呦,自己也是惊涛骇浪的,还说人。
曼蓉缩回被窝,却没有再睡着。
新婚不久。天诺被派到蓝岛国去开会兼学习三个月,她也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夜冥想。习惯了。
当年怀着姚蕊,她天天抽空与胎胚说话,好几次感动得哭泣……这些,都是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_直到死了之后,思维还独立生存,飘浮在空气中。
第二天她就同天诺开谈判,叫他把孩子们送回来。
不出所料,天诺不放人,藉故推搪,"要不你也过来瞧瞧,我这间宿舍不比从前那间差,只是少个女主人,乱得不像话。
"你那边融雪,又脏又冷。
"嘿,一下子就夏天了,暑假到新城去如何?
"姚天诺,孩子们学业已上了轨道,你别胡搅。
"我问过她俩--曼蓉咆吼:"叫小蕊过来说话。
小蕊却问:"妈妈,你见时来?爸爸替我们找到极好的私立学校,看样子朵朵的粗话有机会改过。
主妇,永远是最早被牺牲,最迟受到迁就的一名家庭成员。
永远是炮灰,行先死先,炸为齑粉,大后方的丈夫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诺又过来说:"曼蓉,我已经签妥两年合同,工作相当稳定,最难的已经过去。
"我刚熟习太阳城……"曼蓉虚弱的说。
"这边就业机会比较大,说不定你也可以东山再起,要不,过来服侍我们。
曼蓉不相信耳朵,姚天诺又一次绝处逢生,反败为胜,这人鸿福齐天,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大半年中发生过什么事,这一段婚姻由曼蓉一手自冰窖中捞起来,她还没有回过气来,他却已经没事人一般,兴高采烈。
曼蓉不相信双耳。
"就这样敲定了好不好?
"孩子们的书簿衣物……"那全是琐事耳。
"我要想一想。
"别想太久呵,多城的女学生又漂亮又活泼。
曼蓉呆在那里,作不得声。
朵朵说:"妈妈,周末我们去墨莱大瀑布,我还没有看过,你们带小蕊去的时候我尚未出世。
曼蓉忽然心酸的问:"你们没有牵记妈妈?
朵朵坦然答:"有呀,但爸爸在这里。
孩子们也为难。
"我想一想。
曼蓉真的要想一想。
做为一个主妇,她从来没有放过假开过小差,趁这个机会,她可以休息。
复活节过去,孩子们没有回来,伊瑶起了疑心。
她劝道:"这样僵持不是办法,你还是去同他们会合吧。
曼蓉但笑不语。
"我虽不舍得你,但相信你在多城也一样可以遇到好邻居,从好处看,每个城住一年两年,多姿多采。
曼蓉仍不作声。
"叫他来接你,不就行了。
"我从来没有同他争过意气。"曼蓉说。
"孩子们也在等你。
曼蓉忽然说:"事实上,我没有同任何人争过意气,我是一个没有血性的人,自幼给家母管束得十分自卑,不懂争取,实在委曲了,不过发一顿脾气。
"吃亏就是便宜。
"谢谢你。
过一个星期,曼蓉还是把经纪找来,着他将房子出租,草地竖起牌子。
红头发的马奇麦伊安过来按铃:"姚太太,你们搬家?
曼蓉大表意外,"你关心?
"朵朵姚退学后,大家都想念她。"真是不打不相识。
"将来她会回来渡假。
"你可否叫她找我。
"我会。
他带着一脸雀斑怀着失落走了。
有人记念真是好感觉。
周末曼蓉躺在长沙发上看线路电视,把男友介绍给女友的结果是,男友不见人,女友亦不见人,这好心的代价可大了。
有人大力按铃。
曼蓉跳起来,提高声音问:"谁?
"租房子。
"请与经纪联络。
"开门,我要看看间隔。
曼蓉又惊又怒,走到长窗前去探望,预备一不对路就召警。
她呆住。
姚天诺,她的良人,正站在门外向她招手微笑。
曼蓉连忙开门。
天诺把双手插进袋中,"没出去?
他头发需要修理,胡髭待刮,还有,衬衫领子已见油腻,一双鞋子十分残旧。
曼蓉吓一跳,几个月没人服侍,他就憔悴了。
"女儿呢,你把她们丢在哪里?
"放心,在同事家作客。
"你告了假?
"没有,明天晚上乘飞机回去。
"天诺,这两年,光是奉献给航空公司及电话公司已是一笔可观的费用。"曼蓉说不出的心痛。
天诺微笑,"除了收支家务事,我俩就没有别的好说了吗?
"你这样神出鬼没的,我毫无心理准备。":"我想同你出去走走。
"去哪里?
"给我十分钟,我上楼去打扮打扮。
"喂,喂!
他已经上去了。
曼蓉进厨房替他做咖啡,忽然之间,五脏六腑像是落了位,不管是不是好位,却是熟位。
伊瑶敲玻璃窗,"可是姚先生回来了?
曼蓉点点头。
伊瑶长长松出一口气,继续晾她的衣服。
曼蓉把咖啡捧上楼去。
天诺在淋浴,"家里真舒服,"他说:"奇怪,曼蓉,你在哪里家就在那里。"他取过咖啡,连续两口便喝完它,"太太,再来一个。"他恳求。
那还不容易,曼蓉再替他做一杯:一羹半原糖,两羹奶油。
"就你会做。
是吗,把多城那些既漂亮又活泼的女生训练一下,做得可能更好,又不需天才。
"曼蓉,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带什么也得盘算一下,我最怕流浪。
"你同租客订两年合约,最多两年后回来。
"届时房子给人家住得破旧不堪,又要花一笔装修费。
姚天诺只是赔笑。
曼蓉别转头去,在大事上总是她让他,替他设想周全,为他善后,使他无后顾之忧,她有什么烦恼,他从不尝试协助,只会静静躲开避锋头,待她一个人愁肠百结,想出解决的办法。
但她还是跟着他,他有什么必要做得更好。
阳光照进卧室,窗外一树樱花随风颤动,良辰美景,一家人又即将团聚,曼蓉微微笑,还有什么遗憾呢。
"来,"姚天诺说:"出去走走。
她没有应他,他俯身过去,她抬起头来,眼神呆木,笑容却持续着,做一个好女人好母亲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
"到水族馆去看表演吧。"她终于说。
那日,云国公园内的水族馆租了给一对喜欢别致的男女举行婚礼,牧师在大堂祝福他们。
曼蓉挤上去观礼,认作女方的朋友。
女主角穿着洁白的纱衣,"六月新娘",曼蓉喃喃说。
她仰起脸看着新郎,充满幸福的样子。
曼蓉耽了一会儿,与天诺走到户外,一抬头,看到一对熟悉的身型。
是他们先与曼蓉打招呼。
小姿问:"你们也来观礼?
曼蓉点点头。
蓝尔云站在一角向他们欠欠身子。
"新郎是云的朋友。"小姿解释。
曼蓉一点也不敢占什么功劳,唯唯喏喏,这位仁姐抓得住人,是她的本事、她的魅力,同介绍人没有关系。
"听说你们要搬往雾都城。
曼蓉又点点头。
"真得抽空吃顿饭才行,"小姿说:"再联络吧,我们还有事。
蓝尔云一直没有走过来,女友朝他走过去。姚天诺问:"那是谁?
"繁荣海的旧同事,你见过的。
"不,那个英俊小生。
曼蓉沉默一会儿,"是她男朋友。
"是吗,在这之前,他好像又是另外一位女士的男朋友,我仿佛见过他。
曼蓉在露天看台坐下等鲸鱼及海豚表演。
"他同萧紫萱走过。
"呵,但萧紫萱比刚才那位小组年轻且漂亮得多了。
曼蓉轻轻说:"得与失不是讲表面条件的。
"他深深注视你。
"人家有礼貌而已。
"嘘,表演开始了。
他们坐在一排小学生后面,每次水花溅上来,孩子们便笑作一团,曼蓉的致命伤是喜欢孩子,立刻融化下来,开心得一塌糊涂。
"——或许还未得及。
"来得及什么?
"再生一个。
曼蓉诧异的问:"有人愿意同你生?那多好,记得带回家来养,别让他留落在外头。
天诺为之气结。
散了场他俩去吃海鲜,曼蓉肆无忌惮地捧起蟹盖便啜,多好,不必给谁看她最好的一面,曼蓉怀疑她已经没有更好的一面了。
她已不打算为任何人挺胸收腹装模作样,她喜欢在晚饭时叫一杯基尼斯,咕嘟咕嘟喝下去,在适当时候打一个饱嗝,然后傻气地笑一笑。
她哪里还受得起折腾,曼蓉觉得她又救了自已一次。
隔壁坐着一桌中年人,正在谈论移民生涯。
"——总是为将来啦。
"但现在已经开始吃苦了。
"先苦后甜,先苦后甜。
曼蓉瞄一瞄,只见桌子上一大碟辣味炒蚬,香气扑鼻,这样子还叫苦,可见离家别井,非同小可。
天诺在说:"……暑假可以过来了。
他永远做回他自己,守住他的原则,万事由曼蓉变了方法来适应他。
"房子租出我就来。
天诺见她终于下了气,十分高兴。
屋子少了孩子就静,也似乎不像一个家。
曼蓉有时似听见朵朵唤人,自动脱口应一声,才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忙。
星期天晚上,曼蓉送天诺到飞机场。
"快点收拾东西,"天诺叮嘱,"我们等你。
曼蓉挥手向他道别。
星期-经纪带来一对中国夫妇,那位太太看到厨房有她熟悉的烹饪设备,贪起小来,让经纪叫屋主留下给她用,曼蓉摇摇头,请走他们一家。
伊瑶急道:"你索性搬走,交给经纪租予白种人,一了百了,住坏了至多拆卸重建,地皮还是值钱的,自己挑房客:到天老地荒还未办妥。
曼蓉遗憾:"本来两家孩子约好秋季去摘苹果及粟米的。
"你会喜欢多城,那是个大都会。"伊瑶安慰她。
没想到周末,天诺又飞来了。
他用苦肉计。
不过这样不声不响来来去去,的确用心良苦。
曼蓉不悦:"这是干吗?
"我不出手,明年此刻你还留在此地。
姚天诺三扒两拨,把衣服及日用品装满两只箱子,叫搬运公司提走,对曼蓉说:"我只准你打一个电话。
曼蓉想一想,电话打给沈弘。
"证件出来没有?
"托熟人打听过,绝无问题。姐姐,他们说,雾都城大学的工程系出色。
可见都注定了。天诺连忙把新地址告诉他。
完了天诺说:"我似为这个唯一的电话你会拨给旧情人。
曼蓉笑。
"笑什么?
"你太天真,旧情人为何要来听我电话,贪图什么。
天诺偷偷看她一眼,不作声。
过一天她就跟丈夫走了。
小蕊朵朵两女由讨知的同事带着来接飞机,见到母亲,拥着便叽叽喳喳说起这些日子所发生的趣事来,统统不记得太阳城有些什么好处了。
同事是一位爽宜的年轻人,姓张,面孔上有颗酒涡,笑起来特别可亲,一边开车一边问姚太太对雾都城熟不熟。
曼蓉摇头。她只记得有一条蓉街,以及冬季在雾都城,暖气电费随时接近一千大元。
曼蓉的手不停地抚摸朵朵的头发,琐碎地问谁替她洗头谁替她补习,一边心痛竟把她们丢下这么久。
小张羡慕的说:"有家庭真好。
曼蓉一证,天诺己笑起来,"他还是王老五,真正苦,衣破无人补。
这年头,扔掉破的买新衣岂非更好。
但是天诺显然对婚姻生活有信心,"一定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曼蓉忽然想到曼萱,把她也拉到这里来成家立室,岂非美事,不由得在倒后镜里细细打量起小张来。
宿舍在大学旁边,开车往超级市场十分钟,其他的都不重要,慢慢摸自然也就会得熟络。
小张把车子慢驶,"这是皇后公园,大学就在西边。
这时候天诺向曼蓉充满自信地笑一笑。
他又恢复了名誉。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在扰攘骚乱中溜走。
伊瑶写信给曼蓉,附着悠悠及姐弟弟占姆士的照片,又向曼蓉报告,新房客循规步矩,是份正经人家,只是爱煎咸鱼。还有,贾小姐前去探望过她,问她要曼蓉的地址,"她与云先生还在走,但是好像没有即时结婚的意思"。最后的好消息:庆岩终于把生意顶出,过来团聚。
曼蓉回信:孩子们打算跟父亲到新城市渡假,她兄弟下个月来准备入学,自东方搬到西方,西岸搬到东岸,她被环境训练成才,随时可以收拾包袱出发到任何地方任何角落,地球上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沈曼蓉皱眉。
朵朵愿意把睡房暂时让出来给舅舅居住。
曼蓉并不担心,那样的男孩子,苦苦哀求他长期与姐姐姐夫同住,未必留得住,迟早会搬走去闯他的天共地,此刻挤一挤没有关系。
他又是那么会做人讨人喜欢,开口闭口"在校园提到姐夫名字每个人都知道"、"从没见过这么快便完全适应的新移民家庭"、"我真幸运,有姐姐作主一切不必彷徨"……是像谁呢,曼蓉记忆中沈家没有这般能说会道的人。
那必定是像他的母亲了。
家中出奇的热闹,人来人往。天诺与弘在计划与曼蓉庆祝生辰,他们说海湾渡轮旗下的轮船,时租三百五十元,沿休伦湖行驶,湖光山色尽入眼帘。
这消息让曼萱知道了,一定赶着要来参加,那位小张先生一早闻说姚天诺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小姨,便三日两头前来探听消息,说不定有缘份就此凑合……曼蓉又犯了老毛病:生活一平静就胡思乱想。
有什么分别呢。
相似的大学宿舍,一般的女佣,差不多的家私,熟眼的布置。
姚天诺下班回家,也同往时一样,一只手放下公事包,一只手解领带,一边嚷"可以吃饭了吗?
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
人类是这样的害怕变化,誓死维护原有习惯。
唯一不同的是,曼蓉不再用任何闹钟。
现在她起得比从前上班时更早,她必须密切注意,朝朝由什么人来接小蕊上学。
她得同那小子打声招呼,给他一个警戒的眼色,嘱他不得胡作枉为。
就这样。
然后,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九月变成十月,一年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