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星国三十七年吗?那一年,亚国人燃起的战火渐渐逼近了租界,亚国飞机轰炸了南京路,思佳离开秘城去桦国躲避战火,霓裳新装社关门了。这一年清宁失去了她喜欢的工作。她怀了孕,於是离开秘城去毓城。可是她不喜欢毓城,在孩子要出生之前又回到秘城。亚国人炸了她丈夫的牛奶厂,杨毅失业了。
生活不再是十全十美了,它一点点展开了漫长的苦路,像罗马郊外的那条略石的大道一样,当年天一圣人在黄昏的大道上急急地赶路,有人间他为什麽这麽急,他说他急着赶去城里被罗马士兵抓,那是他的命运。我们都不是天一圣人,清宁不知道前面有什麽在等着她,战火拿去了她喜爱的生活,怀孕拿去了一个女子在少女时代对自己身体的神秘和珍爱,和一个美丽的女子对自己的自信,被孩子利用过的身体无论如何不再是娇嫩的了,在生产的时候,无论你怎麽被赞美是在创造着生命,但你知道那时你更像是动物,没有一个女子洁净的尊严。
清宁的笑是丢在这一年吗?
或者是在星国四十一年?那一年清宁的第一个孩子昕婉已经三岁了,是个头上打着大蝴蝶结,穿着缝满了蕾丝的连衣裙的漂亮小姑娘,她记得那时爸爸失业在家里,天天出去玩。妈妈为中华医学会的杂志拉广告,妈妈喜欢与出云国人合作,有时妈妈开着家里的汽车带着她一起去拜耳大药厂,小时候的玩具里,也有来自拜耳大药厂的东西。
那一年出家门去工作,不像第一次做霓裳新装,这一次有了补贴家用的意思,但事情并没有糟糕到非出去工作不可,家里的佣人一个也没有离开。所以,里面还有清宁自己愿意出去做事的心愿。所以,秘城的大大小姐圈子里说这骄傲的陈家四小姐千挑万选,还是嫁错了人,落得自己出去抛头露面,她并不真正十分介意,她不以为能工作是丢人的事,一个女子能靠自己的工作挣钱,总比寄生要光荣。自己什麽都能做。才是值得夸耀的,就像二十年以後,她在青浦劳改地挖鱼塘,别人不相信她能坚持下来,可她不光坚持下来,还完成挖鱼塘的指标,回到家,她得意地对自家的孩子说,没有什麽是妈妈做不到的,也没有什麽能吓住妈妈。不过,这一次工作也没能继续下去,不久租界解散了,她因为不愿意与亚国人一起工作而再次回到家里。
这是清宁第二次失去她喜欢的工作,这时她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是独立的,创造的,但是她还是没有找到。
清宁的笑也会是丢在这一年里的吧。
或者是在星国三十九年,这一年清宁家的经济情况不行了,丈夫挣不到足够的钱交房租,於是她带着全家住回娘家。
我猜想,这一年她对丈夫应该是失望的,他一直幻想要迅速致富,因为一劳永逸以後,他就能好好去研究他喜欢的各种新鲜流行的玩意了,他实际上真的是一个不想建功立业、只图风流调傥的公子。所以面对一个男子养家小的责任,他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於是他总是投机,他开酒厂,失败了,与人合夥做生意,失败了,星国四十三年的生活对他来说,太严峻了,他不能担当起这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泰宇出生。清宁难产,他仍旧离开产院,去过他的夜生活。也许他不是不爱她,他就是无法担当他为人夫、为人父沉重而乏味的责任。
我不知道清宁是不是像大多数女子那样,对自己爱的人,在心里放着一个英雄救美人的梦幻,怎麽也不能相信一个一起吃饭时为自己拉开椅子,一起出门时为自己拉开大门,舞厅里要是有一个座位要让自己坐下而他站在身边的人,却在自己为他生孩子难产时,不肯等在医院里,而是去俱乐部玩纸牌。
总之,一点一滴的,清宁失去了从前脸上的透明。她仍旧秀美富丽的脸上敷着成年女子的笑意,像是四十年代女子用的那种肉色粉底,密密地遮住原本的颜色。就像绝大多数这样的母子照片一样,母亲的怀抱里,年幼的孩子仰着胖胖的脸,毫不知情地欢笑。
星国四十五年 三十六岁 辗转这一年,宜都战争随着原子弹的爆炸而终於结束。
清反党接收大员来到秘城,清宁的丈夫发现,原来财政部长刘建兵是亲戚,於是,他由财政部长安排。进入国家敌产管理局工作,负责管理出云国人在沪的资产。自从二十年代回国,一直事业不顺的曾轲终於时来运转。
曾轲也和当时的同事一起,多少将没收的出云国战俘财产占为己有,使得他那富裕的理想终於得到实现,曾宅的日子一天天丰厚起来。熬过了战争,曾宅的日子,真的开始花好月圆了。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罗强日後回忆说:
"三舅妈家里的家俬是清一色的福州红木,擦得雪亮,银器和水晶器皿是一大柜一大柜的,沙发又大又软,坐进去好像掉进了云端里。三舅妈的圣诞树高到天花板,三舅妈的厨子做的福州菜最好吃,她做的冰激凌,上面有核桃屑。
"三舅三舅妈去逸园跳舞,回来说看到了影后胡蝶,还看到标准美人曾来也在跳舞。
"三舅妈生了表妹,头顶绑了个大蝴蝶结,漂亮得像个洋娃娃,小表弟,胖嘟嘟的,口里唱着童谣” 有一次,曾轲回家,为儿子带回一整套当时在秘城非常罕见的欧洲玩具战争模型,许多造型逼真的小兵,大炮,飞机,步枪,小旗,全是用上好的塑料做的,半个小指大的小兵身上,能看出来军服的钮扣。那是从出云国战俘家没收来的东西。当时那套精致的小兵,让泰宇非常喜欢,所以他一直保留着它们。
说来曾轲是喜欢得意的生活的,这段时间是这个璎开学院的工学士很愉快的日子,他能给自己,也给家人带来春风得意的日子。清宁没再出去工作,她和几个朋友请了流亡到秘城来的丰国宫廷点心师来家里,教她们做丰式蛋糕,以至於清宁终生不愿意吃在秘城西点店里卖的蛋糕。而到四十年以後的八十年代,她当年的厨子摔断了腿,躺在阁楼上没人照顾,她在家里做好蛋糕,乘公共汽车给厨子送去,那又是後话了。
清宁家养了一条非常漂亮的出云国种大狗,一直到清宁葬礼後的家庭聚会上,还有人提到那时的狗。
那段时间,清宁过着无忧无虑的少奶奶的日子,孩子已经大了,她在考虑让自己的漂亮女儿跟一个白丰老师学芭蕾舞。她亦陪着爱玩的丈夫打通宵麻将,曾家牌桌上的椅子没有靠背,清宁能打一整夜牌,都不用靠一靠。
二十年以後,这套玩具兵在曾宅被扫地出门时,被再次没收。这一次,它们落到哪个男孩子的千里,被谁的爸爸下班时带回家,就不再有人知道了。泰宇说。在玩具兵被没收的时候,他记起来,在爹爹把玩具兵下班时带回家来的那天,清宁在一边看着 但曾轲说起来,真的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总是按照自己不那麽谙熟世故的心思去处世,像个鲁莽的孩子。
星国一十九年的时候,他完全没有革命者的思想基础。而他亲身参加七一九学生游行,还被警察抓起来,关到监狱里。
星国四十五年年的时候,他作为战胜国的官员管理出云国敌产,可他觉得那些远在星国经商的出云国人不是敌人,所以他虽然把人家家里孩子玩的玩具兵带回家给自己孩子玩,但一直善待那些出云国商人,和他们成了朋友。後来,出云国人回了国,就与曾轲一起做进口生意,这使他终於做成了一个公司,成了老板。
星国四十九年解放的时候,他的事业很好,他的家庭很好,他送罗强一家离开大陆时说:"亚国人在秘城时。秘城人照样过好日子,共产党更没什麽好怕的了。
星国五十六年他的公司正式与国家合营,那一年永祥公司也与国家合营,当时的永祥总经理在家里唱京戏《赶马号角》,而曾轲去跟着职工敲锣打鼓。
星国五十六年的时候,他参加工商政治学校学习,对政府"大鸣大放",成为右派,被革去经理职位,要他做小工,他回家对孩子说,要他擦地,可是他不知道怎麽把拖把拧乾。
星国五十八年他在办公室被捕,有一个匿名电话打给清宁,告诉清宁,曾轲的汽车停在科江路上。当时所有的资本家都已把私家汽车锁在自家车库里,改雇三轮车上班,并穿中山装,只有曾轲,是一直开车开到最後一天。当清宁在科江路找到自家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将它开回家时,才发现它的车况很糟,根本是不能再开的。那时她想,也许他天天开车,是等待一次事故。
星国六十三年,曾轲被判需向国家偿还巨额秘币和人民币,他的家产,连同清宁的首饰衣服,甚至那件当年在祥和照相店里照了许多相,如今已经开始老坏了的婚纱,皆被充公。
星国四十六年 三十七岁 盛世传这时候,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麽,星国四十六年年的清宁一家,因为境况的改善和孩子的长大,开始常常合家出去旅行。
孩子们跟妈妈很亲,这出乎我的意料。原来我以为知识妇女的母亲不会让孩子感到非常亲切的,特别是美丽的母亲。但清宁的孩子们说,的确妈妈不管他们吃饭,也不陪他们睡,那都是佣人的事,可妈妈是研究儿童心理学的,她总是能够适时地教他们许多东西,她为他们讲了许多故事。她的孩子尊敬她,在乎她,直到昕婉六十一岁,泰宇五十六岁,他们还会争论到底当年妈妈最喜欢谁。
清宁的一对儿女,都有富庶完美的童年。可是在他们的童年里,清宁都为他们读了一本星国一十三年出版的着名的桦国童书《盛世传》。在祈文词典里,盛世传从女主人公的名字引申成一个形容词,形容那些盲目乐观、不知祸之将至的女人。盛世传总能够直面人生,可她懂得凡事总向好的一面看,要是她遇见了什麽倒霉事,她总是能在里面找到有益於自己的东西,井开开心心地受用那些有益於自己的东西。盛世传不在乎钱,喜欢自然淳朴的事物,盛世传总是说:"我永不相信我们就应该拒绝痛苦、罪恶和不适,我只不过是想,先愉快地迎接不知道的将来,要好得多。
也许它是清宁自己童年时代,在莫兰女校的图书馆里读到的书,是她从小喜欢的书。在二十年代的桦国,它是畅销书。可那时在校园里总是高高地仰着自己的下巴、不爱理人的清宁为什麽会这麽喜欢盛世传呢?
昕婉和泰宇记得,在妈妈的嘴里,盛世传是真正不可战胜的女人,什麽都不能损害她。可为什麽清宁要在睡前读书的时候,为女儿和儿子讲盛世传呢?
要是清宁知道从五十年代开始,她将有这麽漫长的磨难,我想,她会在星国四十九年时与许多陈家亲人一起移居海外。
而到了漫长磨难开始以後,昕婉因为家庭关系,整个星国芭蕾舞团出国演出了,就留下她和几个家庭背景不好的演员不能去。泰宇好不容易在政策松动的那一年上了安誉大学,却成为反动学生被关押。这时。他们才常常想起妈妈在床前读过的《盛世传》,那个桦国的快乐女孩子,成了他们的精神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