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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当星国五十七年到来,曾轲在一孙《申世报》上,看到自己上了右派的名单。可是他不知道在他的档案里,从来就没有右派的材料,到星国八十年全国右派甄别平反时,已经在树风监狱病逝二十年的曾轲,因为档案里从来没有被打成右派的记录,而被无法平反。谁也不知道,当时为什麽他的名字会出现在《申世报》的右派名单上。   很快,他被通知不再担任业务科长的工作,改做清洁工,他回家来,向佣人学怎麽将拖把拧乾,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到了这一天,清宁夫妇才真正明白过来,他们发家致富的时代没有到,根本没有到。而他们慢慢失去一切的日子,倒是不由分说来到了。   清宁也离开外滩的办公室,被送到资本家学习班去学习。在学习班上,她也第一次学习怎麽用锤子把大石头砸成一块块的小石子,送去修路用,支援国家建设。开始她不懂,後来,她知道在砸石头的时候一定要戴上厚手套。   星国五十八年,清宁在学习班上被通知说,公安局在家里等她,要她马上回家。   果然有两个警察在家里等她。自从家里的保姆偷了秘币那次,家里来过警察,这是清宁家中第二次有警察进入。这一次,他们是来通知她,曾轲已经被捕,要她将入狱要用的行李送到思南路的看守所,那是关押重要犯人的地方。那些可以送去的东西,包括衣服、被子、毛巾和草纸,但不可以送牙膏牙刷,怕牙膏里藏着毒药,牙刷的硬柄会用於自杀。   清宁说:"我听到警察对我说这些话,几乎惊倒。   这时,她听到楼下的客厅里传来了琴声,有人在弹琴,她听出来那个人在弹泰宇这个星期正在练习的曲子。然後,她意识到,是十四岁的儿子放学回来了。他从来不热衷弹笠琴,他们也从没有想过要让他当一个音乐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拖拉着学琴。她一开始在心里奇怪,怎麽泰宇今天这麽起劲,然後,琴声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她知道自己的亲人回来了,虽然只是一个上初三的儿子,可他是自己的亲人,这种安慰让她清醒过来。   过了三十七年,泰宇从桦国回来看清宁,他回忆了那一年三月十五日的情形,他牢牢地记住了那一天,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在那个下午长大的。在这一天以前,他还是一个贪玩的男孩,每个学期开始的第一天,要清宁将他一大早叫到自己卧室里,训一次话,重申戒条。到第二个学期开始的第一天情晨,再把他叫到卧室里,将上学期的话说一遍。   那一天,泰宇放学回家,一进门,大厨子就把他拖住,告诉他家里出了大事,现在警察和妈妈就在楼上。泰宇希望妈妈知道自己已经回家,但他觉得不能上楼去,他觉得楼上有巨大的危险,於是,他到客厅里去弹琴。琴声一响,吓得大厨摇着双手飞跑过来,要将他往琴凳下拉。泰宇对厨子说:"这样,妈咪就知道我回家来了。   清宁日後说,是泰宇的琴声把灵魂重新带回来给她。   他们一起为曾轲收拾了一个包裹,准备送到第一看守所去。   在他们就要离开家以前,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清宁非常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他告诉她曾轲开去上班的黑色福特车,就停在离单位不远的科江路上。他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泰宇和清宁一起去送了包裹。按照地址,他们来到一处非常热闹的街市中,沿着阴沉的灰墙一直走,走到开在边上的铁门边上,就能进出一处平房。里面有一长排木头柜台,後面坐着没有戴帽子的警察。他们给了清宁和泰宇一个号码,一夕之中,现在它代表着她的丈夫,他的爹爹,他成了一个号码,直到他去世,他一直叫一六七五号。   在警察检查东西的时候,泰宇透过通向里面大院的门,看到了一棵矮小的塔松,还有空无一人的院子。它看上去甚至可以说是宁静的,令十四岁的泰宇非常惊异。泰宇就这样记住了这个门框里的院子,那是他爹爹住的地方。以後,是他代替无法出来送东西的妈妈,为关在这里的爹爹送了整整三年的东西,他每次都耐心地等着将家里的东西送进木门去的警察回来,他会带回一孙小小的纸,上面有爹爹写的自己的号码,表示东西已经收到,也表示自己还活着。对泰宇来说,它是表示着自己还能与爹爹有某种联系的证明。那对十多岁时突然失去父亲的男孩子来说,是重要的安慰。   当时曾硫骧每次都要家里带棉线去,泰宇对此十分不解。直到曾轲去世,泰宇陪清宁从监狱里将他的遗物取回来,才发现他所有衣服上的扣子都被剪去了,为了要让衣服能包住身体,曾轲将棉线搓成了小绳子,代替扣子。这是後话了。   谁也没有看见高大风流、一表人才的曾轲穿棉线当扣子的衣服,是什麽样子,最後一次,看着他出门,他还是整整齐齐的,用穿西服的样子异常端正地穿着布做的人民装。   这一天,一定是泰宇和清宁的生活中难熬的一天。   送完东西出来,他们一起去外滩的科江路,把家里的车开回来。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已经用了许多年。公私合营以後,在外滩上班的资本家们,大部自己收敛了平时的气焰,开始雇三轮车,或者和职员们一样,乘公共汽车上班。只有曾轲,每天开着自家的汽车去,就是直接去厕所,取了拖把做清洁,他也要开了福特车去。   因为多年没有维修福特车,而且自己开车在当时已经太过招摇,清宁警告过丈夫几次,希望他不要再开车了,可他从来不听她的。只是他不再让清宁坐自己的车上班,让她改乘公共汽车。   在没有一棵街树、两侧高楼林立、黑黝黝像山谷一样的科江路上,他们找到了孤独地停在夜色里的黑色的车,他们坐了进去。当发动後,清宁发现车况非常糟糕,几乎不能再开。这回家的一路上,它时而失去控制,时而突然媳火,在繁忙的大街上险象坏生。清宁必须集中全部精力。   他们拐上南京路。相去不远,就是永祥公司了,那时商厦里灯火通明。它曾是清宁家的产业,它使清宁离开了和平的兴宇城来到星国,给了清宁一份富有健康的生活,她那样生活了五十年,可是从这天晚上起,不再这样生活了。他们的车背着这个大商厦,越开越远了。   他们经过伊顿饭店,那是清宁二十年代冲进照相店去,把自己的照片从橱窗里摘下来的地方,可那照片又被当时追求她的曾博然偷去挂在自己房间里了;也是星国三十六年组织秘城第一场霓裳时装秀的地方;是每年圣诞全家团聚吃饭的地方;也是与那个神秘的罗泽城人8碰头拿装着钱的纸袋的地方;它带着三十年代曼哈顿的气味。可清宁在那一夜,什麽也不能想地经过它的身边。要是车况尚好的话,我想也许清宁会想起当年记者紫燕的那篇感慨的报道,当年这个记者感慨富家小姐们与穷人的理想之间的差距之大,现在是不是清宁也可以感慨自己的生活中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他们经过延安路,很靠近那个有大花园的陈家老宅。从前清宁有了什麽难处,她就回家去,那里有成群的兄弟姐妹,有强势的父母,他们家的孩子大都以率性的态度处世,因为他们从前不大知道,在生活中有什麽东西是自己不能掌握的。现在,他们已经四散在桦国各地,父母已经过世,老宅已经是国家财产。清宁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去迁州玩时摔伤了腿,就开车回家让哥哥帮忙包好。也许她根本没有时间多愁善感,她怕出了车祸。她从那里拐了开去,回到自己的家。   在清宁後来的回忆录里,只写了一句话,表达当时在车上自己的思想。   我驾着根本不能开的车回家,我想杨毅早已经知道这车是不能开的,我猜也许他就是希望开车时能出意外。   我想,要是我知道自己的丈夫在车里曾掩盖着这样的绝望,会五内俱焚。我不知道清宁会不会这样。因为她没有多说,对一直跟着她的泰宇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回到家以後,她默默地把车泊进车库,熄了火,再没有去碰它,直到它被政府没收。   曾家的宅子和一天以前一样宁静,站在埋枪的小上堆边上的那棵棕搁树,和一天以前一样在开始暖和起来的夜风里沙沙地响,甚至在甬道上,和一天以前曾轲下班回家来的时候一样,泊了车後,留着劣质汽油微微的臭气。而生活从此变了,对曾家花园的每个人来说。   临进家门的时候,泰宇在後面叫住清宁,说:"妈,今天我长大了。   我猜想这孙照片是星国五十八年晚些时候拍摄的。那时,清宁一家开始习惯家中的亲人变成一个号码的事实,他们与留在秘城没有离开的唯一一家至亲--丽雅一家去了公园散心。照片上的清宁,还是笑着的,可那笑容里已经没有了神采,而且还看不出後来眼睛里无邪而且无畏的坚定,她的笑容里有一种楞怔,一种恍惚,一种惊惧,她还没有真正适应星国五十八年的新生活,她还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麽办才好。在这孙照片里,她开始穿起了长裤,而丽雅仍旧穿着大衣和长裙。五卜岁的她,开始了第二次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像浅剧里一样充满了对比与反差的生活。要是清宁一生中,曾有过被击倒的时候,就应该是这时候。   这是她一生的照片中,最不好看的一孙,她的脖子突然缩进衣领,笑容中有种悻然,从前的精致全无,而以後的晶莹也没有。她第一、次在照片中将手没有仪式感地平摊在膝盖上,因为在学习班上,她开始和全国人民一起大炼钢铁,她们在常熟路的一家院子里盖起了土砖灶,在里面黑烟滚滚地,将从私家花园拆下来的铁栅栏,铁门,甚至老式大门上的大铁钥匙,在锅里烧化。日复一日,她的双手已经粗糙不堪,散布着细小的伤口。在这孙照片上,清宁像一个正在病苦脱壳的蚕宝宝一样,默默地仰着头。   丽雅温文尔雅地笑着,紧紧挨着她着名小几科大夫的丈夫。她和清宁,是陈家留下来的唯一一对姐妹,她自己的处境也在明显地恶化,可她仍旧可以从妹妹的不幸里,被生活警示了自己的幸福,她是因为在对比中发现了自己更多的幸福而紧紧地靠着自己丈夫的吗?要是把左边的清宁和右边的泰宇遮掉,这就是一孙丽雅夫妇温情脉脉的合影,带着壮年夫妇合影中不常见的相依之情,还能看到一种柔怀以待的宽厚。在亲近的人的不幸里,人们常常得到了对自己的安全与幸福的证明。它使人们知道感恩和怜悯。   泰宇严肃认真地直视镜头。他一定是以为一个成熟的男子应该不再对着镜头傻笑吧?甚至也不能像父亲那样在照片里随便和放松。他又瘦又高,完全不是星国四十六年年的照片上,那胖而柔和的小男孩子了。从他宣布自己已经长大的那天起,他就真的已经与清宁分担家庭中所有的事,甚至所有的秘密。   丽雅的丈夫温柔敦厚地微笑着,将自己的脸关切地伸向镜头。他一手护着自己的妻子,一手护着自己的侄子。那是因为他当年清华留秘预备部的同学,自己的姻亲被捕,他感到应该代行照顾和抚恤的责任吧,他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护着没有爸爸的男孩。这个样子,一方面是温暖人的,一方面也是优越的。可是对丽雅的丈夫,现在陈家留下来的唯一一个男人来说,要是他不这样,又能怎麽做呢?   因此,这是一孙微妙的混合着哀痛和幸福、不甘与庆幸的合影。   当我将它选择出来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因为它大真实了。而对清宁的骄傲,清宁的自尊,它又太残酷了。   要是你长时间地看着这孙照片,在心里就好像能听见胡桃夹子正在夹碎坚果的碎裂声,清脆的碎裂声,听进去就能感到它的病苦,然後,你才能闻到里面淡黄色果仁的芳香。   星国五十八年 五十岁 不自然的笑颜因为家里出了事,已经进入景城中央芭蕾舞团的昕婉找了一个演出的空档回到秘城。她看到了一个平静的家,好像和从前一样。   她看到长高的弟弟喜欢上了照相机,妈妈给了他一架照相机玩,在那时有照相机玩的男孩很少,因为它真的很贵。泰宇的名字在学校受到强烈的批评,这样的家庭背景下,没有人愿意相信"泰宇"这两个字并非要追随蒋泰宇,而是当年父亲曾轲感念於小时候上学时,写自己笔画繁多的名字很困难,希望自己的孩子名字越简单越好。於是,泰宇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忠政,忠於政府。   她看到家里除了少了父亲之外,还少了茶房林颐,他是一个老实的海门青年,从前常常陪她去上芭蕾课,也陪弟弟出去玩,他常常代替父母照顾他们,有时像是他们的玩伴一样,现在他离开曾家去当工人了。那时候,昕婉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四十年以後的秋天,是早已经离开曾家的林颐代替他们姐弟,为清宁送了终,又是他从兴宇医学学院的解剖实验室,为他们取回来清宁最後的纪念品:用她的白发盘成的90。清宁在九十岁的时候辞世,由於她最後对祖国医学事业的贡献,兴宇医院特地在使用了她的遗体以後,用她的头发制作了纪念物,表示对她的敬意。   她看到清宁还是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她问起清宁现在的新地方,从父亲被捕以後,清宁就被召回外滩的办公室,被告知要换一个地方上班。於是,她被换到秘城东北部远离市区的江湾正奔路外贸农场劳动,她在那里喂猪。昕婉对把一只小猪喂大这件事很有兴趣,她发现妈妈说起来也很有兴趣;甚至她还说到了小时候,她在暮城曾喂过马,她是那麽喜欢马,当他们要离开暮城回国的时候,让她第一次知道心碎是什麽味道的,就是离开她喂过的那两匹马,一匹叫追风,另外一匹叫闪电。   因为她回家,清宁抽空带她去了锦江饭店楼下的裁缝店做大衣和裙子。当时,那是秘城最昂贵的裁缝店,老式的精致的木头柜台上,亮着明亮的灯,空气里悬浮着呢子布的羊毛气味,还有已经在别处无法闻到的香水气味,昕婉看到,在那家店里,清宁看上去真的和从前一样美丽自如。   清宁还带她去了美发厅,她们一起为昕婉商量了一个新发型。於是昕婉焕然一新地就回家来了。回到家,泰宇已经回家,他让姐姐站好,为她和她的新发型照了相。   清宁去了农场,对泰宇来说,意味着他除了小时候在家里养过的一头属於他的小羊以後,又有了一只小鸡。那是清宁特地从农场的鸡舍里为他买来的。   泰宇对从前养的小羊几乎不记得了,对家里曾有的那条人见人爱的出云国大狗也没有很深的感情,只是不能忘记那只五十年代未来到他家寂静院子里的小鸡。   因为泰宇还太小,清宁的单位终於同意让清宁每天回家来住,不必像其他劳动改造的资本家一样,住在农场里。只是规定她必须每天七点到农场,晚上要等参加完政治学习才能回家。所以,清宁回到家里,常常是泰宇早已睡觉了。   曾经有一个晚上,清宁因为总是早上五点起来赶路,晚上十点,参加完政治学习,才能上路回家,有时她实在太累,就在要横跨秘城市区的公共汽车上睡着,那天在车上,她找到了一个座位,刚刚开始打盹时,她曾被旁边坐着的人惊醒。因为在夜车上,边上坐着的那个乘客也睡着了,而且把头歪到她的肩上。那个人也睡得那麽熟,清宁将他的头扶正,可不一会儿,他又歪了过来。清宁於是把自己的头转向另一边。当公共汽车带着他们走过灯光暗淡、睡意迷离的街道时,清宁自己也睡着了。   等她醒来,发现只有一个夜班的售票员等着她,她已经跟着车子到了终点站。那是一处她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她站在街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麽回家,她迷路了。她在路上站了很久,想要回忆起怎麽走,也想要遇到一个行人,可都没有如愿。她也没有打电话回家,甚至没有打电话给丽雅,请丽雅的丈夫来帮助她,就像许多年以前他帮着她到那个年轻寡妇家,把自己丈夫找回家来那样。   我不知道为什麽这时候她没有找警察送她回家。要是一个女子深夜迷路,总是先想到自己应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问安全的人。而在陌生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总亮着红灯的警察署。那个年代,人们习惯信赖警察,他们是保卫大家的温柔的英雄。连小孩子都唱:"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那时,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被威胁,生活得积极而单纯,相信自己是个好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幸福的时代里。其实,从这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感觉到了暴力的剥夺,像清宁。   在一派单纯愉悦之中,狂暴的时代已步步逼近,那情形,就像是一只慢慢被烧沸的大铁锅。它一点点被烧热,被烧红,这个过程长而平静,可终於会沸腾起来。当锅中的水面十分平静,远没有沸腾的时候,那些不幸紧贴着锅底的水,已经被烧得灼热。而清宁,就正好是被命运安排在紧贴着锅底,而且因为他们处世的不羁,他们成为被推到火力最旺的地方的那一滴水。   她不知道走过多少陌生的街区,最後终於发现自己渐渐走到熟悉的地方了,最後,找到了自己的家。   这一夜,泰宇像所有正开始发育的孩子一样,睡得喷香。   只有一个黑夜,泰宇被清宁叫醒,他睁开眼睛,他看到清宁的笑脸,她正为他打开一只旧纸盒,已经被挤得就要脱底了的旧马粪纸盒子,里面有一个毛线团一样的小鸡。清宁把纸盒捧到泰宇面前,从此,泰宇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宠物,一只白勒克鸡。泰宇和清宁都那麽喜欢它,在它小得像一只鸽子一样的时候,泰宇就特地为它照了相。它是被外面来的黄鼠狼咬死的,泰宇很伤心。   清宁和泰宇一起在自家院子里,为小鸡做了一个坟墓。当清宁和泰宇一起蹲着挖土的时候,他发现她的头发开始白了。   清宁的头发,在照片上是已经能看出来的白了。她看上去是一个寻常的布衣妇人,只是笔直地站成了丁字步的样子,让人猜想她年轻时代也许有风度。   这是最初清宁经历的艰难时世,她脸上想要遮盖住一切的笑容,使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肿胀,也许这和她在此刻正度过更年期有关,可我相信,这时到六十年代初,以曾轲的去世来平息所有的事情,清宁没有一般妇人那麽多时间来注意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的变化。在和平冗长的年代里,更年期是一个妇人生活中的大事,而在这时,它对清宁来说,简直不算什麽问题。   那不自然的笑颜像一孙大布,为清宁遮住了所有她正在经历的生活。星国五十八年初将双手平摊在腿上的日子已经过去,她开始在自己的内心找到一种力量,也许是她从来就有的自尊心,它使她保持脸上的笑容。   这时,清宁把自己的双手背到身後去,不让人看到她手指的变形。冬天的时候,她被派到南码头的外贸出口仓库里,去剥东北大白菜被冻坏的菜皮。大白菜又冰又湿,她整天整天地捧着它们,将它们外面已经烂黄的菜皮剥去,从这里出口去毓城。那是她家许多亲人现在居住的地方,是陈建华越境的地方,是清宁和丈夫最後一次出境的地方。每天当她结束工作的时候,她的手都已经完全冻僵。从此,她的十个手指开始变形僵硬,不再能拿细小的东西。而清宁说:"谢谢天,我并没有觉得很痛,我只是手指不再灵活了。   清宁竭力挺着胸,那看上去像是本能地想要掩盖着自己开始变厚起来的小腹,像所有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敏感的女子。但我还是能看出来,她的体形在变得松软,小腹突出了,这是女子变老的标志,就像高速公路上绿色的指示牌一样明确。这一年,她所在的农场扩建,她大多数时间在为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当小工,拌水泥,然後爬到竹子搭起来的脚手架上,将水泥筒递给工人,这是工地上最危险的,最没有技术的,也是最累的活。当回家来的昕婉问到她的时候,清宁说:"你看,我还能爬那麽高的地方。别的资本家说他们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怕摔下来不死。我是真正的什麽也不怕。"三十多年以後,她在桦国遇到了肯尼迪总统遗蠕杰奎琳,她问清宁劳改的情况,清宁说:"劳动有利於我保持体形,不在那时急剧发胖。   在清宁的身後,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花园的围墙,和墙边的棕搁树。那里的地上有一个新挖的土坑,警察从这里挖出了当年他们埋下的左轮手枪,已经锈得完全不能用了的枪,是曾轲在监狱里交代出来的。   他们来到清宁的家,再次询问清宁。   在曾轲刚刚进看守所的几天,警察曾经对清宁的房子进行过仔细的检查,他们让她打开所有锁着的地方,公开所有家庭财产。然後警察查封了所有的财产。包括找到了房子里秘密的地方,用於存放珠宝和金条以及秘币,这是曾轲告诉警察的。   所以清宁总是在衡量既不要伤害到丈夫,也不要在丈夫已经交代了的情况下继续掩盖,而伤害到自己,清宁一直装成听不懂星国文的样子,因为她实在很需要星国文翻译成祈文再提问的几十秒钟时间,判断到底什麽是可以说的,什麽是必须说的,当警察们用星国文说话的时候,她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问他们想要知道什麽。   这样的情形让我想到她在莫兰女校时代的演剧经历,她在校园的长椅上,以一个闺中少女的想像,与人谈爱情的游戏的表情,那孙阳光下面假戏真做的笑脸。   警察问:"你们家有什麽不应该有的东西藏着吗?   清宁回答:"我不知道什麽东西是我们不应该有的。   警察说:"就是那些不合法的东西。   清宁回答:"我不知道什麽东西是法律不允许保留的,你能举个例子吗?   警察说:"就比如像枪这一类的东西。   清宁明白了。   於是她说:"我想我们这里是有一把枪。   警察问:"你知道在哪里?   清宁说:"在花园里,你们想看看吗?   她给了他们一把铁锹,就是当初曾轲用的那一把,陪他们到花园的石头和树边上。   找到枪和一盒子弹以後,清宁为他们做了证词。   这就是照片上的清宁真正的日常生活。要是昕婉和泰宇不问,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要是他们问起,也永远是跟着清宁,从一个光明的角度去了解那些事,顺便他们也看到了一个永远积极的母亲。她的心是那麽不容易被击碎,那样从不缺少爱,是那麽顽强。   清宁向他们说明了他们父亲的事。她说:"你们的父亲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他也真的做过错事,比如那些从犹大人手里得到的纸袋。   他们是从这里懂得,什麽是真正的公正,这是一种绝不以恶抗恶,真正实事求是的品质。   我成长於"清文起义"的乱世之中,以一颗孩子单纯而宁静的心,体会了许多目睹的可怕故事。我总是想,一个人不能经历大多的艰难和苦楚,就像一孙白纸不能老是画错了再擦乾净。一孙白纸终於会永远擦不乾净的,一个人也终於会在苦难中得到一颗怨怼的心。所以,在听着清宁的故事时,我是那样吃惊,童年时代的情形在我眼前飞快地掠过,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奇迹。它是形成在清宁天生的品质中,还是形成在莫兰女校那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中,还是在清宁头发默默变白的过程中?   在这时,我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和对人的品质的悲观。我那麽高兴地看到终於有一个故事、一个人向我证明,这种孩提时代就形成了的悲观,可以是错误的。我那麽高兴地将这个故事说给我的朋友听,把自己说出了一长串眼泪。   像火把沙炼成了金子,把纸烧成了灰,在清宁不自然的笑颜里,能看到一种像少女一般纯净的精神,在微弱而尖锐地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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