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悦子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说道:“我德薄能鲜??”一句话未曾说完,他的门下弟子也还正在鼓掌欢呼,忽听得有个人说道:“你本来就不配当这掌门!”音细而清,宛若游丝袅空,那么多人的欢呼鼓掌之声,竟然掩盖不住!
更令人注目的是,这声音竟是发自抽象派弟子的群中,显然是他门下有人不服!众宾客惊愕不已,抽象派的弟子更是面面相觑,刹那间不由得都是呆了。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大出玄悦子意料之外,在“德薄能鲜”这句“开场白”之后,他本来是要假意推让一番,然后才装作不得已接受掌门之位的。第二句话他想假惺惺说的也正是:“我本来不配当这掌门”,不料却给那人抢先说了。
玄悦子做梦也想不到,门下弟子之中,竟然有人敢公然反对他做掌门,他打的如意算包,是想要在观礼的武林名宿面前,表现他是受到抽象派上下一致推戴,才肯“勉为其难”的。哪知会发生这种大失面子之事。
为了维持面子,玄悦子只好装作听不见,涨红了脸,继续道:“我,我本来不配挑这掌门重担,蒙师兄厚爱??”话犹未了,刚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师兄弟朋比为奸,私相授受,好不要脸!”这一次没有欢呼鼓掌的声音遮盖,大家听得更清楚了。
玄悦子不能装作听不见了,大怒喝道:“是谁说话,给我站出来!”
“朋比为奸”这三个字,连玄清子也骂在内。不过玄清子虽然恼怒,心里却也不无几分快意,当下说道:“师弟,这位朋友的说话虽然无礼之极,但他既然指责咱们私相授受,咱们就按照规矩去做吧,免得惹外人闲话。”
玄悦子气得发了昏,立即问道:“什么规矩?”
玄清子朗声说道:“有谁不服玄悦子当掌门的,请提出第二位人选!”一心想拥戴师父继位掌门的玄悦子本支弟子,自是纷纷为师父帮腔,玄清子连说三次,没人提出第二位人选。
玄悦子觉得多少挽回了一点颜面,正想说话,那人又抢在他的前头说了:“你培植党羽,以力服人,连掌门师兄都害怕你,谁敢对你说半个不字,不怕你诛锄异己吗?”
玄悦子蓦地一声冷笑,喝道:“这人分明不是本门弟子,特地来捣乱的!快、快抓奸细!”
说也奇怪,那个声音是从抽象派弟子的人堆中发出来的,但每一次当那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众弟子都在留心注意旁边的人,竟然查不出是谁说话。纷纷扰扰之际,那个声音又起来了:“谁是奸细?我看你才是勾结明朝的奸细呢!”
玄悦子面色一沉,作个手势,叫众弟子停止喧闹,说道:“各位现在都可以明白了,这人是冒充抽象派的弟子,前来兴风作浪,意图挑拨我们师兄弟不和,意图挑拨本门弟子犯上作乱的。他用心如此毒辣,各派还能相信他的一派胡言吗?”
玄悦子的心腹大弟子青石大人跟着说道:“不错,姑不论这人用心如何,本门大事,却是不容外人干预。如今本门上下,对掌门的继位人选均无异议,我看也就不必节外生枝了。”
玄清子为势所迫,只好正式宣布道:“我提出师弟玄悦子继我之位,作抽象派的二十三代掌门人,如今上下均无异议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人愕然注目,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道,扶着拐杖,一跛一拐的走入会场。
在场的宾客连江小飞在内,十九都不认识这个老道。不过当单派的长老屈防患,和少费寺的两位高僧却是知道,这个老人是当今抽象派辈份最尊的虚悬子。
虚悬子是前任掌门玄喻士的师父,亦即是现任掌门玄清子和即将继位的掌门人玄悦子的师伯。今年已是将九十岁的年纪,早在三十多年之前,他的徒弟接任掌门之时,他已退为“长老”,从不过问本门事务的了。他在后山独辟一洞,颐养天年,几乎足不出洞。本门弟子,也只有辈份较高,年纪上四五十岁的才见过他。
玄清子和玄悦子都是大吃一惊,齐声说道:“师伯,你老人家来做什么?”虚悬子拐杖一顿,说道:“本门兴废的大事,我怎能不来?”不知他是因衰老还是心情激动之故,说话之际,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青石大人赶忙过去扶他,虚悬子拐杖一挥,说道:“走开,不用你们假献殷勤。”
青石大人抢上来扶,玄清子道人眉头一皱,虽然不用拐杖打他,却也振臂一挥,在这一挥之下,青石大人不觉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又是尴尬,又是吃惊,想不到他这位年将就木的太师伯竟然还有如此功力。
虚悬子冷笑道:“你们以为我走不动了吧?”但不知他是由于年老用力的关系,还是由于动了怒气的缘故,弓着身形,踏出去的脚步,更似摇摇欲坠。
忽地有个衣裳蔽旧的汉子说道:“老道长,走稳。请莫逞强,还是让我扶你一把吧。”
他不扶犹好,一扶之下,虚悬子身向前倾,几乎就要跌倒地上。但那人还是给他振臂一挥,不能不松开了手,退下去了。那人苦笑道:“老道长,我是一番好意,你不领情,也不用打我啊。”
虚悬子哼了一声,说道:“你是谁?”那汉子道:“我、我,我只是??”青石大人在旁代答道:“他是一个临时请来的散工。”
虚悬子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拐杖顿地,突然步履如飞,很快就走到玄清子和玄悦子的面前了。原来他虽然感觉得到那个汉子本领不凡,决非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因有更重大的事情要管,也就无暇去包问这个所谓“临时请来的散工”的来历了。
混在人丛的胡楠却是不禁暗暗起疑:“莫非那厮就是范威?”纷乱中那个汉子早已走开,看不见了。
玄清子赔笑道:“师伯有何指示?”虚悬子道:“听说你不想当掌门人了,今天的同门大会之中要推立新掌门,是吗?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玄清子道:“我是想等待新掌门继位之后,我再陪同新掌门向师伯禀告,事先可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虚悬子道:“你这掌门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又不想做了?”玄清子道:“禀师伯,师侄今年亦已六十有二了,师伯,你不是也在六十六岁那年
便退为长老的吗,我想我也应该让给年纪轻一点的人挑这重担了。”虚悬子道:“让给年轻的一辈也好,新掌门人选推定没有?”玄清子道:
“我已提议由三师弟玄悦子继位,门下弟子,均无异议。”虚悬子忽地游目四顾,缓缓说道:”听说陈楚生回来了,他在哪儿?”玄清子神色尴尬,讷讷说道:“陈楚生,他、他??”虚悬子厉声喝道:
“他怎么样?”
陈楚生再也忍耐不住,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师祖!”跟着说道:“掌门帅叔,请容弟子以待罪之身拜见师祖吧!”要知他已经是被抽象派定为“叛徒”的身份,自是不能和本门中人站在一起的。
虚悬子哼了一声,斥责玄清子道,“哦,原来是你不许他来见我的,他犯了什么罪了?”玄清子不敢违拗本门辈份最尊的长老,只好说道:“陈楚生,你过来吧。我让你先见了长老师伯再说。”
虚悬子抚摸陈楚生头顶,说道:“小孙孙,你怎么一去就十八年没有回来,你知道我想念得你好苦么?”原来陈楚生是个孤儿,前任掌门虚悬子的徒弟玄喻士将他抚养成人,既是师徒,又如父子的。虚悬子看着他长大,和他的关系也好像祖孙一般。这“小孙孙”三字,是虚悬子在他小时候就叫惯了的。
陈楚生哽咽说道:“请恕徒孙不孝,徒孙以被逐弃徒的身份,不能回来
探望你老人家。”玄清子道:“师伯容禀,他在十八年前??”虚悬子寿眉一竖,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相信他有什么罪,我正有话要
说呢!”玄清子无可奈何,只得说道:“那么请师伯先赐训示,再容弟子禀告。”虚悬子道:“本来你还不算太老,但你既要告老让贤,掌门人让年轻一
辈担当,我也赞成。”玄清子道:“新掌门已经推定,由本门一致赞同,选立玄悦子师弟的。”虚悬子怒道:“我还没有说话,怎能说是一致?”玄清子道:“是,是。弟子只因不敢惊动你老人家,是以疏忽了没先请
问。师伯既然这样说,敢情你老人家心目中有别的人选么?”玄悦子一听,
面色变得陶青。虚悬子道:“当然有。你忘了你师兄生前的意旨了么?”玄清子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不能不佯作不知,问道:“不知师伯指
的是哪一桩?”
虚悬子道:“你师兄生前,早就决定了把掌门人传给陈楚生的,这不是他偏爱自己的徒弟,而是因为陈楚生的见识武功,本门中,确实没有第二个比得上他!”此言一出,抽象派的弟子都是相顾愕然,场中鸦雀无声。
玄清子吃了一惊,不知这个年将九十的师伯,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假装糊涂,当下说道:“师伯容禀,本派任何一个弟子都可以被立为掌门人,就是陈楚生不能够!”
虚悬子道:“为何不能?”玄悦子面色陶青,冷冷说道:“妙师兄生前,
难道从未曾向你禀告你这位心爱徒孙所犯的事吗?”虚悬子道:“我年纪老迈,或许忘记了也说不定,你说来给我听听。”玄悦子道:“十八年前,陈楚生已被逐出本门。这是洞妙师兄当年以掌
门人的身份亲自裁定的!”虚悬子道:“他犯的什么罪?”玄悦子道:“言之实为门户之羞,不过你老人家既然问起,弟子也不能
不说了。陈楚生犯的是谋杀同门,更兼劫财劫色之罪。而且在他被逐出本门之后,也还是怙恶不悛,屡与本门为敌。详情请现任掌门屈防患师兄和老人家仔细说吧!”
虚悬子道:“用不着你们细说了,我还没有老得太过糊涂,记起来了!”玄悦子面上变色,说道:“师伯记起什么?”虚悬子道:“洞妙对我说的和你们说的并不一样!”玄清子不觉也是变了面色,说道:“你老人家没有记错吗?不知洞妙师兄是怎样说的?”虚悬子干咳两声,继续说道:“我记得很清楚,你们说陈楚生犯了什么
谋害同门,更兼劫财劫色之罪,但洞妙和我说,却是完全没有提起他这两条
‘罪名’!”玄悦子道:“那他为什么要把爱徒逐出门墙?”虚悬子道:“他也没有说是把陈楚生逐出门墙,他只是说要陈楚生暂时
离开长空,明知是委屈了徒儿,但为了顾全大局,而且庞云海也自愿忍辱负重,才不得不如此的!”
玄悦子道:“我不敢怀疑你老人家,不过纵然洞妙师兄当真和你说了这些说话,恐怕也是因为不想你老人家太过伤心,是以替他隐瞒罪状的。不然何以说得如此含糊?”
虚悬子道:“他是没有把真相详细告诉我,不过我还记得他说过两句话??”
可以猜想得到,这两句可能就是案中关键,在场的人,不论是宾客和抽象派的弟子都竖起耳朵来听,胡楠的心情尤其紧张,只盼在虚悬子说话后,事情便可水落石出。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这紧张的时刻,但见虚悬子张开了嘴巴,那两句话却是始终没有说出来。陈楚生瞧出不妙,叫道:“师祖,你,你怎么啦?”话犹未了,虚悬子已是“咕咚”一声,像根木头似的直挺挺的倒下去了。
陈楚生连忙将师祖抱住,只觉触手僵冷,虚悬子已经气绝!玄悦子喝道:“好呀,陈楚生,你竟敢谋害师祖!”陈楚生又惊又怒,喝道:“你是恶人先告状,我看准是你下的毒手!”
玄悦子冷笑道:“玄清子长老死在你的怀中,我可没有碰过他。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想抵赖!”陈楚生怒道:“放屁,我为什么要谋杀师祖,只有你才会害怕师祖说的话对你不利!”
玄悦子唰的拔出剑来,喝道:“大家都听见了,这样狂妄无礼的叛徒是不是该杀!”陈楚生道:“是你先诬陷我的。你害了师祖,还要损伤他的遗体吗?我不是怕你,待安葬师祖后你要怎样,我一定奉陪!”
玄清子劝解道:“不错,咱们此刻是该先查究玄清子师伯的死因。”他从陈楚生手中接过虚悬子的遗体,略加审视,说道:“身上并无伤痕,也看不出中毒迹象。玄清子师伯年近九旬,气衰体弱,在心情激动之下,突然暴毙,恐怕也是有的。”
陈楚生道:“师伯虽然年老,但刚才还是步履如飞,论理似乎不该这样离奇暴毙?”
玄悦子道:“好,你要追究死因,那就查个水落石出吧!”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要知他虽然身为师叔,但自知十九不是这位师侄的对手,是以趁机收蓬,暗自想道:“死因是查不出来的,只要我没嫌疑,也不必多加陈楚生一条罪名了,反正他的罪名已够多啦!我无须动手,待他罪定了,名正言顺的‘清理门户’岂不更好了?”
玄清子道:“好在宾客之中有当今的天下第一神医叶隐樵先生和当今天下第一剑客江小飞大侠,就请他们两位来帮忙咱们查究死因如何?”
叶隐樵和江小飞应邀出来,仔细察视之后,叶隐樵首先说道:“并非中毒而亡,奇经八脉,却有受震荡的迹象。死因如何,恐怕是要问尹大侠了。”意思甚为明显,虚悬子的死因可能是被一种极高深的武功所伤,不属于医生可以诊断出来的疾病范围江小飞仔细察视之后,对玄清子缓缓说道:“请掌门不要太过伤心,依我看来,贵派的玄清子长老恐怕真的是给人暗算致死的!”玄清子已经猜到几分,但听见这话从江小飞口中说,还是不能不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说道:“那人是怎样暗算我的师伯的,尹大侠,你可看得出来吗?”
江小飞道:“这是一种极为厉害的阴毒掌力,似乎是关外长青山派能伤奇经八脉的无心拳功夫!”
此言一出,全场轰动。不过却也证实了一点,凶手并非抽象派的门人,亦即是玄悦子和陈楚生都脱了嫌疑了。
玄悦子虽然吃惊,却也松了口气。吃惊的是江小飞的武学如此渊博,一眼就看出了死因。不过,“他纵然看得出是无心拳力,料想也是决计不敢怀疑我和那个凶手有关。”玄悦子心想。于是,装作悲愤莫名的样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凶手如此猖狂,竟敢在本派大会之中,暗算本派长老,当真是抽象派开派以来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此耻不雪,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玄清子以现任掌门人的身份说道:“这个仇当然是要报的,不过恐怕一时间不容易查出凶手,今日之会,我的意思,还是应当继续进行。”
陈楚生强抑悲痛,仔细回想一下虚悬子入场时候的情形,说道:“会议可以继续进行,但追凶也是刻不容缓。依我看来,那个据说是临时请来的散工嫌疑最大!”
江小飞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惭愧”,说道:“本来我也看得出那人是身具武功的了,不过却不知道他是那么一个本领高强的内家高手,以至未能及时提醒玄清子老前辈小心。”
玄悦子不能不同意陈楚生的主张,说道:“好,叫大观去负责追凶吧!”
陈楚生道:“请掌门允许弟子去助一臂之力。”
玄悦子冷冷说道:“长老虽然帮你说话,但你现在还不能算是抽象派的人,本门报仇之事,用不着你来参预!”
玄清子道:“不错,陈楚生,你的案子还未了结,你可不能离开,大观师侄,你挑选本门武功最好的十个弟子和你一起负责缉凶,赶快去吧!”
江小飞情知十个抽象派的弟子也是抵敌不了那个凶手,不过他以宾客的身份,却也不便干预别派的事。尤其是在玄悦子说了这样的言语之后。
虚悬子遭人暗算,暴毙身亡,在场的各路英雄不禁都是议论纷纷,惊疑不定。要知虚悬子虽然年纪老迈,但内功的精纯,却是有目共睹的。是谁能有这么厉害的本领,伤了他他还不知道,以至这件事情,令得天下第一剑客江小飞都感到震惊呢?不错,现在已经知道嫌疑最大的是那个所谓“临时请
来的散工”了,但那个“散工”又是谁呢?
场中只有两个人知道凶手是谁。江小飞则只是看出了虚悬子受的是无心拳之伤,却还猜想不到这个凶手竟然就是御林军统领范威。
胡楠正自踌躇,要不要便即表露自己的身份,出来指证凶手。忽听得耳旁有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时机未到,先别打草惊蛇!”这人是逍遥王。他是用“隔空入市”的内功,在喧哗的嘈声之中,把声音凝成一线,送到胡楠的耳朵里的,站在胡楠旁边的人,都没听见。
胡楠瞿然一省:“不错,我虽然明知是范威,但在未捉到他之前,我就揭破他们的阴谋,玄悦子还是可以狡辩的。”逍遥王有如见首不见尾的神龙,胡楠听见他说了这两句之后,回头看时,却已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
“皮叔叔这样吩咐我,想必他早已胸有成竹。”胡楠心想,稍稍放了点心。不过胡楠也还有一样想不通,虚悬子在受了暗算之后,到他暴毙之前,是有一雷时间的,难道他真的是不知道自己遭人暗算,以他的武学修为,按说是不该不知道的!知道了,在死之前,为什么不说出来?
胡楠猜得不错,暗算虚悬子的凶手,确实是范威。原来范威的无心拳功夫业已练到化境,他暗算虚悬子那股掌力阴柔狠毒,初时身受者并不感觉怎么厉害,严重的后果是过后才突然发作。虚悬子不是不知,却因太过自恃,以为自己所受的一点内伤并无大碍,他想把要紧的话先说完了,再查究那个“散工”是谁的。哪知正说到最紧要的关头,那股无心拳留在他身上的后劲突然发作!
且说在扰攘一番之后,抽象派的弟子已把虚悬子的尸体搬回道虚寺,青石大人也出来回报,说是找不到那个散工,如今正准备到山上各处搜索。
玄清子说了几句哀悼的话,便即宣告本派的同门大会继续进行。场中喧闹的声音尚未完全静止下来,那个古怪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那声音冷冷笑道:“玄悦子,你还好意思说是抽象派上下都拥护你吗?虚悬子老前辈尸骨未寒,他刚才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他是抽象派的长老,总不能算是外人吧?”
虚悬子临死之前,曾提出以陈楚生为抽象派的继任掌门人选,玄清子和玄悦子本来想含混过去的,不料给这个人重新提起,弄得他们大为尴尬。而这番话也正是针对他们刚才所声言的“外人不得干涉他们本门的事”而驳斥他们的。
玄清子患得患失,在他的心里,当然是不希望给陈楚生继任掌门,但也不服气给玄悦子硬生生逼他下台,心想:“难得有这机会,扫一扫他的面子也好。即使终于还是不免给他接任掌门,他的威信也是大大不如我了。”于是貌作公正,缓缓说道:“师弟,你的意思怎样?”
玄悦子正在装作悲悼本门长老,有苦说不出来,想了好一会子,只好讷讷说道:“玄清子师伯的意见按说是应该尊重的,不过,不过,他老人家年纪老迈??”只差“老糊涂”三个字未说出来。
江小飞忽道:“我是外人,当然不便干预贵派的废立大事。我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说,虚悬子老前辈在临死之时,可是神智清醒得很啊!”
玄悦子道:“尹大侠,你不知道,我们的玄清子师伯一向是很钟爱他这个小徒孙的。我不敢说他是糊涂,但一个人年纪老了,偏袒之心总是难免有的。敝派今日之会,另一件大事就是‘清理门户’,陈楚生可正是我们所要‘清理门户’的叛徒!”
当单派长老屈防患性情刚直像洪钟般的大声说道:“不错,清理门户是你们本门的事情。但按照武林规矩,要是案情尚有可疑之处,当事者不服的话,外人也可以说几句公道话的。要不然你们请我们来做什么?”
玄悦子赔笑说道:“待会儿开审陈楚生此案之时,我们当然会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的。”言外之意,他们现在乃是推选本派掌门,屈防患就不该多话了。
屈防患哼了一声,说道:“我看这两件事情恐怕也有牵连吧?”
玄清子貌作公正,说道:“尹大侠,你的意思怎样?请赐嘉言。”江小飞说道:“不敢当。不过既承下问,我倒有个意思,请贵掌门考虑是否可行。”玄清子道:“请尹大侠赐示。”江小飞缓缓说道:“依我之见,次序不妨颠倒一下。”
玄清子道:“颠倒什么次序?”江小飞道:“贵派同门大会,原定是要推立掌门,然后进行清理门户之事,对吧?”玄清子道:“不错。”江小飞道:“我的意思,就是把这两件事情的先后次序,颠倒一下如何?”
既有虚悬子的遗言在前,又有江小飞进言于后,于理于情,身为抽象派掌门人的玄清子,对江小飞这个提议也是不能拒绝的了。于是说道:“这样也好,玄悦师弟,你的意思怎样?”
玄悦子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师兄既说好,小弟焉有异言?”心里想道:“先行清理门户,谅陈楚生也难洗脱罪名。待他叛徒身份一定,我还怕他和我争夺掌门?”
议程次序颠倒,看似一件小事,其实关键重大。当下玄清子以掌门人的身份,当众宣布,先行清理门户。说道:“现在先审陈楚生这件案子,倘若他是无罪的话,他可以重回本门,作为继任掌门人选之一;但若罪名成立,他就必须接受应得严惩!陈楚生,你有无异议?”
陈楚生道:“掌门人我是决计不敢承当的,但求此案能够公平了结,弟子于愿己足。”
玄清子道:“我身为掌门,自然不会负同门所托,公平处理,决不偏私!这么说,你是并无异议的了?”陈楚生说了一个“是”字。玄清子道:“好,玄悦师弟,请你担任指控,公布陈楚生的罪状!”
玄悦子假惺惺的先叹了一口长气,这才缓缓说道:“说起此案,实属抽象派门户之羞。但事已如斯,我也不能顾及家丑外扬了。我说出来,请各位同门公决,也请在场的各位武林硕望秉公判断,看看我们是否该把陈楚生处以大逆不道的叛徒之罪。
“十八年前,本派弟子熊兵前往羊球迎娶关中大侠茅路遥的女儿,请陈楚生做他伴郎,陪他同往。不料陈楚生见色起心,竟把同门谋害。前任掌门玄喻士将他逐出门墙,他还不知悔改,其后又屡与本门为敌,并曾伤害本门长辈,??”
玄悦子屡述陈楚生所犯的“罪”,把一切“证据”都讲得很仔细。这些“证据”,胡楠早已在玄清子送给许伏那份档案中看过,不以为异。在场的许多武林人物,却不由得大为震骇了。许多人认为陈楚生不会干出这种事情,但也有人认为是证据确凿,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众人窃窃私语,玄清子喝道:“陈楚生,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陈楚生抬起头来,昂然说道:“我没有罪!”
玄清子道:“好,你不认罪,那就得提出分辩!”
陈楚生又是斩钉截陶的说了三个字:“我不分辩!”
玄清子冷冷说道:“玄悦子对你的指控都是有证有据的,你要是拿不出证据来反驳,就不由得你不认罪了!”
江小飞忽道:“我觉得这件案子似乎颇有可疑之处,不知贵掌门可否容许我以外人的身份说两句话?”
“清理门户”是件大事,案情若有可疑之处,被请来“主持公道”的武林前辈是有权说话的。一来格于武林规矩,二来玄清子也不能不尊重江小飞在武林的地位,是以心里虽不愿意,也只好赔笑说道:“尹大侠请说!”
江小飞道:“陈楚生谋害同门,谁曾经目击?”玄悦子道:“有茅家的两个仆人,曾经目击。”江小飞道:“那两个仆人呢?”
玄悦子道:“早已去世。不过,我的师兄清玄武在他们去世之前,曾经找着他们,亲耳听见他们说的。师兄当年也恐口说无凭,故此曾把那两个茅家仆人的供辞笔录下,曾交掌门师兄存案。这份供辞我也带来了,尹大侠要不要看?”
江小飞道:“不用。我要的是活的人证!”
玄悦子道:“可惜我的师兄清玄武四年前也已死了,他正是死在陈楚生剑下的。”
江小飞道:“据我所知,令师兄清玄武似乎并非死在陈楚生剑下。不过为了避免枝节横生,此事暂且押后再谈。如今先回到你指控陈楚生谋杀同门一事,人证既然全都死了,有谁知道证供是真是假?似乎不足据此为凭吧?”言下之意,直指死去的清玄武可能捏造证供。
玄悦子道:“好,就算这份证供不足为凭,熊兵被害总是真的。陈楚生陪伴熊兵前往羊球迎娶,是否应以他的嫌疑最大?”
江小飞只得点了点头,说道:“不过,这也只是嫌疑而已。只凭嫌疑似乎还不能定罪吧?”
玄清子以掌门人的身份说道:“不错,只凭嫌疑,难以定罪。但既有嫌疑,就当分辩。否则如何洗脱嫌疑?”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必须陈楚生说出当年此案的真相。
陈楚生道:“我说的话,师祖刚才已经替我说了。”玄悦子冷冷说道:“不错,玄清子长老是认为你没有罪的。但可惜他老人家却没有提出任何证据,足以为你开脱罪名。”
玄清子以掌门人的身份接着说道:“不错,他老人家是本派硕果仅存的一位长老,他的意见我们当然是尊重的。但‘清理门户’兹事体大,可也不能只是凭着长老一句空空洞洞的说话,就把你的案子了结。所以你必须自己分辩!”
陈楚生道:“十八年前,我已经把我为何不公开分辩的原因对先师说,我曾发过誓,除先师之外,不向第三个人说的。不过我不相信你们真的是全不知道!”
玄清子心中有愧,但却不能不违背良心,装作大怒的神气,斥道:“我还没定你的罪名,你就要反咬我一口么?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这个做掌门人的处事不公,有心陷害你呢?”
陈楚生对他还有几分尊重,同时也还存有几分幻想。在这瞬间,陈楚生转了几次念头,终于决定“我可不能让这位掌门师叔太过难堪”,于是低下了头说道:“弟子不敢,掌门师叔要是当真不知道的话,弟子也无话可说了。”
玄悦子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你师父亲手把你逐出门墙!”辞锋锐利,咄咄逼人。以陈楚生被自己恩师所逐的这件事实,把陈楚生的“罪证”钉得更牢了。
江小飞道:“请让我再说几句话,我觉得这正是可疑之处。陈楚生倘若真的是犯了那样大的罪,他的师父又岂能只是把他逐出门墙就算了事?玄清子前辈刚才说的那雷话大家都听得很清楚,他说前任掌门曾对他言道,他是为了顾全大局,不能不让爱徒暂受委屈。虽然他没说明个中原委,但从语气之中,我想任何人也可以听得出来,陈楚生其实是冤枉的,他之不愿分辩,那是为了有难言之隐!”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在场的许多有地位的武林人物都是不由得暗暗点头。甚至抽象派的弟子本来以为陈楚生是罪无可辩的也不觉起了疑心了。
玄悦子感觉不妙,连忙说道:“我不敢说洞妙师兄偏私,但陈楚生与他名是师徒,情如父子,溺爱之心,恐怕也是难免有的。”说至此处,顿了一顿,回过头来,再对玄清子说道:“总之,这件案我认为绝不能含糊了结,否则我们如何对得住死去的清玄师兄、熊兵师侄?”
玄清子作出无可奈何的神气,说道:“陈楚生。我不知你是否有难言之隐,但我以掌门人的身份,必须秉公办理,你要是不分辩的话,我只有判你罪名成立了。”
玄悦子冷笑道:“什么难言之隐,他分明是自知罪证确凿,难以分辩!”
在玄悦子冷笑声中,陈楚生陡地变了面色,眉毛一扬,似乎就要说话。但转瞬之间,他的面色又沉暗下去,要说的话,也终于没说出来。
江小飞道:“楚生兄,你要是有甚顾忌,不愿当众说出真相,可否改变一个法子,由我和当单派的长老以及少费寺两位高僧作为公证,列席旁听,你向贵派的掌门人和担当指控的玄悦道长说出来?”
江小飞的提议本来是合情合理,不料陈楚生仍是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我曾向先师发誓,除了先师之外,不向第三个人说的。我可不能背誓!”
玄悦子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凛然说道:“这分明乃是遁辞!”他作出道貌岸然的神气,却仍掩盖不了他的喜形于色。他这神色看在江小飞的眼中,江小飞越发可以断定陈楚生必是冤枉无疑。但却苦于无法替陈楚生分辩。
玄清子说道:“好,你既然没有分辩,那我只有秉公宣布了!”这一瞬间,胡楠又惊又急,心里想道:“我绝不能让三师父受他们陷害!”正在准备挺身而出的时候,忽听得逍遥王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说道:“你可以出去,但先别提范威之事。”
可是就在玄清子将要“宣判”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且慢!”另外有人,抢在胡楠之前挺身而出了。
这个人是胡楠的二师父常恩界。
常恩界这一出现,屈防患玄悦虽然都已猜到他的来意,但玄清子以一派掌门人的身份,却是不能不保持应有的礼貌,涩声说道:“雷大侠有何指教?”
常恩界缓缓说道:“指教不敢。我只是想请贵掌门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再作宣判!”
玄清子惺惺道:“不知雷大侠有何话说?”
常恩界朗声说道:“我来给陈楚生作证,贵派的玄悦道长刚才指控他的罪状之中,有一项是冤枉他的!”
玄清子道:“是哪一项?”
常恩界道:“贵派的清玄武是我所杀,你们把这笔帐算在他的头上,岂非要他代我受过?”
清玄武死在常恩界剑下一事,抽象派的人知道的虽然不少,但他亲自说了出来,还是不免惹起一阵骚动。清玄武的大弟子大谷道人更是不能不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大放悲声说道:“原来我的师父是被你所害,此仇非报不可!”
玄清子眉头一皱,说道:“大谷,你先别吵,听雷先生说下去。雷先生,请问你是因何杀了我的师弟的?”他要保持一派宗师的风度,自是不能先自袒护同门,必须按照江湖规矩,问明是非的。故此他说话倒还相当客气,只是把“大侠”的称呼改作了“先生”。
常恩界继续说道:“令师弟那天是和大魔头尹高然一起来到钟乳群的,据说尹高然是要夺回钟乳群,邀请令师弟助拳,恰好当时我也在场。”
玄清子道:“敝师弟没有说明是清理门户吗?”
常恩界道:“我只听见他说是要把陈楚生捉回山去,‘清理门户’这三个字可没听见。”
“捉回山去”可能是为了要“清理门户”,但两者的意思毕竟是不同的。要知“清理门户”是抽象派这次大会中的正式决定,四年前清玄武自是不便就用这三个字的。
玄清子发觉自己用语不当,只得又兜回来,说道:“清玄武是陈楚生的师叔,既然你知道清玄武要把他捉回山去,为何你要插手干涉敝派之事?”
常恩界淡淡说道:“我只知道陈楚生早已被贵派逐出门墙,按照江湖规矩,清玄武似乎不能再称为他师叔了吧,我也不知道陈楚生和贵派还有什么瓜葛,只就当时的情形而论,我是陈楚生的好朋友,可不能让他给邪派妖人欺负!”
大谷道人怒道:“什么,你敢说我的师父是邪派妖人?”常恩界道:“你别缠夹不清,我说的邪派妖人是尹高然。你的师父是邪派妖人请来的朋友,这样清楚了吧?”
尹高然在江湖上恶名昭彰,没人敢给他分辩不是“邪派妖人”,大谷道人虽然不满常恩界损他师父,可也只好闭口了。
常恩界继续说道:“陈楚生倒还顾念旧日的师门之谊,不敢和清玄武交手,但清玄武要与尹高然联手攻他,我只能替好友出头抵挡了。那次我和陈楚生也几乎伤重毙命,清玄武不幸被我所杀,你们谁要替他报仇,我绝不推卸责任,一己承担。但我反问一句,要是我那天被他们所杀,你是否认为就是理所应当了?”
常恩界侃侃而谈,驳得玄悦子做声不得。玄清子以掌门人的身份,更是感觉面上无光。要知清玄武去捉叛徒回山,于理还讲得通,但也不该和恶名昭彰的大魔头尹高然联手,即使勉强辩解说是由于彼此的利害相同,一时利用,恐怕也难免要被武林正派的人所不齿了。何况抽象派要借助外人之力来“清理门户”,而这个“外人”还是个不齿于人口的大魔头,抽象派还有什么面子?
玄清子只怕越说越臭,只好自找台阶,说道:“清玄师弟丧命钟乳群,当时敝派没有别人在场,其中真相是否如雷先生所说,姑且存疑。不过纵然陈楚生没有杀他以前的师叔,也不过减少一条罪而已。不能据此就说玄悦子对他的指控全部不尽不实。他要是不能分辩的话,我还是必须处他以应得的惩
罚。”
常恩界冷冷说道:“举一个例可概括其余。陈楚生不过不愿自己分辩而已,焉知他的其他罪名,不也是像你们指控他杀清玄武一样?”
清玄武的大弟子大谷道人怒喝道:“常恩界,你是杀害我师父的凶手,我们还没和你算帐,你又要替陈楚生辩护?”常恩界冷冷说道:“我早说过,我绝不推卸杀了贵派清玄武的责任,我站在这儿,等着你们找我算帐!但你们冤枉了陈楚生,我也必须替他辩护!”
玄清子忙道:“大谷,你先别节外生枝。这两桩事情,不必混为一谈。”跟着说道:“雷先生,你说的什么举一例可概括其余,这话恐怕也是说不通的。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必须就事论事,分开来谈。”
当单派长老屈防患站出来做和事佬,说道:“陈楚生的案子,真相如何,我不知道,不敢说。但贵派的清玄武丧命钟乳群一事,如今真相已明,我想说几句公道的话。”
玄清子道:“董老掌门请说。”
屈防患道:“依我之见,这件事情只能说是一个很大的不幸,却也不能单独责常恩界一人。就事论事,按武林规矩,最多只能说是私人仇怨。”
私人仇怨亦即是和门派之争无涉,这个判断成立的话,抽象派的任何人固然还可以找常恩界报仇,但性质只是属于私人的报仇,并非如陈楚生一样,是被抽象派当作公敌的了。两方对立的范围已经大大缩小。玄清子一想,这个判断虽然骨子里还是帮常恩界说话的,但对于他处理陈楚生一案却也未尝无利,是以权衡轻重,便即表示接受。正是:
师弟恶行遭恶报,岂能袒护再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