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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汤,你不用去替找套车啦,我不想出去,”伊娃说。“为什么呢,伊娃小姐?”“这种事情我忘记不了啊,小汤,”伊娃说;“实在叫我难以忘 记,”她真挚地重复道。“我不想出去了。”说罢,她便转身进屋去了。过了几天之后,送烤面包的不是蒲璐老婆子了,换了另外一个女人。奥 菲丽亚小姐碰巧也在厨房里。“啊呀!”黛娜说,“蒲璐怎么啦?”“蒲璐以后不来啦,”那妇人神秘他说。“为什么?”黛娜问道。“她没有死吧?”“我们不大清楚。她在地窖里,”那妇人瞅了奥菲小姐一眼说。奥菲小姐取了烤面包之后,黛娜送那妇人到门口。“蒲璐到底怎么啦?”黛娜问道。那妇人好象想说,但又有点踌躇。她放低了嗓门神秘地说,──“我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蒲璐又喝醉了酒他们就把她关在地 窖里一一关了一整天听说身上爬满了苍蝇人已经死啦!”黛娜举起双手,猛一回头,只见伊凡幽灵似地站在她背后,吓得两只神秘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嘴唇和两颊都没有一丝血色。“天哪,伊娃小姐要晕倒了!我们大家都怎么啦,怎么能让她听见这种事呢?她爸一定会大发脾气的。”“我不会晕倒的,黛娜,”那孩子镇走他说。“为什么不能让我听见呢?我听听算得了什么,总没有蒲璐亲身受这种罪那么痛苦吧!”“啊呀!这种事象你这样可爱、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听不得呀:听了非把 你们吓死不可!”伊娃又叹息了一声,然后忧郁地、慢吞吞地上楼去了。奥菲小姐焦急地打听着那老太婆的事。黛娜喋喋不休地叙述了一 遍;小汤又把他那天早晨从蒲璐那里听到的详情补充了一番。圣?莱里正躺在屋子里看报,奥菲小姐走进屋来大声道,“这种 事太可恶了一一简直是骇人听闻!”“请问,又发生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啊?”圣?莱里问道。“什么事?哼,他们把蒲璐活活打死了!”奥菲小姐说,接着便把 蒲璐的事原原本本地给圣?莱里说了一遍,对于那些最最骇人听闻的细节,说得更加详细。“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到这个地步的,”圣?莱里说,一面还是继续看他的报纸。“早就知道!难道你不打算干预这件事吗?”奥菲小姐问道。“你们这里难道没有民政代表之类的人来过问和处理这类事情吗?” “一般人都认为;产业的权益本身就足以防止这种事发生。如果人家偏偏愿意损毁自己的财产,那有什么办法呢?这个苦命的老婆子听说喜欢偷东西,又是个酒鬼;因此要想唤起人们的同情,恐怕没有多大希望。” “这简直太不象话了,太可怕了,奥丁!所尔一定会惩罚你们的。”“亲爱的姐姐,我没有做这种事,我也没有办法制止这种事,要是有办 法可想,我当然会制止它的。如果卑鄙下流的恶人非这样做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有绝对的权力,都是一些无法无天的土皇帝;别人干涉也没有用处;对于这类案件又没有明文规定的法律可以遵循,我们只好不闻不问,置之不理。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对这种事怎么能下闻不问呢?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亲爱的姑娘,你还能指望什么呢?这么一大堆卑贱、无教养、懒散、令人恼火的黑人,被毫无条件地交在一些凡夫俗子手里,这些人既缺乏体谅心、又没有克制力;甚至对本身的权益都缺少文明人应有的关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如此,当然,在这样一个社会结构里,一个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除了横一横心,尽量不闻不问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可怜虫,我不能见一个买一个啊。在这样一个大都市里,我不能变成一个游侠剑客,去替一切落难人报仇雪恨啊;因此,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不去理会这种事。” 圣?莱里英俊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十分阴郁;他有点恼火,但立刻又装出满面笑容来对奥菲小姐说: “得啦,姐姐,别站在那里象个命运女神似的。你还只是隔着帘子瞥见一眼罢了。世界上这类事情天天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发生,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而已。如果我们要多管闲事,仔细根究生活中一切阴暗的事,那我们恐怕什么都没有心思干了。这就象过于仔细地去检查黛娜厨房里那些零碎东西一样。”说毕,圣?莱里往沙发背上一靠,又看起他的报纸来。 奥菲小姐坐在椅子上把毛线活掏了出来,脸上直气得发青。她织 着,织着,可是心里却愈想愈气,最后忍不住又说:“说实话,奥丁,我不象你这样容易忘掉这些事情。你居然还为这 么个制度作辩护呢,真是岂有此理这就是我的看法!”“怎么啦?”圣?莱里抬起眼来说,“又来了,晤?”“我说的是你居然为这么个制度作辩护,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奥菲丽 亚小姐怒气冲冲他说。“我为它辩护,亲爱的小姐?谁说我为它辩护来着?”圣?莱里问 道。“你当然是为它辩护罗你们都是这样所有的南方人。不然的 话,你们为什么要蓄养侍者呢?”“你实在太可爱、太天真了,居然认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明知故犯的 人。你难道从来没有做过明知故犯的事吗?”“即使做过,事后我总是忏悔的,”奥菲小姐说,一面仍旧使劲织 着毛线。“我也忏悔啊,”圣?莱里一面说,一面剥橘子。“我时时刻刻都在 忏悔啊。”“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你是不是一经忏悔之后,就永远不再犯同样的毛病了呢,我的好姐 姐?”“除非是诱惑太大了,”奥菲小姐答道。 希腊神话中有三位女神,掌握世人的命运。这里意思是说奥菲小姐站在那里好象跟谁在赌气的样子。 “是啊,我受到的诱惑就大得很啊,”圣?莱里说。“我的难处就在 这里啊。”“可是我总是下决心不再犯了,尽力摆脱诱惑。”“嗳,我这十年来断断续续地也老是在下决心啊,”圣?莱里说; “可是不知怎么还没有完全摆脱掉。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摆脱掉你的一切罪孽了呢,姐姐?” “奥丁弟弟,”奥菲小姐把毛线活搁下,严肃地答道,“你指责我的缺点,这是完全应该的,我知道你的话都很对。我对自己的缺点比谁体会得都深切。可是,我觉得你我之间究竟还有点区别。我觉得要我一天一天继续不断地做我自己明知不对的事,我宁愿砍掉我的右手。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做的和我讲的确实大不一致,难怪你指责我!” “咳,姐姐,”奥丁坐在地板上,把头靠在奥菲小姐怀里说,“你别跟我认真啊!你知道我一向是个不中用和没有礼貌的孩子。我就是喜欢逗你就爱看着你跟我着急,没有别的意思。我心里明明知道你的心肠好得要命,好得叫别人难受;可是,这些事想起来实在是烦死人哪。” “可是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啊,来爱的奥丁,”奥菲小姐说,一面抚摸着他的额头。 “严肃得要命,”奥丁说;“而我呢,唉,这么大热天实在不愿讨论严肃的问题。又是蚊子,又是这个那个的,一个人的道德观念根本不可能上升到很高的境界。你看,”圣?克菜亚突然兴奋他说,“我找到了一个理论了!现在,我懂得为什么北方民族在道德上总是比南方民族高尚些这个问题我看得非常透彻了。” “嗳,奥丁,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糊涂虫!” “是吗?晤,也许是。不过,现在我想破例地严肃一次;可是你得把那篮橘子给我递过来。如果你要我费这个劲的话,就必须‘给我葡萄于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明白吗?现在,”圣?莱里把那篮橘子拉过身边来之后说,“我开始啦: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当一个人有必要奴役他的二三十个同类时,为了对社会舆沦表示应有的尊重,他就必须” “我看你一点也小严肃,”奥菲小姐说。 “等一等,慢慢来嘛,你听我说。概括他说,姐姐,”奥丁说,那张英俊的面孔突然变得认真、严肃起来;“关天奴隶制度这个抽象问题,据我看来只有一种解释:庄园主要靠它来发财牧师要讨好庄园主,政治家要靠它来维侍白己的统治,都不惜竭尽歪曲语言和伦理观念的能事,真是巧妙得令人惊讶。他们有本事迫使自然和《圣语》之类东西为他们效劳;可是,归根结蒂,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世界上其他的人,对那套玩意儿一点儿也不相信。总而言之,这是魔鬼传授给他们的功夫。依我看来,这是一个相当明显的例子,说明魔鬼确实神通广大。” 奥菲丽业小姐停下毛线活,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圣?莱里看了,显然有点暗自得意。于是又接下去说: “你好象还有点惊奇;如果你非要我说不可,我就痛痛快快地对你说了 吧。这个天怒人怨的鬼制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把它身上一切漂亮的 装饰品都剥光、追根刨底看一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唉,还不是因为我 的兄弟阔西既愚蠢、又软弱,而我自己则既聪明、又刚强,(因为我既有知识,又有办法呀!)所以,我就可以霸占他的一切,高兴给他点什么就给他点什么,高兴给他多少就给他多少。凡是我觉得太苦、太脏、太不舒服的事,就叫阔西去做:我不喜欢干活,阔西就得去干;太阳晒得我难受,阔西就得去晒太阳;挣钱是阔西的事,花钱则是我的事;有水坑的地方,阔西就得躺下来给我垫脚,免得我踩湿鞋;阔西一辈子都得按照我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做人;到头来,阔西是不是能进天堂,还要看对我方便不方便,我看所谓奴隶制度,大概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我敢担保,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对我们法典中的奴隶法作出其他解释来。至于奴隶制度造成的种种弊端,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都是些废话。制度本身就是一切弊端的根源。奴隶制度为什么没有使我国象所多玛和蛾摩拉那样崩溃,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实际施行的情况比制度本身不知要好多少倍。由于恻隐之心,由于廉耻心,由于我们都是父母所生,而不是禽兽;因此我们之中有很多人没有行使、不敢行使、或是下齿于行使我们野蛮的法律所赋予我们的全部权力,最残暴、最狠毒的奴隶主也没有超出过法定权力的范围。” 圣?莱里从地上一跃而起,用短促的步子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这是他激动时的习惯)。他那张象一尊希腊塑像那样英俊而典雅的面孔,由于感情激动而胀得通红,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炯炯发光,不时热情横溢地做手势。奥菲小姐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激动过,因此,坐在那里噤若寒蝉。 “我告诉你,”他突然在堂姐面前站住了脚说,“其实,讨论这个问题或是为它动感情都是枉然。可是,我告诉你,有时我常这样想,如果这个国家整个儿塌陷到地里去,把这一切悲惨而不义的现象一古脑儿都埋葬起来的话,我宁愿跟它一起毁灭。我以前坐轮船到各处去旅行或是收账的时候,心里总是想,怎么我碰到的每一个残暴、丑恶、卑鄙、下流的坏蛋,只要是弄得到钱,不管这钱是骗来的,偷来的,还是赌钱赢来的,我们的法律都准许他贩卖人口(男人、女人和小孩)、使他变成他们的专制暴君呢?当我看见这种人掌握着孤苦伶仃的孩于、姑娘和女人的命运时,我真想咒诅我的国家,咒诅整个人类!” “奥丁!奥丁!”奥菲小姐唤道。“你说得够多了,即使是在北方,我生平也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论调。” “北方!”圣?莱里脸上的表情忽然转变过来,重新用他平时那种漫 不经心的语调说;“啐!你们北方人都是些冷血动物;对什么事都那么镇 静!我们性子上来时,就痛骂它一顿,你们却没有这种本事。” “嗯,可是问题是”奥菲小姐说。 “哼,你不用说我也明白。问题是真是个伤脑筋的鬼问题。你怎么也会有这种有罪和痛苦的感觉呢,好,我就用你当年在礼拜天教我的那些金玉良言来答复你吧。我现在的地位是通过一般遗传法得来的。我的佣人都是我父亲的,也有我母亲的。现在,这些佣人连同他们的后人都变成我的了,这笔财产为数非常可观。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起初是从新英格兰迁来的;他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也是一个地道的天主教徒;为人正直、豪爽、精力充沛、意志刚强。你父亲在新英格兰安下了家,成了岩石、山岭的主人,向大 黑人的别号。 所多玛和蛾摩拉是两个罪恶的都市,后遭毁灭。 自然索取生活;我父亲则定居在路易斯安那州,成了一个奴隶主,从奴隶身上榨取生活。我母亲呢,”圣?莱里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墙上一张画像面前,抬头凝视着它,脸上流露出崇敬的神情;“她真是个圣徒!别那么瞅着我!你懂得我的意思。尽管她是凡人所生,可是在我心目中,她身上没有丝毫凡人的弱点和缺憾。凡是现在还记得她的人,不管是奴隶还是自由人,佣人还是亲友,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嗳,姐姐,这些年来我之所以没有变成一个完全不信上帝的人,完全得归功于母亲。她是《圣语》的忠实体现者和化身;这个活生生的事实,除了用《圣语》的真理来解释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啊,母亲啊,母亲!”圣?莱里捏紧双手、充满激情地唤道。接着,他忽然抑制住感情,回过头来走到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继续说道: “我哥哥跟我是双生子。你知道,人家说双生子应该很相象,可是我们两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恰恰相反。他有一双炯炯发光的黑眼睛、一副罗马人那样刚毅而端正的相貌和深棕色的皮肤;我却有一双蓝眼睛、金黄色的头发、一副希腊人相貌、皮肤白皙。他生性好动、眼光犀利;我却不喜欢活动、好幻想。他对朋友和跟他地位相当的人很慷慨,但是对下人却傲慢、专横、作威作福;稍有违拗,便毫不容情。我们两个人都不爱说谎,他是由于骄傲和勇敢,我却是为一种抽象的理想所驱使。我们两人的感情和一般兄弟差不多,一般说来很不错,有时也好一阵、坏一阵的。他得父亲的宠,我却得母亲的宠。 “我对什么事都有点多愁善感;哥哥和父亲对我这一点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一点也不同情。可是母亲却很了解我,也很同情我。因此,凡是我跟阿弗吵了架,或是父亲对我板面孔的时候,我就跑到母亲房里去在她身边坐着。她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脸色有点苍白,眼睛柔和、深嵌而严肃,身上一身白──她老爱穿白衣裳。每当我在《启示录》里读到那些身穿明亮、洁净的白衣裳的圣徒们的故事时,我就不由得想起母亲来。她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尤其擅长音乐。她老爱唱天主教那些古老、优美而高雅的乐曲,歌喉象天仙一般美妙,完全不象凡人的声音,一面坐在风琴前面给自己伴奏,我总是依在她怀里流着眼泪幻想着,心头涌起无穷无尽的感触。啊,这种境界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那时候,奴隶制度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象今天这样深入探讨过,谁也没有想到它有什么害处。 “我父亲是个天生的贵族。我相信他没有投胎以前,在神仙中间地位就一定很显贵,因此把他那套古老的宫廷气派都带到人间来了。因为,尽管他出身卑微,门第一点也不高贵;可是这种气派在他身上却是生来就有的,而且深入骨髓。我哥哥就是完全按照他的模子塑造的。 “你要知道,天下的贵族都一样,对于自己阶级界限以外的人,没有丝毫侧隐之心。在英国这条界线划在这里,在缅甸划在那里,在国家又划在另外一个地方;可是所有这些国家的贵族,都绝对不肯越过这条界线。在他自己阶级中被认为是艰苦、悲惨和不平的事,放在另一个阶级中,他们却觉得是天经地义。对我父亲来说,这条分界线是肤色,对于跟他地位相当的人,他比谁都公正、慷慨;可是把人类的肤色划分成不同等级以后,他就把黑人 《新约圣语》中的一卷。 看作是界乎人与兽之间的东西;而且根据这个假设,他的公正、慷慨等概念也随之下同了。我想如果有人开门见山地质问他,黑人是不是跟别的人一样具有永生不灭的灵魂,他也许会吞吞吐吐地承认说:有;可是我父亲是个不大重视灵性的人,除了对上帝略为有点尊敬(因为上帝毫无疑问是上层阶级的领袖啊!)之外,他没有任何宗教观念。 “我父亲大概拥有五百名侍者。他是一个刚愎自用、严峻而刻板的事业家,什么事都得按制度办事,要求做到严密细致、一丝不苟。好,请你设想一下:这些制度要靠一群懒散、碎嘴而无能的农奴来执行的话(这些人一辈子只知道象你们佛蒙特人所说的那佯“躲懒”,下会做的事从来不想学),你就会明白,父亲庄园上自然会有很多很多的事,使我这样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孩子感到非常可怕而令人苦恼的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监工此人生得身材魁梧,腰细拳粗,是你们佛蒙特人的一个不肖子孙(请原谅)。对于逞凶、肆虐这套本领,他是科班出身,而且已经出师,正在伺机大献身手。我母亲简直不能容忍这个人,我也是这样。可是,父亲对他却言听计从。因此这个人就成了庄园上的土皇帝。 “我那时年纪虽小,可是已经象现在一样,对于一切人间的事都有兴趣种不拘形式地研究人性的癖好!我常到农奴家里去跟他们厮混在一起。大家当然都很喜欢我。他们偷偷向我倾诉各种痛苦和委屈,我就把这些事告诉妈妈;于是我们母子俩就形成了一个伸冤委员会。我们防止和制止了许多暴虐事件,正为自己做了这么些好事而暗自庆幸呢;谁知由于我的热情有点过火(这也是人之常情),以致斯塔布恩对我父亲抱怨说,他治不了那些农奴,坚决要求辞职。父亲平时对妻子温存体贴,但遇事当机立断,决不让步;因此他坚决禁止我们干预农奴的事,他非常恭敬而婉转地对母亲说,宅子里的佣人全归她掌管,可是地里的农奴他却不许任何人干预。他对母亲极其尊重,但即使是圣母马利亚妨碍了他的制度,他也会这样跟她说的。 “有时我听见母亲为一些事跟他争论想尽力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但是不管母亲怎样对他苦苦央求,他的态度依旧是那么彬彬有礼、镇静自若,实在令人寒心,他总是说,‘归根结蒂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到底是辞掉斯塔布思呢,还是留用他?斯塔布思是个最精明、最可靠、最干练的人一个非常地道的管事,性情一般说来也还宽厚。我们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如果留用他,总的来说,我就必须支持他那套管理制度,即使偶尔有些过火的地方。任何管理制度都难免有严厉的地方。一般规则不见得对具体问题个个都适用。’后面这句格言似乎成了我父亲为大多数残暴行为作辩解的最后法宝。每次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总是双脚往沙发上一翘;好象一个人了却了一件什么事情,便开始睡他的午觉、或是看他的报纸,看情况而定。 “说实话,我父亲完全具有一个政治家的才干。如果叫他去瓜分波兰,简直易如反掌;如果叫他去荡平爱尔兰,任何人都不能做得象他那样沉着而有条不紊。最后,我母亲束手无策,只得罢休。象她那样天性纯洁、感觉灵敏的人,一旦束手无策地陷入她认为是不义和残暴的深渊之中时,而她(周围的人却毫无这种感觉)内心究竟有何感触,只有到最后审判日才会知道。对于她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活在我们这个人间地狱里,实在是苦海无边。除了根据自己的思想感情来教育自己的孩子以外,她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咳,你讲了半天教育,归根结蒂,孩子们天生来是个什么性格,长大了基本上还 是那个样子。阿弗天生来就是个贵族,长大之后自然而然就完全同情上层阶级,完全为他们辩护;母亲的一切教诲对于他都成了耳边风。但是对我来说,这些教诲却深入肺腑。父亲的话,她表面上从来不反对,也从来不表示不同意。可是她那深湛而真诚的性格却强有力地感染了我,使我心底深处留下了这样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使是一个最微贱的人,他的灵魂也有它的尊严和价值。夜晚,她有时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你看,奥古斯特 ,等到所有这些星星毁灭之后,我们地球上最贫苦、最微贱的人的灵魂还会依然活着,踉上帝一样永生不灭。’我听了,总是用严肃而崇敬的目光望着她的面孔出神 “她有一些精致的旧油画,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耶稣给瞎子治病。这些画真美,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你看,奥古斯特,’她说:‘那瞎子是个叫化子,又穷、又讨人厌。所以,他替他治病时,不是离他远远的!他叫瞎子到他身边来,还用手摸他!好好记住这一点,孩子。’如果我后来能一直在她教诲之下长大成人的话,我不知道她会把我勉励成一个多么热情的人。我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圣徒、一个改革家、一个殉道者;但是,唉!唉!我十三岁那年就离开了她的膝下,谁知竟成了永诀!” 圣?莱里以手掩脸,半响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人类道德这套玩艺儿是多么多么不值钱的东西啊!大体上说,这只是经纬度和地理环境对人的性格产生影响这么个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完全是一种偶合!比如说,你父亲在佛蒙特(一个实际上所有的人都享受着平等、自由的城市)安家立业,成为一个忠实的嘛哩徒和教会执事,后来又参加了废奴派,于是就把我们几乎看成了野蛮人。可是尽管如此,他在本性和习惯上,却完全是我父亲的翻版。那种刚愎自用、傲慢、跋扈的气质,简直一模一样。我看到这种气质在他身上以很多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们村子里有些人绝对不会相信:辛克莱老爷完全没有高人一等的感觉!事实上,尽管他碰巧降生在一个民主时代,相信一套民主理论,骨子却依旧是个贵族,跟我那位统治着五六百名侍者的父亲完全一样。” 奥菲丽业小姐对他这种比拟,颇想加以驳斥。但她刚搁下手里的毛线活,想开口说话时,却被圣?莱里制止了。 “得啦,你想说什么我全都明白。我并不是说他们事实上真是一模一样。一个落在跟他的天性完全背道而驰的环境里,一个则落在跟他的天性相辅相成的环境里;因此,一个变成了固执、刚愎自用而傲慢的老民主派,一个则变成了固执而刚愎自用的老专制派。如果两个人都在路易斯安那州做庄园主的话,真会是一模一样,就象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两颗子弹一样。” “你真是个大逆不道的子弟!”奥菲小姐说。“我一点也没有不尊敬他们的意思,”圣?莱里说。“你知道我是不 讲究礼节的。还是言归正传吧。 “父亲去世之后,把全部家产留给我们兄弟俩,随我们自己怎么分配。对待他本阶级的人,阿弗比谁都豪爽、慷慨。我们在遗产问题上意见非常融洽,双方从来没有争执过一句,也从来没有因此怄过气。我们协议共同担负管理庄园的责任。阿弗的活力和才干比我强得多,于是他就成 奥古斯特是奥丁的爱称。 为一个热心的庄园主,而且干得极有成效。 “可是经过两年试验,我发现实在没有办法跟他合作下去。我们拥有侍者达七百名之多。我既无法一一认识他们,更不可能关心到每个人的福利。这些人象中马一样被人贩卖,供人驱使,吃的、住的、干的活也都跟牛马差不多,受着象军队一样严格的纪律的控制。我们脑子里老琢磨着一个问题:怎么把他们最起码的生活需要降到最低水平,但还能继续干活;监工和带班是必不可少的皮鞭是时刻不可缺少的,始终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东西这一切使我厌恶和憎恨,使我无法容忍;当我想起母亲对每一个苦命人的灵魂所作的评价时,我就觉得它更可怕了! “对我说什么侍者喜欢这种生活,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你们北方有些以恩公自居的人热衷于为我们的罪孽辩解,编了一套简直难以出口的无聊论调;至今为止,我还是听了就生气。人人都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傻瓜,愿意干一辈子活,一天到晚在东家监视之下,一点自由行动的权利都没有,老是干那种枯燥无味、千篇一律的苦活,换来的只是一年两条裤子、一双鞋、一个栖身之所、一点仅够糊口、使他能够继续干活的口粮!如果有人觉得这种生活一般说来还蛮舒服的话,那末,我希望他自己去尝尝这个滋味。我愿意把他买来替我干活,心里毫无愧意!” “我一向认为,”奥菲小姐说,“你们南方人都赞成这种制度,而且认为根据《圣语》,它是合理的呢。” “胡说八道!我们还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地。阿弗是个最顽固的暴君,但他也不屑于作这种辩解;一不,他趾高气扬地用这一个冠冕堂皇的理论作根据:弱肉强食。他说(我认为这话相当有道理),‘国家的庄园主跟英国的贵族和资本家,在对待下层阶级上毫无差别,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看这就是说,剥削他们的肉体和骨头、灵魂和精神,使他们为自己的幸福效劳。他为两者都作了辩护而且,至少在我看来,还颇能自圆其说。他说不奴役广大群众,就不可能有高度的文明,无论是名义上的,还是实质上的。他说,一定得有一个只有动物本能的下层阶级,专门从事体力劳动;这样,上层阶级才有余暇和财力去谋取渊博的知识和进步,成为下层阶级的指挥官。他的逻辑就是这样,因为,我前面已经说过,他是个天生的贵族。我可不相信他这一套,因为我天生来就是个民主派。” “这两者怎么能比较呢?”奥菲小姐说。“英国的工人不能贩卖,不能交换,既下会弄得妻离子散,也不会挨打啊。” “他们也得服从老板的意旨,跟被卖给人家一样。奴隶主可以把不听指挥的奴隶活活打死资本家则可以叫他活活饿死。至于家庭保障,到底谁好谁坏,也很难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被人家卖掉好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家里活活饿死好?” “可是,证明奴隶制度并不比别的坏东西更糟,也不能当作替奴隶制度辩护的理由啊。”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尽管如此,我觉得我们侵犯人权比英国人做得更光明磊落一些;痛痛快快地买一个黑人,就象买一匹马似地──检查检查他的牙齿、试试他的四肢、叫他走几步路看看,然后付款取货(侍者拍卖商、伺养商、侍者贩子、掮客等等一应俱全),把这个制度更具体地摆在文明世界的眼前。归根结蒂,两者实质上是一回事;也就是说:为了使一部分人享福,剥削另外一部分人,对后者本身的福利置之不顾。” “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这个问题,”奥菲小姐说。 “我到过英国一些地方,亲眼看过好些有关他们下层阶级状况的资料。阿弗说他的侍者过得比很大一部分英国人要好,我觉得确实无法否认他的话。你要知道,你不能从我刚才的话里得出这样的结论,觉得阿弗是一个厉害的东家;他的确不是。他很专制,对不服从命令的侍者的确毫不容情;如果有人违抗他,他会把他一枪打死。就象打死一头野鹿似地,一点也不会感到于心不忍。可是平日里,他总是让他的侍者吃得很好,住得很舒服,并且对此引以为荣。 “我跟他合作的时候,我坚持要他让黑人得到一点教养。为了博得我的欢心,他果真请了个牧师来,叫他们礼拜天跟牧师学教义问答;尽管我相信他内心一定会觉得这样做毫无益处,等于请牧师来教育他的狗和马差不多;实际上,黑人的思想从小就受到种种坏影响,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只剩下动物的本能了。一个礼拜六大部消耗在不用脑筋的苦役上,单靠礼拜天短短几个小时的确是不可能得到多大益处的。英国工业区居民和我国农村侍者的主日学教师们也许可以证明,两国的效果大致相同。不过,我们这里的确有不少惊人的例外情况,这是由于黑人的本性比主人易于接受宗教信仰之故。” “那么,”奥菲小姐说,“你后来怎么会放弃庄园生活呢?” “是这样的,我们勉强合作了一个时期。后来,阿弗看清楚了,我不是做庄园主的料。为了迎合我的意见,他在各方面作了不少变革和改良,但是还是不能使我满意。他觉得这简直太荒唐了。事实上,归根结蒂,我恨的是整个奴隶制度剥削这些侍者,永无止境地进行这一切愚昧、残暴和邪恶的行径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发财! “不但如此,我还老干预一些细节。由于我自己是个最懒散的人,我对懒汉的确有点同病相怜。有些没有能耐的可怜虫,为了使他们的棉花篮称起来重一点,不惜把石头藏在篮子底里,或者把土块塞在麻袋里,上面用棉花盖住“要是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因此,我不忍因此叫他们挨鞭子,也不肯这样做。这么一来,当然罗,庄园上的纪律就此完蛋。于是,阿尔夫和我的关系,闹得有点象多年前我跟我那位尊严的父亲之间的关系差不多。阿弗说我象娘儿们一样感情用事,说我绝对不适宜于经营事业。他劝我带着银行股票到西川的家宅里去住下来做做诗,让他一个人来经营庄园。于是,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接着我就到这儿来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解放你的侍者呢?” “嗯,我不想那么做;把他们当作发财的工具,我不干;可是,让他们帮我花钱,我看倒并不坏,对不对?他们有些是家里的老佣人,我有点舍不得让他们走,年轻的又都是老一辈人的子女;大家都乐意呆在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方步。 “我一生中有那么一个阶段,”圣?莱里说;“不愿意随波逐流地鬼混一辈子,颇有在社会上做一番事业的打算和志向。我模模糊糊地渴望成为一个解放者替我的祖国洗清这个污点。我想大概所有的青年人都得过这种狂热病吧。可是,” 主日学,教会于星朋日为信徒和儿童学《圣语》、教义而设的学校。 阿尔夫,阿弗的爱称。 “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奥菲小姐问道。“你不应该手扶着犁向后看啊。” “唉,后来我的遭遇不太如意,于是就象所尔一样,对人生感到灰心失望了。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两个人获得智慧必经之道吧。总之,不知怎么的,我没有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实践家或是革新家,却变成了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从此以后,一直就东漂西荡地鬼混着。我们每次见面的时候,阿弗总是责备我。我承认他比我强,因为他确实干了些事;他的一生是他的观点的合理的结果,而我的一生却自相矛盾,令人鄙视。” “亲爱的弟弟,你以这种态度接受考验,能感到心安理得吗?” “心安理得!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我鄙视它吗?嗳,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们刚才谈的是解放侍者的问题。我相信我对奴隶制度的见解没有什么出奇,我发觉很多人在心底深处跟我想法完全一样。全国人民都为此忿忿不平。奴隶制度不但对于侍者来说很坏,其实对奴隶主来说更坏。谁都看得很清楚:这么一大帮心怀不满、得过且过、受尽欺凌的黑人,生活在我们中间,对我们是一种灾祸,对他们也是如此。英国的资本家和贵族不会有我们这种体会,因为他们不象我们这样,跟自己所蔑视的阶级生活在一起。侍者就在我们家里,他们是我们的儿女的游伴;他们影响孩子的思想比我们还快,因为孩子们喜欢跟黑人接近,容易同他们打成一片。伊娃如果不是个超凡入圣的孩子,她早就毁了。我们不让黑人接受教育,听任他们道德败坏,以为我们的子女不会受他们的影响,这等于是听任天花在黑人中间泛滥,以为我们的孩子不会传染上一样,然而,我们的法律却绝对禁止施行任何有效的普及教育制度。他们这样做的确很聪明,因为你只要开始让一代黑人受到完善的教育,整个奴隶制度就会土崩瓦解。到那时,如果我们不给他们自由,他们就会夺取自由。” “你觉得这样下去结局会怎么样呢?”奥菲小姐问道。 “我也不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全世界的人民大众都在纠集力量,最后审判日早晚总会来临。这种现象在欧洲、英国和我们国家都在酝酿中。我母亲以前常跟我谈起一个即将来临的千年盛世,那时耶稣将要作王,万民都将享受自由和幸福。小时候,母亲教我祷告说,‘愿你的国降临。’有时我心里想,穷苦人民中的一些叹息声、怨忿声和骚乱恐怕都是母亲所说的天国即将来临的顶兆。可是谁能等得到他降临的那天呢,” “奥丁,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离天国不远了,”奥菲小姐把毛线活搁下,关切地望着她的堂弟说。 “谢谢你的夸奖,可是我的情绪总是忽高忽低的。理论高到天国之门, 实际生活却在尘埃之中。好啦,午茶铃响了,我们走吧。现在你不会再说我 这一辈于连一次正经话都没有说过了吧。” 在茶桌上,丽丽提起蒲璐的事来。“我看你一定会觉得我们全是些野蛮 人吧,姐姐,”她说。“我觉得这件事的确相当野蛮,”奥菲小姐说,“我倒并不觉得你 出自《新的圣语?路加福音》第九章第六十二节。“手扶着犁向后看”是犹豫不决的意思。 所尔,即所尔大帝,以色列王(公元前1033一975),以智慧与财富见著于世。 最后审判日,原是《圣语》中所指世界末日,那时上帝将审判世人;此处指革命的时刻而言。 见《新约圣语?马大福音》第六章第十节。 们全是些野蛮人。” “嗳,”丽丽说,“有些黑人的确不好对付。他们简直坏透了,根本不配活着。我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同情。要是他们循规蹈矩的,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可是,妈妈,”伊娃说,“那苦命的老婆婆是心里不好过才喝酒的啊。” “哼,废话!这也算是理由吗:找心里也时常不好过啊。我相信,”她沉思他说,“我的痛苦比她可大得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太坏了。有些人个管你怎么严厉也教不好。我记得父亲有个佣人,懒得要命,常常为了不愿干活而逃跑,隐蔽在沼地里,偷东西并干各种骇人听闻的事。他三番两次被抓回来,每次都挨鞭子,可是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后一次,他实在呆不下去了,又偷偷逃跑,结果竟死在沼地里。简直毫无道理,因为父亲对待侍者一向都很好。” “我有一次驯服过一个侍者,”圣?莱里说。“以前,所有的监工和奴隶主都驯服不了他。” “你!”丽丽说;“唔,我倒想听听你什么时候也干过这种事。” “这家伙生得身材魁伟,力大如牛,是个土生土长的非洲人。他似乎生就一种不同一般的向往自由的原始本能。简直是一头地道的非洲狮于。大家都管他叫斯凯匹奥。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于是,他就被辗转倒卖。最后。阿弗把他买了下来,自以为有办法治他。后来,一天,他把监工一拳打翻在地。已经逃进沼地深处去了,那时我碰巧在阿尔夫庄园上玩,那是我们拆伙以后的事。阿弗气得暴跳如雷,可我却抢白他说,那只能怨他自己,并且还跟他打赌,说我有办法治这个人。最后,我们俩议定,如果我抓住他的话,阿弗就让我把他带回去做试验。于是他门纠集了六七个人,带着枪和猎狗出上追他。你不知道,如果成了风气的话,人们追捕侍者就跟追一匹野鹿那么劲头十足。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兴致勃勃的,其实如果他被抓住的话,我只是个调停人而已。 “猎狗汪汪地吼叫着,我们有的骑马,有的徒步追赶,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他象一头野鹿似的,连蹦带跳地向前逃命,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半天追不上他,可是最后,一片无法逾越的甘蔗地挡往了他的去路,于是他被迫回身搏斗。说实话,他和那些猎狗搏斗得真英勇,把它们左一只、右一只地举起来往地下猛摔,单凭赤手空拳,他就活活摔死了三只。不料他忽然一下子被暗枪打中,倒在地上鲜血淋淋,几乎就倒在我的脚边,那可怜的家伙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勇敢中夹杂着绝望的神色,这时,猎狗和追兵一拥而上,都被我挡了回去。我对他们宣称,他已是我的俘虏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止他们在胜利的冲动下开枪打死他。我坚持要做这笔交易,于是阿弗就把他卖给了我。我立即开始驯服他。不到半个月工夫,我就把他治得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了。” “你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治服他的呢?”丽丽问道。 “咳,办法很简单。我吩咐家人把他抬到我自己卧房里,替他准备了一张很舒服的床,给他的伤口敷上药,然后把它包扎起来。我亲自护理他,直到他完全复原。后来,我签署了一张自由证书给他,对他说,他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他走了没有?”奥菲小姐问道。 “没有,那傻爪一下子就把自由证书撕成两半,怎么也不肯离开我。我从来没有见一个象他这样好的佣人忠心耿耿、诚实可靠。后来他皈依了嘛哩教,性情变得象绵羊一样温和。那时他替我看管湖边那所别墅,管理得非常出色。那一年霍乱刚开始流行,我就丧夫了他,实际上,他是为我丢命的,因为我得了霍乱症,险些儿丧了命。那时人心惶惶,家里的人都逃光了。斯凯匹奥奋不顾身地护理着我,居然使我起死回生了。但是,可怜的佣人!他自己跟着也传染上了,终于一病不起。谁死去时都不曾使我这样伤心过。” 奥丁讲故事的时候,伊娃张着小嘴巴、睁着两只诚挚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一面慢慢向他父亲身边走过去。 他刚讲完,伊娃就一下子抱住他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哆嗦着。 “伊娃,亲爱的孩子!你怎么啦?”圣?莱里看见女儿激动得全身颤动,连忙问道。“这孩子不应该听这种事情,”他接着说。“她胆小。” “不,爸爸,我不是胆小,”伊娃立刻抑制住感情(这种毅力在她这样一个孩子身上确实是罕见的)说。“我不是胆小,只是这种事情渗进了我的心灵。”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伊娃?” “我说不清楚,爸爸。我心里有许多想法,也许有一天我会说得清楚的。” “那你就想吧,宝贝只是别哭,别叫你爸爸担心就行,”圣?莱里说。“你看我给你挑的这只桃子多好!” 伊娃接过桃子,不禁破涕为笑,但嘴角还在微微抽搐着。 “走,看金鱼去,”圣?莱里一面说,一面拉着伊娃的手向廊子外面走去。不多一会儿,就听见窗帘外面传来一阵阵愉快的笑声。伊娃和圣?莱里一面在院子里的小道上互相追逐,一面用玫瑰花扔来扔去嬉戏着。 在叙述这户富贵人家的经历时,险些儿忽略了我们卑微的朋友小汤。但是如果读者诸君愿意随我到马厩的楼上一间小阁楼里去走走的话,也许可以了解一点他的情况。这间小阁楼还相当体面,里面摆着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粗糙的小茶几,茶几上放着小汤的《圣语》和赞美诗;这时,他正在茶几边坐着,面前放着一块石板,专心致志地在做一件煞费脑筋的事。 原来小汤想家的心情愈来愈迫切,因此就向伊娃要了一张白纸,居然想利用他在阿乔倌倌指导下所得到的一点浅薄的文字知识,给家里写封家信。这时,他正在石板上起草呢。小汤碰到很大的困难,因为有些字母的写法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就是他记得的那些,他也记不清该用哪一个了。他正在气急败坏、认真写着的当儿,伊娃轻轻地走了进来,伏在他那把圆椅子背上,从他肩头上面愉快地看着他写。 “啊呀,小汤叔叔,你在画些什么古怪玩意儿啊?” “伊娃小姐,我想给我那苦命的老婆子和孩子们写封信,”小汤说,一面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可是我看恐怕写不成。” “我要是能帮你的忙多好,小汤!我练过几天字,去年全部字母都会写了,可是现在恐怕已经忘掉了。” 于是,伊娃把金发的小脑袋和小汤的脑袋凑在一起,两人开始严肃而急切地讨论起来,双方都非常认真,但知识都同样的贫乏。两人满怀信心,一 字一字煞费苦心地斟酌着,渐渐颇有点象写信的样子了。 “对,小汤叔叔,现在蛮象样了,”伊娃兴高采烈地凝视着石板上的字说。“你的妻子和你那儿个可怜的孩子们会多么喜欢啊!咳,那些人逼得你妻离子散,真是岂有此理!以后我打算请求爸爸让你回家去。” “太太说过,等他们把钱凑齐了,就汇来把我赎回去,”小汤说。“我相信她一定会这样做的。阿乔倌倌还说他要亲自来接我呢;这块银元就是他送给我作纪念的。”说罢,小汤就从衣服里面把那枚珍贵的银元掏了出来。 “嗯,那他一定会来的!”伊娃说。“我高兴极了!” “所以我想写封信告诉他们,我现在在什么地方,知道吗?并且告诉可怜的克萝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她实在太伤心啦,苦命的女人!” “喂,小汤!”这时圣?莱里从门口进来说。 小汤和伊娃两人都不由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吗呢?”圣?莱里走过去看了看石板问道。 “噢,这是小汤写的信,我在给他帮忙呢,”伊娃说。“写得不错吧?” “我不愿意给你们两人泼凉水,”圣?莱里说。“可是,小汤,我看最好还是让我来替你写这封信吧。等我上街回来以后替你写。” “这封信很要紧,”伊娃说;“因为他的主母要寄钱来赎他,知道吗,爸爸?我刚才听他说,他们这样答应过他。” 圣?莱里心想这恐怕只是好心的东家常用来安慰佣人的话,用来减轻他们对自己被卖出去的恐惧心理,根本没有意思满足他们在侍者内心所激起的期望。不过他嘴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小汤去把车套好,准备上街去逛逛。 那天晚上,圣?莱里替小汤把信象象样样地写好,并且稳妥地投入了邮箱。 奥菲小姐依旧毫不放松她当家的职责。全家上下(从黛娜起直到年纪最小的小鬼)都一致认为奥菲小姐的脾气实在有点“古怪”这是南方的佣人经常用来暗示他们的当家人不大合他们口胃的字眼。 圣?莱里家的上流人物(按,指道尔夫、琪恩、莎莎)都认为奥菲小姐不象个大家闺秀;大家闺秀不会象她那样一天到晚手忙脚乱的。他们说她毫无气派;圣?莱里家竟然会有这么个亲戚,他们实在觉得很奇怪。连丽丽都说看着奥菲姐姐老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实在令人感到累得慌。事实上,奥菲小姐也确实太勤快了,难怪人家要抱怨她。她一天到晚劲头十足地做针线活,仿佛那是什么刻不容缓的急事似的。天色一黑,便把针线活卷起来,到外面去散散步;回来之后,立刻又拿起老在手边搁着的毛线活,急急忙忙地织将起来。说实在的,在一旁看她的人都会觉得相当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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