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朋友小汤在其单纯的冥想中,常把自己当前落在圣?莱里宅中为奴这种较为侥幸的际遇,比作约瑟在埃及的命运。事实上,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汤愈来愈受到东家的器重,这种比拟也就变得愈来愈确切了。
圣?莱里为人懒散,挥金如土。以前家里一切供应、采购事项,主要是由道尔夫承担。道尔夫跟他的东家一模一样,也是一个大手大脚、挥霍无度的人。长期以来,主仆二人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这份家业。小汤多年来一向把经管东家的财产当作自己切身的事看待;因此,当他看到圣?莱里家开销这么浪费,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安。他偶尔也通过和缓、间接的方式(这是很多侍者常有的习惯),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
起初,圣?莱里只是偶尔差遣小汤一下。可是小汤不但头脑清楚,办
事也精明强干,这在他心中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因而就愈来愈信任他;后
来,便逐渐把家里一切供应、采购事项全部交托给他了。
“不,不,道尔夫,”有一天,道尔夫为自己失宠一事向东家表示
不满时,圣?莱里对他说;“别去招惹小汤。你只知道自己需要些什么,
小汤却懂得精打细算;如果没有人经管,钱总有一天会花光的。”
小汤的东家是个漫不经心的人,对他的信任无边无际。给他一张钞票,从来也不看看面值多少;找回来的零钱,数也不数就往口袋里塞。小汤有种种营私舞弊的机会和诱惑;只是由于他坚贞不移的纯朴本性,加上宗教信仰的力量,才使他抵住了这种诱惑。而对他这种人来说,东家对他寄予无限信赖,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约束力量,要求他做到一丝不苟,问心无愧。
以往,道尔夫可不象小汤这样。道尔夫是个没有头脑、放纵情欲的人,东家对他又不加管束(因为圣?莱里觉得放任比管束省事得多),以致形成了跟东家不分你我、极其混乱的现象。有时连圣?莱里都很伤脑筋。圣?莱里的良知觉得,这种训练佣人的办法是不公道的,而且十分危险。他随时随地受到良心的责备,但还不足以使他当机立断,改变现状。而这种内疚的心情却又转化为溺爱放纵。因此,对佣人们的错处,他往往不闻不问;因为他老觉得,如果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佣人们就不会犯这些错误了。
对于他这位潇洒不羁、漂亮而年青的东家,小汤内心感到非常矛盾;他一方面对他忠心耿耿、毕恭毕敬,另一方面却又象严父一样非常替他担忧。圣?莱里从来不看《圣语》,也从来不上礼拜堂;遇到什么他看不惯的事,总是一笑置之,甚至拿它来开玩笑;星期日晚上不是听歌剧,就是看话剧;便餐、宴会、俱乐部之类的应酬过于频繁;这些现象小汤都看得清清楚楚,并且深信根源都在于“老爷不是个嘛哩徒”。他决不愿对别人吐露这种看法,只是经常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用纯朴的语言为他祈祷上苍。这并不是说小汤不懂得怎么向东家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偶尔也用黑人所习惯的方式向东家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前面描写过的那个星期日的。第二天,圣?莱里应邀去赴一个宴会。宴会上有各种名贵好酒。直到午夜一两点
约瑟在埃及的命运,见《旧约圣语?创世记》第三十七至五十章;约瑟遭诸兄忌恨,被卖给米甸商人;商人把他带到埃及,卖给埃及王的臣下;后因救灾有功,被王封为丞相,王待他十分优厚。
钟,人家才送他回来,看样子显然是肉体战胜了精神,以致喝得酩酊大醉。小汤和道尔夫两人协助他宽衣上床。道尔夫居然还兴高采烈,显然是把这件事当作笑料。他看见小汤那副惊惶失色的样子,还笑话他是乡巴佬呢。小汤也的确是十分纯朴,那天夜里整夜都没有合眼,躺在床上一直为他年青的东家祈祷。
次日早晨,圣?莱里身穿睡衣、脚着拖鞋在书房里坐着。他刚交给汤
姆一笔钱,派他出去办几件事情。当他看见小汤依旧站在那里等着,不禁问
道,“我说,小汤,你还等什么呢?不是全部对你交待清楚了吗,小汤?”
“还没有呢,老爷,”小汤紧绷着脸答道。圣?莱里放下报纸和咖啡,瞪着眼瞅着小汤。“噫,小汤,什么事啊?你的面孔板得跟死了人那么严肃。”“我心里很难过,老爷,我一向觉得老爷对谁都很好呢。”“噫,小汤,难道不是这样吗?得啦,你有什么要求吧?你准是缺少点
什么东西,先来这么一个开场白。”“老爷待我一向都很好,这方面我毫无意见。可是老爷对有一个人可不
怎么好。”“咳,小汤,你这是什么毛病?快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昨天夜里一两点钟的时候,我心里就有这种想法。当时我仔细琢磨了
这个问题。老爷对自己可不怎么好。”小汤说这话的时候,背朝着东家,一只手扶着门把。圣?莱里感觉到
自己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表面上却哈哈大笑。“噢,就是为这点小事吗?”他轻松地问道。“小事!”小汤忽然转过身来向他跪下道。“哦,亲爱的老爷,你还年
青啊!我怕这会断送你的一切,肉体和灵魂,一切都会毁灭。圣书上说,
‘酒终久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亲爱的老爷!”小汤的喉咙忽然哽住了,两颊泪如雨下。“可怜的傻爪!”圣?莱里说,自己也不禁热泪盈眶了。“起来,汤
姆,你不值得为我流眼泪。”可是小汤不肯起来,脸上带着恳求的神情。“好吧,我以后再也不去作这种无聊的鬼应酬了,小汤,”圣?莱里
说;“一定不去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早没有停止这样做。我一向就看不起这套玩意儿,为此也看不起我自己;一一好啦,小汤,擦掉眼泪,办你的事去吧。得啦,得啦,”他又说,“不用祝福啦,我现在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人呢,”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把小汤推出门去。“好啦,我向你保证,小汤,我不会再这样做了,”圣?莱里说。于是,小汤便擦干眼泪,欢天喜地地走了。
“我一定要对他守信用,”圣?莱里一面把门关上,一面自言自语
道。圣?莱里果然信守诺言,因为人世间一切庸俗的物质享受,对于他的
本性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诱惑力。我们的朋人奥菲小姐早已在这个南方家庭中承担起当家人的职责来
了。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有谁来详述她的种种苦恼呢?
在南方家庭里,由于当家人的性格和能力各有不同,教养出来的侍者也随之而异。
有些主妇具有卓越的管理才能和教育手腕,这在南方和北方都可以找到。她们好象不费吹灰之力,也不采用任何严厉手段,就能把自己小小庄园上的全部侍者管理得唯命是从、秩序井然,而且气氛非常和谐。她们还有本事取长补短,调节各人的特点,从而建立起一种和谐而井然的秩序。
前面描述过的张秋太太就是这样一位当家人。读者诸君记忆中也一定遇到过这种人。如果在南方不多见,那只是因为在全世界也不多见;别地方有,南方同样也有。这种当家人存在的地方,她们总是把那个特定的社会环境看作是施展自己治家才能的优越的机会。
丽丽却不是这样一位当家人。她母亲生前也不是。丽丽为人懒散、幼稚、头脑混乱、缺乏远见,谁也不能指望她训练出来的佣人跟她自己会有多大差别。前面,她倒是把家里的混乱状态向奥菲小姐作了十分公正的描绘,但是她并没有指出正确的根源来。
奥菲小姐开始执政的第一天,清早四点钟就起床了。她把自己卧室里的杂务收拾完毕之后(从来到圣?莱里家之后,她一直都是亲自动手收拾屋于,这使家里管内务的女仆大为惊讶),就准备大力整顿家里各处的柜子和壁橱。这些柜子和壁橱的钥匙现在都掌握在她手里。
那天,储藏室、衣柜、瓷器柜、厨房和地窖都经过一番严格检查,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东西都被搜查出来重见天日;其数量之可观,连厨房和堂屋里所有的诸侯、权贵们见了都不免大惊失色,并且在侍者内阁中引起了许多对“北方太太小姐们”的窃窃私议。
首席厨司老黛娜是厨房的总管和权威,她认为奥菲小姐的举动侵犯
了她的主权,因而感到义愤填膺。大宪章时代任何封建王侯对于朝廷侵犯自
己权益的举动所表现的愤慨情绪,也不会比她的更强烈。
黛娜在她自己那小圈子里算得上是个人物。如果不向读者诸君略作介绍,
恐怕对她颇不公允。她跟克萝婶一样,天生是个好厨司(烹调术本来就是非
洲人固有的特长)。不过,克萝训练有素、有条有理,每天的工作按部就
班,一丝不紊;而黛娜则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而且,跟所有的天才一样,
也是自以为是、固执己见、飘忽个定到了极点。
跟现代某派哲学家一样,黛娜彻头彻尾地蔑视各种形式的逻辑和理性,完全依赖直觉判断力。这一点,她可是坚定不移的。下管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天才,有多高的权威,不管你对她怎么解释,也不可能使她相信:别的办法比她自己的办法更高明;或是她在某件小事上采取的办法能有丝毫更改的余地。黛娜的老主母(丽丽的母亲)生前一向对她姑息迁就,而“丽丽小姐”(即使丽丽出阁之后,黛娜还是一直这样称呼她)呢,则发现顺从她比跟她打拗要省事些;因此黛娜在厨房里就成了太上皇。加以她非常擅长外交手腕:在态度上百依百顺,在具体措施上则决不让步;所以就更容易达到上述目的了。
黛娜还掌握一大套制造各式各样借口的艺术和秘诀。首席厨司做事出不了差错,这对黛娜来说,简直是天经地义。而在南方家庭中,一个厨司为了
十三世纪初叶,英王李德专制,贵族、教士、庶民奋起强迫英王签订大宪章(1215年),保障人民自由权利,是为英国宪法之基础。
保持自己无懈可击,可以把各种罪责和缺点推卸到不可胜数的替罪羊头上和肩膀上去。如果一顿饭做得有缺点,黛娜可以找到几十个无容置疑的好理由;而且不可否认,错误都是几十名其他的人铸成的;黛娜本人还会毫不留情地对这些人加以申斥呢。
不过,黛娜做出来的饭菜确实缺点很少。尽管做起事来迂回曲折,从来不考虑时间和地点。尽管她的厨房里平常总是乱七八糟,好象刚被一阵飓风扫荡过似的,每样炊具安放的位置都多得不可胜数;然而,如果你肯耐心等待的话,最后她准会整整齐齐地开出饭来,而且手艺相当高明;即使是对饮食十分讲究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现在正是刚开始做饭的时候。黛娜做什么事都喜欢不慌不忙的,不时还要停下来休息半天,或是想半天心思。这时,她正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抽着一根又短又粗的烟袋。黛娜烟瘾很大;每当她在做饭过程中需要找点灵感时,就点起烟袋来,作为一炷馨香,祈求家务女神亲临赐教。
黛娜周围坐着一群小侍者(在南方家庭中黑孩子日益兴旺),一个个忙着剥豌豆、削马铃薯、薅鸡毛等准备工作;黛娜则不时停止自己的冥想,拿起身边的布丁棍,对那些正在干活的小侍者这个头上戳一下,那个头上敲一下,黛娜对那些鬈发小黑人管束得确实相当严厉。她似乎觉得他们降生到世界上来唯一的目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让她少走几步路”。她自己以前就是在这种家法下面长大起来的,现在正是不折不扣地在贯彻这种精神。
奥菲小姐把家里其他部门的整顿工作依次做完之后,这时来到了厨房里。黛娜从好几个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决定坚守阵地,采取防御战略,坚决反对一切新措施,或是采取置之不理的办法。但表面上则不准备作任何明目张胆的违抗。
厨房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地是砖铺的。一个旧式的大灶就占去了半边屋。圣?莱里早就想劝黛娜把它改成方便的新式灶,但结果却白费唇舌。她才不干呢。黛娜对于旧式而不方便的东西总是非常留恋的。其顽固不化的程度,远远超过“蒲西”派,或是任何其他派别的保守主义者。
圣?莱里刚从北方回来的时候,对于他叔父的厨房里那套制度和秩序印象颇为深刻,因而给自己的厨房购置了一大批橱于、柜子和别的用具,想借此把厨房整顿得有条不紊。他满以为这会对黛娜的工作有所帮助,结果却依旧枉费心机。柜子和橱子愈是多,她就有更多的地方藏匿破布、梳子、旧鞋、丝带、废弃的纸花以及她心爱的小玩意儿。
奥菲小姐走进厨房时,黛娜没有起身,依旧镇定自若地抽她的烟
袋;表面上装出聚精会神地监督着周围的人做活的样子,暗中却用眼角窥视
着奥菲小姐的一举一动。
奥菲小姐把一只抽屉拉了出来。“这个抽屉是放什么东西的,黛娜?”她问道。“随便放点什么都方便啊,小姐,”黛娜答道。事实也是如此。奥菲丽
亚小姐从抽屉里那个杂货堆中首先抽出来的是一块漂亮的绣花桌布,上面血迹斑斑,显然曾用来包过生肉。
指十九世纪末叶英国宗教界发生的“牛津运动”,主张在教会中恢复天主教教义和礼仪;其名来自该运动领袖之一的蒲西(Edward.Pusey,1800一1882),即保守主义或保守派的意思。
“这是什么,黛娜?你不是用太太最讲究的桌布来包肉吧?”“天哪,小姐,不是的;一时找不到毛巾,所以才用它包了一下。我是
搁在一边准备洗的,所以才放在那只抽屉里。”
“真是没有办法,”奥菲小姐自言自语道,一面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里面有两三颗肉豆蔻和一个肉豆蔻磋子、一本美以美会赞美诗、两三条用脏了的马德拉斯手绢、一点毛线活、一包烟草和一个烟袋、几个胡桃夹子、一两个金边的瓷盘子(里面装着点头油)、一两只薄底的旧鞋、一个法兰绒小包(用别针仔细地别了起来,里面包着几颗很小的白洋葱头)、好几块绣花餐巾、几条粗麻布毛巾、一绺线和几枚针,此外还有好几个破纸包,里面包的各种香料撒满了一抽屉。
“你的肉豆蔻放在什么地方,黛娜?”奥菲小姐问道,看样子是在
拚命捺着性子。“差不多哪儿都有,小姐,那只破杯子里有一点,对面碗橱里还有一
点。”“这个磋子里还有呢,”奥菲小姐说,一面把肉豆蔻取出来。“对啦,那是我今天早晨放在里面的。我喜欢把东西放在顺手的地
方,”黛娜说。“嗨,阿杰!你停下来干吗?你小心挨打呢!那儿,别
闹!”她又说,一面拿起棍子对准那个罪人头上打去。“这是什么?”奥菲小姐拿起一只装着中发油的盘子来问道。“哦,这是我搽头的头油放在抽屉里顺手些。“难道你老用太太最讲究的盘子装头油吗?”“天哪,因为我忙得要命,时间又赶得慌呀。本来打算今天就换个东西
装的。”“这儿还有两块缎子餐巾呢。”“餐巾是放在里面准备哪天有工夫来洗的。”“你这儿没有专门放要洗的脏东西的地方吗?”“唔,圣?克莱业老爷说他买的那个柜子就是作这个用处的,可是有的
时候我喜欢在那柜子上面揉面做发面饼或是放点东西;再说,那柜子的盖儿
开起来很不方便。”“你为什么不在那张揉面的桌子上做发面饼呢?”“嗳,小姐,揉面的桌子上搁满了东西啊,不是碟子,就是这个那个的,
哪有空地方啊”“可是碟子都应该洗干净收起来啊。”“洗碟子!”黛娜提高了嗓门嚷道。这时她不禁怒火中烧,再也保持下
住平日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了。“太太小姐们哪儿懂得干活的事啊,我真下明白。要是我一天到晚就管洗碟子、收拾碟子的话,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呢?丽丽小姐从来没有吩咐我“我干过这些事。”
“那么,这儿颗洋葱头?”“噢,对啦,”黛娜说;“原来在这儿呢,我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是
我特别留着准备今天炖鸡用的,我都不记得是用这块旧法兰绒包起来了。”奥菲小姐把那几个包香料的破纸包取了出来。
肉豆蔻是一种香料,肉豆蔻磋子是用来把肉豆蔻磋成粉末的工具。
印度东南一省名,出产一种著名的马德拉斯布。马德拉斯手绢即用这种布做的手绢。
“请小姐别动那些包包了,我喜欢每样东西都有一个固定的放处,以后
找起来方便,”黛娜斩钉截铁他说。“可是纸包都破了啊。”“这样倒起来方便啊,”黛娜答道。“可是,你看,这样不是撒得满抽屉都是吗?”“可不是,小姐把东西翻得这样乱七八糟,当然会撒得满抽屉都是罗。
您已经撒了很多啦,”黛娜说,一面很不放心地走过去。“您还是上楼去吧,等到我大扫除的时候,一定把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太太小姐们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我可什么也干不成。嗨,老萨,别把那个糖碗给娃娃!你不记住的话,我可要打破你的脑袋啦!”
“黛娜,我要把厨房彻底检查一番,这一次替你把所有的东西都彻底整理好;以后就希望你老保持这个样子。”
“天哪!奥菲小姐;那不是太太小姐们干的活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太太小姐们干这种活。老太太和丽丽小姐都没有干过。我看也犯不上啊。”说毕,黛娜就在厨房里气冲冲地来回走动着。这时,奥菲小姐把碟子都叠在一起,把分散在十几只碗里的白糖都倒在一只碗里,把准备要洗的餐巾、桌布和毛巾都放成一堆;然后亲自动手,该洗的洗,该擦的擦,该整理的整理;动作之迅速、利落,连黛娜见了都不免大为惊讶。
“天哪!要是北方太太小姐们都象这样的话,那算什么太太小姐啊?”当奥菲小姐离她较远、听不见她的话时,她对下手们这样说。“等到大扫除那天,我自然会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嘛;可是,我不愿意太太小姐们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把我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害得我找也找不着。”
说句公道话,黛娜心血来潮时,的确也做一点改革和整顿工作,但没有固定的时间。她把这种日子称为“大扫除日”。碰到这种日子,她会陡然兴致勃勃,把抽屉里和柜子里的东西一古脑儿都倒在地板上或是桌子上。平日已经够混乱的厨房,这时更是乱成一团。然后,点起烟袋,不慌不忙地整理起来;嘴里还不断对这些东西发表议论,一面吩咐小侍者们使劲地擦锡器。如此总要忙乱好几个小时;别人问时,黛娜总是向人家解释,说她是在“大扫除”,听的人也都大为满意。“她不能看着厨房里老这样乱下去,准备吩咐那些小家伙把厨房保持得整齐些;”因为黛娜心里不知怎么存在这么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整洁的化身;如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那都是家里那些小侍者和其他的人的过失。等到所有的锡器都擦光了、桌子都刷得雪白、一切不顺眼的东西都被塞进看不见的洞眼里和角落里之后,黛娜便穿上一身漂亮衣裳,换上一条干净围裙,裹上又高、又大、又漂亮的马德拉斯布头巾,禁止那些到处乱窜的“小家伙们”进厨房来,因为她决心要保持厨房里的整洁。说实话,碰到这种日子,家里人往往感到很不方便;因为黛娜对于那些擦得亮晶晶的锡器会忽然倍加宠爱起来,执意不准别人使用;至少要等到“大扫除”热潮稍稍冷却之后才能再用。
不多几天,奥菲小姐把家里各个部门彻底整顿了一番,到处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可是她的这番苦功,就象西西弗斯和丹奈斯诸女的苦役一
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一国王,因生前作恶多端,死后打入地狱,被罚堆石上山。但堆到山顶后,石又滚下,如此反复不断,永无止境。
丹奈斯诸女,(希腊神话)埃及国王埃及普都斯之弟丹奈斯有五十个女儿,因杀害丈夫,死后都被罚在
样,全属徒劳无益。有一天,她感到灰心失望了,便对圣?莱里诉起苦
来。
“这个家没有办法走上正轨。”
“的确没有办法,”圣?莱里说。
“这样无能的管理方法,这种浪费,这种混乱现象,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相信的确是这样。”
“如果你是当家人,恐怕你听了就不会这样漠不关心了吧。”
“亲爱的姐姐,我不如痛痛快快跟你说穿了吧,我们做东家的分两个阶级:压迫阶级和被压迫阶级。我们这些脾气好而不喜欢采用严厉手段的人决心忍受种种不便:如果我们为了自己享福,非得在家里蓄养这么一帮邋遢、懒散而愚昧无知的侍者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自食其果。我也见过少数本事特别高明的东家,不用严厉手段,就能把侍者管束得有条不紊。可是我不是这种人。因此,我早就拿定主意,凡事听之任之。我不愿让这些可怜鬼挨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当然,他们也就知道大权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可是,象这样没有时间观念,没有秩序,什么东西都没有个固定位置,这么乱七八糟地搞下去怎么行呢?”
“亲爱的佛蒙特,你们这些北极土人把时间看得太宝贵啦!对于时间多得不知如何打发好的人来说,它又有什么用处呢?至于秩序和制度,在我们这里,除了躺在沙发上看书之外便无事可做;因此,早饭和晚饭早一小时或晚一小时,实在是无关紧要。就拿黛娜来说吧,饭不是做得挺好吗一汤、炖肉、烧鸡、点心、冰激凌一应俱全但这一切全是在那混乱不堪、漆黑一团的厨房里做出来的。她这种本事,我认为实在是了不起。可是,我的天哪!我们要是到厨房里去参观一下那种烟雾迷漫、地下到处蹲着人的情况,做饭时那种东奔西跑、手忙脚乱的样子,恐怕就难于下咽了。我的好姐姐,别自寻苦恼吧。这比天主教徒的苦行还要难熬,而且毫无益处,结果只会使你自己干怄气,同时把黛娜弄得晕头转向。随她自己怎么搞吧。”
“可是,奥丁,你不知道厨房里有多乱哪。”
“不知道才怪呢!你以为我不知道擀面棍在她床底下,肉豆蔻磋子跟烟叶一起搁在她口袋里,糖碗有几十只之多,哪个角落里塞得都有;今天用餐巾洗碟子,明天用的却是一块旧衬裙的布片吗?可是归根结蒂,她开出来的饭总算够体面、咖啡煮得总算很高明啊!你必须以衡量将军或是政治家的尺度来衡量她,应该看她的功绩啊。”
“可是这种浪费这种用度!”
“那好吧!把什么东西都锁起来,你自己管着钥匙,零敲碎打地发给他们,其余你什么都不问;这并不是好办法。”
“我实在不放心,奥丁。我总觉得这些佣人不够诚实。你能肯定他们都靠得住吗?”
奥菲小姐提出这个问题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严肃而焦灼的神情,不禁使奥丁放声大笑。
“啊,姐姐,这简直太妙了诚实!居然还对他们存在这种指望呢!
地狱中作苦役,注水于漏槽,如此永无休止(见荷马《奥德赛》第一章)。
诚实!嗳!当然他们是不诚实的。他们为什么要诚实呢?他们怎么会诚实
呢?”“哎,你为什么不教育他们呢?”“教育!废话!我应该如何教育他们呢?我象个教育别人的人吗?至于
丽丽,如果我让她管理的话,她倒会精神勃勃的,非把庄园上的侍者全给整
死不可;可是她却整不掉他们的欺骗行为。”“难道没有诚实的吗?”“唔,偶尔也有个把天生来忠厚老实、靠得住的人,不管多么坏的影响
也带不坏他。可是,你要知道,一个黑人从吃奶时起就感觉得到,就看得出来,除了用欺骗手段以外,别无出路。对付自己的父母、主母以及和他一起游玩的少爷、小姐相处、只能欺骗。狡猾和欺骗变成了必不可少和不可避免的习惯。指望他不欺骗是不公道的。他不应该为此而受到惩罚。至于诚实,侍者处在那种依赖和半孩童的地位,无法使他们认识产权这个概念;同时,也无法使他懂得,东家的东西,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即使他能弄到手也好。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如何诚实得了。象小汤这样的黑人真是真是道德的奇迹!”
“那他们的灵魂将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呢?”奥菲小姐问道。
“那可就与我无关了,”圣?莱里说。“我谈的只是这辈子的事。事实上,谁都知道,我们为了自己享福,在阳世早已把全部黑人出卖给魔鬼了,哪里还管他们在阴间的命运如何呢!”
“太可怕了!”奥菲小姐说。“你们真应该感到可耻才是!”
“我倒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同路人多着呢,”圣?莱里说。“随大流的人一般都是这样。你睁开眼睛来看看世界上上上下下的人,到处都是这样:下面的人肉体、灵魂和精神耗尽榨干,上面的人则坐享其成。英国是这样;到处都是这样。可是,仅仅由于我们跟他们在具体做法上略有出入,全世界的嘛哩徒竟然就对我们感到目瞪口呆,义愤填膺。”
“佛蒙特可不象这样。”
“嗯,不错,在新英格兰和各自由州里,情况确实比我们好些,这一点我承认。哎,铃声响了。好啦,姐姐,让我们把地域偏见暂时搁在一边,到外面吃饭去吧。”
向晚时分,奥菲小姐正在厨房里,听见有几个黑孩子嚷道,“天哪,蒲璐来了。还是那老样子,一路上唉声叹气的。”这时,一个瘦长的黑妇人走进厨房来,头上顶着一篮烤面包和热面包卷。
“嗨,蒲璐!你来啦,”黛娜说。蒲璐脸上的表情特别阴郁,说话的声音沉闷而烦躁。她把篮子放了下
来。坐在地上,手肘搁在膝盖上说:“唉。天哪!我巴不得死了才好呢!”“你为什么想死呢?”奥菲小姐问道。“死了可以少受点罪啊,”那妇人没有好气地答道,眼睛老盯着地板。“谁叫你老喝得醉醺醺的、自寻烦恼呢,蒲璐?”一个漂亮的二代混血
女仆说,一面摆弄着一双珊瑚耳环。那妇人用阴沉而个友善的眼光瞅了她一眼。“早晚你也会落到我这步田地的。我巴不得能亲眼看到那一天呢。到那
时,你也会象我一样,老想借酒浇愁的,”
“得啦,蒲璐,”黛娜说,“让我们看看你的烤面包吧。这位小姐会给
你钱的。”奥菲小姐挑了二三十块烤面包。“最上面那一层架于上的破罐里还有几张票,”黛娜说,“嘿,阿杰,
爬上去取下来吧。”“票?什么票啊?”奥菲小姐问道。“我们从她东家那里买好票,再用票买她的面包。”“我一回去、他们就数我的钱和票,看我的零饯对不对;要是不对的
话,他们就把我揍个半死。”“活该,”那傲慢的女仆琪恩说。“谁要你拿人家的钱去喝酒呢?她就是这样,小姐。”“我偏要喝我不喝酒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喝醉了酒可以忘掉我的苦恼。”“你偷东家的钱去喝酒,醉得不成个人样子,”奥菲小姐说。“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对,太愚蠢了。”
“也许是这样,小姐;可是我还是要喝,是的,还要喝。咳,天哪!我巴不得死了才好呢!真的,死了就不用再受罪了!”说完之后,那老太婆慢吞吞地、僵硬地站起身来,把面包篮顶在头上。可是,出门之前,又对那还在玩弄耳环的二代混血姑娘瞪了一眼。
“你在那里摇头摆尾地卖弄那双耳环,自以为漂亮得很,谁都瞧不上眼,哼,没有关系将来你也会变成一个象我一样受尽折磨的苦命老婆了的。老天有眼,准会有这么一天的。到那时,看你会不会喝呀,喝呀,喝呀,直喝到见阎王为止。到那时,你也是活该,哼!”那老太婆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就往外走了。
“可恶的老畜生!”道尔夫骂道。他正在厨房里替东家准备剃胡子的热水。”如果我是他的东家的话,我还要狠点揍她呢。”“恐怕你下个了这个手吧,”黛娜说。“她的背被打得真可怜一连衣服都穿不上。”
“我认为应该禁止这种下等人到大户人家来乱闯,”琪恩小姐说。“你觉得怎么样,圣?莱里先生?”她问道尔夫道,一面卖弄风情地甩了一下脑袋。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道尔夫除了擅自使用东家其他东西之外,还经常使用东家的姓氏和地址,他在西川的黑人圈于里的正式头衔就是“圣?莱里先生”。
“我非常赞成你的意见,贝诺瓦小姐,”道尔夫答道。贝诺瓦是丽丽?圣?莱里娘家的姓,琪恩是她的侍女。“贝诺瓦小姐,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这双耳环是准备明天晚上参加
舞会戴的吗?真迷人!”
“圣?莱里先生,你们男人的粗野无礼真不知要发展到什么地步!”琪恩说,一面又甩了一下她那漂亮的脑袋,甩得那双耳环直闪烁发光。“你要是再问的话,明天晚上我一个舞也不跟你跳了。”
“唉,别那么狠心嘛!我真想知道,你明天晚上是穿那件粉红色的薄纱衣裳去参加舞会吗?”道尔夫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莎莎问道。她是个机灵、辛辣、个子矮小的二代混
血姑娘,这时正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喏,圣?莱里先生太没有礼貌啦!”“这是哪里说起,”道尔夫说。“请莎莎小姐说句公道话吧。”“我知道,他一向是个鲁莽的家伙,”莎莎一面用一只脚平衡着身子,
一面恶狠狠地瞅了道尔夫一眼。“他老是惹我生气。”
“小姐们,小姐们,你们两个人这样围攻我,真叫人伤心死了,”
道尔夫说。“总有一天早晨你们会发现我气死在床上的。那时,你们非给
我偿命不可。”
“你听这可怕的家伙说的!”两位小姐不约而同他说,一面捧腹大笑起
来。“得啦你们全给我滚出去!我不能让你们在厨房里瞎胡闹!”黛娜
说;“围在一起碍手碍脚的!”“黛娜婶不能去参加舞会,心里有气啦,”莎莎说。“我才不愿去参加你们这种淡皮肤舞会呢;”黛娜说;“装模作样地
冒充主人。可是你们跟我一样,归根结蒂还是黑人啊。”“黛娜婶每天往脑袋上搽油,把鬈发搽得硬梆梆的,想把它梳直呢,”
琪恩说。“可归根结蒂还是鬈头发啊,”莎莎说,一面恶意地把她光滑得象绢丝
一样的头发甩了下来。
“哼!在上帝眼里,鬈头发跟别的头发不是一样吗?”黛娜问道。“我
倒要请太太来评论一下,到底是你们这一对值钱呢,还是我这一个值钱。都
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两个贱货不许在这里呆着!”
这时有两件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方面,圣?莱里在楼梯顶上问阿
道尔夫:他去厨房里打剃胡子的水,是不是准备在那里呆一晚上;另一方
面,奥菲小姐从饭厅里出来说:
“琪恩、莎莎,你们在这里鬼混些什么?快进去烫那几件细洋布衣服。”
刚才那卖烤面包的老太婆在厨房里和他们说话时,我们的朋友小汤也在场。这时,他尾随她来到大街上,看见她慢慢向前走去,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最后,她在一家门口停下来,把篮子放在阶梯上,整理一下肩上披着的那块褪色的旧头巾。
“我来帮你提篮子、送你一段路吧,”小汤热情他说。“干吗?”那老大婆说。“我不要人家帮忙。”“你好象有病,或是有什么心事什么的,”小汤说。“我没有病,”那老太婆简洁地答道。“我说,”小汤诚恳地瞅着他说“我想劝你把酒戒掉。你难道不知
道,这样下去你连肉体带灵魂都会一起毁掉吗?”
“我知道我会被打入地狱的,”那老大婆赌气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是坏人,又有罪,一死了马上就会被打入地狱的。咳,天哪,我巴不得现在就在地狱里才好呢!”说这番可怕的话语时,她神情阴郁、悲怆而十分认真。小汤听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啊,愿上帝宽恕你吧,苦命的老人家。你难道从来没有听人家说起过
指混血黑人,因为他们的肤色比较浅些。
耶稣?嘛哩吗?”
“耶稣?嘛哩他是什么人啊?”
“嗳,他就是救主啊,”小汤说。
“我仿佛听人家讲起过救主、最后审判和地狱这些事。是的,好象听见过。
“可是,难道没有人对你说过主耶稣爱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而且为我们牺牲自己的性命吗?”
“那我可没有听见过,”那老太婆说。“自从我家老头子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爱过我。”
“你是哪里长大的?”小汤问道。
“海天,有一个主人蓄养我,替他生孩子供应市场。孩子稍稍长成之后,立刻就拿去卖掉。后来,他把我卖给了一个侍者贩子。我的东家就从那人贩子手里把我买下来了。”
“你为什么要染上喝酒这个坏习惯呢?”
“为了解脱我的痛苦啊!我到这里来以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心想这个孩子总可以留给我了,因为东家不是个人贩子。那小东西标致极了!太太起初似乎也很喜欢他,那孩子从来不哭一声一长得又胖、又漂亮。可是太太病了,我不得不去侍候她;后来,我也发起烧来了,奶就断了。那孩子一天一天瘦下去,只饿得皮包骨头。太太又不肯买牛奶给他喝,我告诉太太我没有奶了,太太不信。他说她知道,人家能吃的东西,我就可以喂他吃。于是那孩子就此一天一天消瘦下来,一天到晚哭啊、哭啊、哭个不停,瘦得全身只剩下几根骨头。太太有点讨厌起来了,她说那孩子就是性子烈。她咒那孩子早点死、夜里不准我带他睡觉,他说就是由于孩子夜里吵得我睡不着觉,弄得我什么活也干不了。太太叫我在她房间里睡。因此,我不得不把孩子放到一个小阁楼上去。有一天夜里,孩子在那里活活地哭死了。是真的,后来,我就染上了酒瘾,喝醉了酒就听不见孩于的哭声了,真灵!我不喝不行了!就是打入地狱也得喝!老爷说我会被打入地狱;我对他说,我现在就已经是在地狱里了。”
“唉,苦命的老人家!”小汤叹道。“难道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你,主耶稣怎么爱你、怎么为你舍命吗?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耶稣会帮助你,使你最后进入天国、得到安息吗?”
“我象进天国的样子吗?”那老太婆道。“天堂不是主人进去的地方吗?你想人家会让我进去吗?我宁愿下地狱,离老爷和太太远一点,这样还好些,”她说,说毕,那老太婆又呻吟了一声,把篮子顶在头上,悻悻地走了。
小汤转身闷闷不乐地走回家去。他在院子里遇到伊娃头上戴着一个喇叭花花冠,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喂,小汤,你回来啦?我真高兴,总算找到你了。爸爸要你把小马套好,带我坐那辆新的小马车出去兜风,”她拉住小汤的手说。“噫,小汤,什么事啊?你的面孔这么严肃。”
“我心里很难过,伊娃小姐,”小汤忧郁他说。“我这就去替你把马拉出来。”
“可是小汤,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我看见你跟那脾气古怪的蒲璐老婆婆说话来着。”
小汤用简单而诚恳的言语把那老太婆的遭遇告诉了伊娃。她没有失声大叫,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哭,不象一般孩子那样。她的两颊显得很苍白,眼睛里浮起一层深沉而严肃的阴云。她两只手按着胸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