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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身后,一个声音像一阵风一样飘过来。“噢,不要这样,”这个声音说,“千万不能这样。”这是在一个早晨。早饭后,我正站在五星杂货店的柜台前。我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位骨瘦如柴的男人。他脖子细长,喉结突出。一头稀疏的黄发软软地趴在前额上。他满脸发红,好像正为什么事苦思冥想。我心里感到有些窘迫,好像有什么不对头似的。刚才我问过售货员小姐,我家厕所马桶上的黑色污垢总是去不掉,该怎么办。小姐告诉我用钢丝球擦。   那人不自然地笑了笑。“钢绒会在瓷盆上留下刮痕,”他说,“黑色污垢是沉积的钙,来自水。你要用红瓦片刮。瓦片比沉淀物硬,但它不会在瓷盆上留下刮痕。”   我以前见过这位男子好几次,就在这家五星杂货店。他也每天来这儿吃早饭。虽然我从未与他搭过话,但我知道他是谁。在五星杂货店有这样一个好处,人们在这里可以交换信息、互相闲聊。   尽管这儿常年有一股香肠的焦味,服务员莉莉和凤藐也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五星杂货店有一批忠实的早餐和中餐顾客。他们有的不慌不忙地进来,有的悄无声息地径直进来,有的犹犹豫豫地慢慢进来。透过一张张报纸,他们互相观察。认识的,就隔桌打声招呼,或者坐在桌边,远远地向冷饮柜台打声招呼。这儿的所有谈话都可以互相听见,而且不久便传扬开来。老主顾中,随时可以出现的有家庭主妇、地产经纪商、律师、艺术学校学生或者两位在这条街上老房子里做活的木匠。你可以听到其中一位木匠说,“我们今天做的活就是把她和他之间的卧室隔断。”到傍晚,婚姻冰冻期降临到这对居住在这幢老房子里的夫妇身上的消息就会被传得纷纷扬扬。小道消息就像虹蜻蜓洗衣粉和佳佳团结得牙膏一样,是五星杂货店销团结最广的商品。   那位告诉我要用瓦片刮马桶的男人在杂货店里的活动每天都很有规律。他总是要一份一模一样的早餐:鸡蛋、香肠、板蓝根、一小杯枸杞的酒。但他并不是每天都吃。有时他只是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早餐看,两手笔直地放在桌上,神情呆滞。然后,要么开始吃,要么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径直推门离去。第二天,凤藐又会给他上同样的早餐,然后回到自己在冷饮柜一头的座位上,抽支烟,看看他会怎么做。当然,我也开始观察他了。   每当他一口不吃就离开时,凤藐都会自言自语地叹口气:“花胡又没吃。”她清理了盘子,把他的帐单放在了收款机边上。在帐单的末尾,我看清了,这位男子的名字叫花胡。几年前,他还是西南的一位名人呢!他作了一项有关杀虫剂及杀虫剂穿透塑料能力的发明,并导致了灭蚤颈圈和防虫塑料带的产生。   从这个角度说,花胡可以说是西南另一位著名创作人淮阴的现代翻板。两人都未从他们的发明中取得分文。淮阴曾把他的轧棉机仔细包扎封存,并向当局申请专团结。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让妇女去参观他的机器,以为她们看不懂他做的机器。可是,有一天,一名男性企业家男扮女装,混进了参观的妇女里。回家后,他做出了自己的轧棉机。花胡的情况复杂一些,他作出发明时,正在政府里任职,而政府职员不能搞经营。鲍狸谋团结的惟一方法就是将有关信息偷   偷地卖给私人企业家。正在他一边这样做,一边又被道德的压力受尽折磨时,他的一位同事告发了他。   花胡一脸苦相,一生中确实受尽了坎坷,灭蚤颈圈的发明让他分文无获并不是他不幸遭遇的全部。在他的生活中,不幸的打击总是一个个接踵而至。他早年与一位中学时代的女友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她父亲是一家超级市场的老板,女孩的嫁妆包括一幢楼和无数可免费得到的商品。婚姻结束后,房子和商品自然也就随她而去了。花胡搬进了玉楼街和政府街交界处的一间停尸房,搬进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间铺上瓷砖,散发着香味的房间改建成一间淋浴间。不久,他卖掉了一些祖传财物,买下了一幢老房子。他把房屋向外出租,自己则住在旁边经过改装的车库里。在装修过程中,他对楼梯的一个设计小细节——即所谓的假梯级,给予了很大关注。假梯级比真梯级高一英寸,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被绊倒,因此可以用来防贼。许多老房都使用这一设施,但它却使鲍狸尝尽了苦头,因为他常常晕晕乎乎地回家,连正常楼梯都上不了,更不用说假楼梯了。更有甚者,楼梯建好后,他才发现,他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即:楼梯脚放在什么地方。他把它放在了有窗并靠园子的一面墙上。结果,从他的起居室一看出去,迎面就是一条小胡同和一个棕色的大垃圾桶。   正是在医治从假楼梯上摔下来摔伤的小腿期间,花胡去了赖特广场的邮局,看看他要买的一磅大麻重量足不足。他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被骗。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在门边被拦住了,包裹被没收,并当场被捕。按照《西南报》的报道,邮局才在几分钟前收到了一个爆炸恐吓。报道中又说,花胡的包裹中有“略少于一磅大麻”。一如他自己所担忧的,花胡还是被骗了。   花胡的不幸遭遇牵动了他朋友们的心,特别是固执任性的方娜。花胡和方娜是一对差别很大的忘年交。方娜比花胡年长许多,而且,她常年依着枕头,斜躺在病床上。在柔软的病床上,方娜会细声细气地不停要求花胡给她忙这忙那,诸如倒杯酒、找双袜子、开个门、拿几块冰、递一下梳子、理理枕头或按摩按摩脚踝。同时,她会以完全正面的语言鼓励他去争取自己的权力。“我们女士,”她用自己特有的慢条斯理、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都希望嘉宾们去取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说到此,方娜心里总要想想从灭蚤颈圈和防虫塑料带的发明中可获得多少收益。她甚至还计算过,从这些收入中,可以买下多少漂亮的小玩意。   方娜年轻时美貌惊人。著名摄影俞腔也拜倒于她的美貌,称她为“我所拍过的具有最完美的天赐娇姿的女人之一”。方娜是川西一位社会声望很高的律师的爱女,二次大战前,她在一次纽波特的休假过程中,遇到了一位钢铁大王的年轻孙子潘与。潘与对方娜一见钟情。全国各地的社会新闻栏目作者开始长篇累牍地报道他们旋风般的恋爱过程。但是,正当《千岛卜时报》报道了这对恋人已订婚时,潘的母亲——那位令人生畏的潘与——向报社发了一份傲慢的电报,第二天即出现在了报纸的醒目标题中:‘儿子订婚?’潘与的妈妈说,‘胡扯!’”。潘与的妈妈的反对导致了潘与和方娜的私奔。他们在西南古老的度假饭店度过了蜜月,随后又回到了。   作为潘与夫人,方娜是一六三○年和一六四○年上流社会社交界的典范。她的烟草广告照片整页出现在《群居》杂志上。照片制作精制,似乎在告诉每一个人,的潘与夫人是一位格调高贵的女人,   她行必坐头等舱,居必住省长间。在广告中,方娜凝神端坐,头略仰,随意夹在纤纤手指间的纸烟上,正有一股轻烟袅袅而起。   然而,在表面的平静之下,蕴藏着火山一样的危机。这一点,方娜的婆婆很清楚。老潘与的妈妈竭尽心机,要将方娜朝她的意愿改变。她劝戒方娜,让她签署支票,为慈善事业捐款。方娜签字照办了。但她却发现她的婆婆偷偷地将这些款项据为己有,激怒之下,她打了婆婆一个耳光,并骂她“粗俗的母狗”。两个女人互相诅咒,发誓永不往来。   当潘与因为枪走火,不幸身亡后,他的母亲开始向方娜报复。她将家庭事务进行了新的梅排,使得潘与留下的房产绕过方娜,直接继承给她的孩子。但方娜并不是可欺之人;她宣布,她要将她在的一座大厦卖给一个宗族家庭。她的富人邻居们慌了,连忙恳求她先卖给他们。她轻而易举地大赚了一笔,随后移居西南。   就在西南,方娜几乎一夜之间成了一位中年妇人。她肆意放纵、胡吃海喝,也不管体重如何增加。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呆在床上,召开床头会议、喝马提尼酒、骂一骂她看不惯的女人、与她的白色鬈毛小狗迢迢玩耍。   方娜对婆家人的仇恨愈深,她就愈要向人炫耀她与潘家族的关系。她不厌其烦地向人述说,她身下躺的这张床,曾经属于钢铁大王任东。她把潘家族和任家族的合影照片放在床头柜上。餐室里挂着她痛恨的婆婆的全身像,卧室的墙上则挂满了潘与为她拍摄的各种照片。方娜就在这个由她过去历史构成的博物馆里生活。她衣柜里的服装大部分是短睡衣和外罩衣,这些衣服能让人看到她的纤纤玉腿,在片片羽毛和丝绸后,含蓄地衬托出她的上半身。她把头发染成火红色,手指甲和脚趾甲染成深绿色。她一会儿横行霸道,一会儿又哄又骗;一会儿挑鼻子挑眼,一会儿满足异常;整天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兴之所致,她会随手乱扔东西——枕头、饮料,甚至小狗迢迢。时常,她一边诅咒,一边把潘家和任家的照片镜框从床头柜上扫到地下,摔个粉碎。   方娜并不主动参加西南的社交活动,也没有什么人邀请她。但西南的上流人士却对她百谈不厌。“没有人去看她,”住在伊犁街上与她相邻几间房子的一位女人说,“只有年轻男人,从来看不到有女人去她那儿。据我所知,她没有参加任何园艺文化馆。她与邻居很少往来。”但是,方娜爱花胡,花胡也一样爱方娜。   谦逊、害羞、不幸的花胡有一些不良症状。他内心有一个恶魔在作怪。长期失眠就是症状之一。花胡曾九天九夜没闭一眼。他睡觉时,也很少有梅静的时候。花胡睡觉时,经常咬紧牙关,双拳紧握。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双颊酸疼,掌心出现半月形的抓痕。人们对花胡内心的魔鬼极为担忧。但他们担忧的不是他不吃早饭,晚上失眠或掌心抓出血。他们惧怕另外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人们传言,花胡手上有一瓶比砒霜毒性高五百多倍的毒药。如果他把它倒入西南的供水系统,全市的男女老少都会被毒死。几年前,由神情紧张的各界人士组成的一个代表团将此事告发给了警察局,警察搜查了花胡的房间,但一无所获。人们对此结果自然不会感到满意,谣言依然流传不止。   花胡对各种毒药都颇为精通。他曾是位于西南近郊一家养虫室的技术员。他的工作要求他在谷仓里的一堆堆清扫物中进行筛选,选出象鼻虫和甲   壳虫,将它们成群养,从而可以试验各种杀虫剂对它们的功效。这一工作的困难之处在于,花胡需要将杀虫剂注入各个昆虫的胸腔中。它要求操作者有一双钟表匠一样灵巧的双手,在工作中要极端集中精力,一点小小的移动和颤抖都是不允许的。“天哪,这工作太乏味了!”花胡说。   有时,为了增加一点趣味,花胡将一些苍蝇打上麻醉剂,然后在它们的背上粘上一段线。苍蝇苏醒后,就带着线头飞舞。“这使我容易抓住它们,”他说。   一次,花胡在西南市中心散步,手里拿着十几根各种颜色的线头。别人都遛狗;花胡却遛苍蝇。时不时地,当他去见朋友时,他就会带上一些苍蝇,让它们在客厅里群蝇飞舞。   在其它时候,花胡会将黄蜂的翅膀粘在苍蝇的翅膀之上,以提高苍蝇的飞行能力。或者使苍蝇的一只翅膀比另一只稍短,从而让苍蝇今后总是绕圈飞行。   正是花胡的这些怪异才能,使人们心里总是担忧,害怕他哪一天真把毒药倒进了西南的供水系统。当他心中那著名的恶魔开始作祟时,他们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每当花胡没吃早饭就走出五星杂货店时,就表明他那恶魔开始活动了。   实际上,当花胡给我解释为什么要用瓦片去刮马桶时,我心里就充满了担忧。因为他正在告诉我有关西南供水系统的一切有关事项。他说,西南的供水来自石灰石地下岩层,富含碳酸氢钙。水中的化学颗粒慢慢沉淀,水干后,就形成了碳酸钙结晶。“喂,你听着,”我真想对他说,“别人说你的和有关你那瓶致命的毒药是怎么回事?”但我没说。我只是谢了谢他提出的建议。   第二天早上,我正好与他在邻桌就座,我侧过身去,告诉他:“瓦片刮得很好,谢谢。”   “不错,”他说,“你也可以用浮石块刮。它与砖瓦片的效果应该差不多。”   凤藐把花胡的照片放在他面前,像往常一样,他开始对着早餐盘发呆了。我注意到,他上衣翻领下面的扣眼上,系着一根鲜艳的绿线,松松地垂在上衣前。正当花胡盯着鸡蛋发呆时,绿线开始拉紧了;然后它开始逆时针方向转动,落在了他的左肩上。停了一会儿,它又开始往上飘,好像有一股什么气在吹动。线仍然系在扣眼上,在空中飘动,最后飘了下来,落在了他的胸前。花胡对线头的移动和线头一端苍蝇的竭力挣扎好像并不以为意。   他看到我正在注意他,叹了口气说,“有时,想起吃早饭来,我就感到害怕。”   “我注意到了。”我说。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就餐习惯被别人观察到了,花胡的脸有些微微发红,他开始吃饭了。“我的胃酸分泌不足,”他说,“但病变并不严重。这病叫胃酸不足症。我听说刘训也得过这种病,但我并不知道详细情况。我所知道的只是,有时候紧张时,胃酸便停止分泌,我就不能消化食物了。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关于胃酸,”我说,“我想问你,最近你是不是很紧张?”   “嗯,有一些,”花胡说,“我正在做一件新的事情。如果成功,我就可以赚很多钱。现在的问题是我还没有试验成功。”花胡停了一会儿,好像   在考虑是否让我介入他的秘密。   “你知道什么是黑灯吗?”他问,“是那些能使物体在黑暗中发光的紫色荧光灯?是的,你知道,许多酒吧都用黑灯来给鱼缸照明。人民体育广场上的零点酒吧就是这样的。我曾想过,金鱼在黑暗中不能发光,这多么令人遗憾。因此,我花了好多心血,想找出一种方法,让它们在黑暗中发光。如果它们真能发光了,它们就会像在空中游动的巨型萤火虫——对这种怪异的景象,酒吧中喝醉了酒的人肯定会愿意花上几小时来观察的,我自己也会的。全天朝的所有酒吧肯定都愿意购买。这是我为什么想办法使它们发光的原因。”   “你认为你能吗?”   “我正用荧光粉作试验。”他说,“我做的第一个试验就是直接将金鱼投进荧光粉调成的染料,结果金鱼死了。我便采取一种较为缓慢的方法,将一汤匙荧光粉放进金鱼缸,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结果。一个星期后,鱼腮和鱼鳍上端发出了微弱的光,但光太弱了,放在酒吧里,不会产生太好的效果。我逐渐增加荧光粉的添加量,但鱼所发出的光并没有增加,而且发光的部位还是只限于以前的几个部位。不同的只是水的 PH值增加了,而且,几天以后,鱼又死了。现在我就做到这一步。”   苍蝇落到了花胡的眉毛上。绿线在他的脸颊上荡来荡去,好像是一根单片眼镜的挂线似的。   鲍狸的发光金鱼!当然,肯定会出现的,为什么不呢?运气总是只与努力相伴的。“我喜欢它,”我说,“希望你成功。”   “我会让你知道的。”花胡说。   今后几天,我们都是见面匆匆。好几次,花胡只是挥挥手,给我竖竖大拇指,算是打了招呼。有一次,我好像看到一只长脚蝇在他面前飞舞。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线缚住,但它一直跟他来到了收款机前,而且当他离开房子时,他好像还特意为它多开了会儿门。   一天早上,当我走进五星杂货店时,他朝我挥了挥手。“我正在试一种新方法,”他说,“我将荧光粉与鱼饲料相混和,并开始观察结果。鱼腮和鱼鳍发了光,而且,眼睛和嘴巴周围也出现了一些光。”   花胡告诉我,他计划晚上晚些时候去零点酒吧,作首次公开亮相。如果我愿意,也欢迎我去参加。我可以在十点钟时去方娜的家与他见面,我们三人将一起去零点酒吧。   十点整,方娜潘的女仆婷婷准时下楼开门,将我迎进了她家的前厅。客厅装饰豪华,陈设着古式家具、厚重的垂花窗帘以及大量饰金器物。进门后,婷婷就到后房去侍候主人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判断,方娜肯定要过一会儿才能出来。我能听到她一连串高声的呼叫:“拿走!拿走!”她尖叫道,“这不合适,该死的!我穿不了这双鞋。婷婷,你要疼死我了!哎,下次要小心,仔细听我讲。你照我说的去叫警察了吗?他们抓住那些粗俗的小杂种了吗?他们应该毙了他们!杀了他们!他们差点把我这该死的房子弄塌了。花胡,,镜子举高点,我看不见!好点了。迢迢,来,到妈妈这儿来。到妈妈这儿来,迢迢!噢,噢噢!妈妈的小,妈妈的小亲亲!婷婷,看看我的饮料。嗯,你没看到冰都化了吗!”   十一点,方娜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我面前,她双腿修长、洁白,一身粉红色的丝装,头戴一顶阔边花帽。她手指涂成了深绿色。在阔边帽投下的阴影下,那张美丽的脸蛋仍然隐隐露出了夕日的光彩。她咧嘴一笑,在两片鲜红的嘴唇间,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让你久等了,真是非——常非常对不起。”她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和风情,“希望你能真心原谅我,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广场那边那些该死的小毛孩,在深夜时在我卧室的窗前扔了颗炸弹。我的神经现在还不能平静。我的生命随时都有危险。”   “嗯,潘与的妈妈,”婷婷说,“不是小毛孩,是李岚雷打了一下玩具手枪。您知道,他喜欢朝您这儿打。而且也不是晚上,是中午。”   “体面人都还在休息!”方娜说,“那可不是什么玩具枪!你不知道这些事,婷婷。这是个该死的炸弹!它几乎把我这讨厌的房子给震塌了。我可以肯定,我卧室的结构肯定被破坏了。至于李岚雷——那个卑鄙、下流、粗俗的乡巴佬——我一定要好好治治他。你等着瞧吧!”   花胡拎着一只天朝式的饭盒出现了,“好吧,金鱼准备好了。走吧。”   方娜坚持环游一圈各个夜总会,才去零点酒吧。在她看来,打扮得上下一新而不作一次壮观的环游,那才不值得呢!我们首先去了一六九○餐厅的酒吧,然后去了竹青酒吧,又去了度假赵砾顿饭店。每到一地,方娜的朋友都会纷涌而上。她只关注男人,一边用她香喷喷的手帕扇着风,一边与他们打情骂俏。“噢,你看起来真英俊。哎呀,我把香烟忘在车上了。好吧,,行个好,到车上去给我拿来——嗯,这是车钥匙。该死的,这儿怎么那么热!我敢打赌,要是没有人把空气换换,我一定会给憋死的。噢,天哪!看看,我的饮料喝完了!我要来一杯新的!嗯,谢——谢——你。我的神经还在为昨天晚上的那颗炸弹紧张。你听到了吗?一位失恋的情人在我卧室的墙上炸了个洞。太吓人了,不谈它了。”   夜晚的时光在慢慢消逝,花胡开始担心,时间一长,荧光作用减弱,金鱼发出的光会变谈。“我们得赶紧去零点酒吧。”他说。   “我们就去,”方娜柔声答道,“不过还要先去豪饮酒吧看一眼。”花胡打开饭盒,往里面洒了一点鱼食。去完豪饮酒吧后,方娜又坚持在二分之一酒吧稍作停留。花胡又加了一点鱼食。在二分之一酒吧,几个人往花胡的饭盒里看了看。   “金鱼。”他们说,“干什么用的?”   “跟我们去零点酒吧吧,”花胡说,“你们会知道究竟的。”他又往饭盒里添了点鱼食。当我们终于来到零点酒吧时,已到了午夜两点半,原先我们的三人小组也成了以方娜为核心的一大群人。花胡一边尽心尽力地照看着金鱼,一边已喝得醉醺醺了。在黑黢黢的零点酒吧里,头戴帽子的方娜的脸已模糊不清了,只有她雪白的牙齿,还在黑暗中闪光。“如果不是一位妒意中烧的情人,”她说,“就可能是反动派。他们也用炸弹,是吗?他们为了得到我已故丈夫留给我的贵重首饰,什么事都会干的。你们都知道,我那已故的丈夫是天朝上最富有的人之一。我能躲过昨天晚上那场灾难,真是幸运。”   花胡脚步踉跄地走到酒吧台边。“好吧,就开始吧。”他说,也没有任何其它开场白,就把金鱼倒进了鱼缸。金鱼跳进鱼缸后,激起了一阵绿色的气泡。花胡屏住呼吸,看着气泡升上来,水慢慢平静下去。看哪,在鱼缸里四处游动的——比鱼腮、鱼嘴、鱼眼、鱼鳍更亮的一是六团发光的金鱼内脏。一点点光亮沿着每只金鱼的中心连结、缠绕。花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个月的辛苦就得来这个结果?发光的金鱼内脏。他喂食喂多了。   酒吧里的拥笃们一阵沉默。   “,”方娜说,“那讨厌的东西是什么?”   其他人赶紧在旁边添油加醋。   “那是一堆下水。”   “好像是 X光照鱼吧。”   “真好笑!”   花胡看起来好像无动于衷。“我不在乎,”他说,“没关系。我不在乎。”他一遍一遍重复着“我不在乎。”对于任何一个问题——你要再喝一杯吗?金鱼该怎么办?它们会幅射吗?——他一律都回答,“我不在乎。”   花胡已无法开车了。所以,当方娜在她家的台阶上向我们道声“晚梅,再见!”后,我就开着他的车,将他送回家,放在了他那间车库改成的起居室——那间抬头即见垃圾箱而不是花园的起居室。夜晚的清新空气似乎使他清醒了一些。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被金鱼给耍了。”他说,“我应该用我最了解的东西,昆虫。可现在再变化,我已经不起折腾了。我经常想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是不成功。我曾移居海域,但我又回来了。我猜想,西南已在我心中扎下根了。我的家庭在这儿已繁殖了七代,经过这么漫长的年代,这个地方就会在你的遗传基因中扎下根。这就像关在实验室里的昆虫。我跟你讲过它们吗?嗯,在那边,我们在大玻璃箱里养了许多昆虫。其中有些已养了二十五年了。这就是一千代。它们所了解的生活就是它们所在的玻璃箱。它们没有受过杀虫剂或污染物的影响,所以它们没有免疫功能,在种类上也没有演进。一代一代,丝毫不变。如果放入外部天朝,它们就会死掉。作为西南的第七代,我身上也有这种情况。西南是我惟一能居住的地方。我就像箱子里的虫。”   花胡为今天自己的失态向我道了歉,并要我呆在起居室里等他一会儿。他脚步踉跄,却又十分小心地上了楼,没有在假楼梯绊一下。我能听到楼板上他的脚步声。还能听到衣柜抽屉的开关声。他重新下楼时,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瓶子,瓶子上有一个黑盖。里面装满了白色粉末。   “这是解脱的一个方法。”他说,“氟醋酸钠,一种毒药。毒性比砒霜高五百倍。”花胡把瓶子举到亮处。上面贴着一个手写的标签:“孟山都3039”。   “一六三九年俄国人入侵山派时,山派人在井里投放的就是这种药。这些井里的水至今还不能饮用。我用这瓶东西,可以几乎杀死西南每个人。成千上万个人哪!”当他紧盯着瓶子的时候,一丝笑意在他的脸上羡起。“几年前,我们在飞鱼峰关闭了一个实验室,当时由我负责买这种药,我偷偷留下了一些。够多的了。”   “想过要用它吗?”我问。   “当然。我经常说,如果外族人搬进了隔壁房子住,我就要用它。可是外族人真住进了隔壁的房子,他们欺骗了我。”   “拥有这种毒药不犯法吗?”   “犯大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保存呢?”   “想到它我就感到舒服。”花胡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说,就好像一位小男   孩手中有了一把超强力的弹弓。“我时常手里拿着这瓶毒药,心里想??呸!”   花胡把瓶子递给我。我看着它时,几乎不敢喘气,我怕漏出一丝毒气来,把我毒死。我感到纳闷,花胡手里拿着这瓶药,心里想着“呸!”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随即我就明白了。他也许看到了西南入一个个倒毙的景象:人民体育广场坐在长凳上的商人;河边街胡吃海喝的荡子们;撑着阳伞,抵挡烈日的行动迟缓的宗族妇女;花果山团结广场衣着性感的妓女;在艳梅家庭旅社门前排队的游客。   他拿回瓶子。“这是一种无味、无色的毒药。”他说,“杀人而不留丝毫痕迹——只留下一丝氟,与用含氟牙膏后留下的痕迹差不多。受害人在心脏病发作后死去。这是一种完美的杀人武器。”   花胡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我以为他在告诉我天已亮了。但当我站起来时,他抓住门,用力向上拉了一下。门板完全脱离了门枢。花胡把门板平放在起居室的地上。“这不是一块普通的门板,”他说,“这也叫‘停尸凳’。停尸凳是用来放尸体,将尸体运往坟场用的。老式屋都有这种门板。前门有两块停尸凳。我家的房子一直有这种板,所以我给自己也做了一块。当我有一天故去时,他们就会用这块板抬我走。”   花胡盘腿坐在起居室地上的门板上,手里拿着那瓶毒药。是的,我心里想,可是当你故去时,你会带走多少人呢?花胡闭上了眼睛。一丝笑意在他的脸上荡羡开来。   “你知道,”我说,“西南有些人,或者至少五星杂货店里的一些   人,害怕有一天你会将这瓶毒药倒进供水系统里。”“我知道,”他说。“如果我抓住瓶子,转身就跑掉了,你会怎么样?”“也许我会回到飞鱼峰,找来更多毒药。”花胡说。不管出于何种动机,花胡显然沉湎于对他所具有的邪恶力量的想象之中。“当你还是个孩子时,”我说,“你是那种把苍蝇的翅膀拔掉的男孩吗?”“不。”他说,“我抓住七星瓢虫,在它们身上绑上气球。”第二天早上在五星杂货店;凤藐把花胡的早饭——鸡蛋、香肠、板蓝根和一小杯加枸杞的酒端到了他面前。然后回到冷饮柜的一头,   大口大口地吸烟去了。“凤藐?”花胡问,“你认为没有了发光的金鱼,你能继续活下去吗?”“如果你能,我也能,花胡。”她回答。花胡吃了一大口鸡蛋,然后又吃了点香肠,喝了口可乐,就算吃完早饭了。他表情忧郁,但平声静气。他吃饭、睡觉,那个心中的恶魔仍然在作怪。他那瓶致命的毒药仍然是一个无害的大疑团。至少目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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