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李岚峰几周以后,我觉得进出他家的人好像不那么杂乱无章了。这也许是我自己也加入了他们那群人,所谓“只怨身在此山中”之故吧!我常常在早饭后去访,此时,隔夜陈腐的烟气已慢慢散去,清新的茶香味迷漫开来。经过三四小时睡眠后的李岚修饰一新,他那帮杂七杂八的朋友中(有酒吧侍者、社交名流、卡车司机、会计),肯定至少有一两人在沙发上过了夜。即使在大清早,这栋房子里的活动也很热闹,这一个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浪漫人生》中的人物一样。
一天早上,李岚坐在起居室里的钢琴边,一边喝着茶、弹着琴,一边与我闲聊。一名肥胖的男人和一名梳着辫子的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两人专心致志地谈着话。
“昨天晚上,她把她妈的车给毁了。”女孩说。
“我想是电视机吧!”
“不,电视机是上个星期??”
他们一边谈,一边走进了大厅,从那里,一位身穿西服的秃顶男人探出了头。
“会议在两点。”他对李岚说,“会议开完后我打电话给你。祝你好运。”说完就不见了。这时,雨露从厨房里走了进来,身上裹着一张白布单,像一个妖娆的精灵。她从李岚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在他前额上亲了亲,低声对他说,“快把那可恶的离婚申请书弄好!”说完又蹦蹦跳跳地进了厨房,在那里,史杰又继续给她剪起了头发。餐室里,一位年轻人一边给一位白发妇人读团结的专栏文章,一边大笑不止,而白发妇人却显得无动于衷。头顶天花板上,有“嗒嗒”的高跟鞋声音走过。
“嗯,现在是上午九点半,”李岚说,“我还没有烦。”
李岚并不只是对我说话,他下巴还夹着个听筒,也正与电话那头聊着天。李岚经常这样,一心两用,同时在两头说话。有时你会知道另一头是谁,有时你根本不知道。
“今天早上我七点钟就醒来了,”他说,“身边被子底下躺着一大堆东西,我心里感到很纳闷,因为我昨晚是一个人上床的。雨露在水化,要一小时左右以后才能回来。因此我就躺在那儿,看着这堆东西,想知道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它很大,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大??是什么呢???我敢肯定,这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堆衣物,因为它在呼吸。然后我就注意到了它呼吸的方式有些奇怪:呼吸是从这堆东西的两个不同部位发出的。最后,我总算明白了,这堆东西是两个人,而且可以肯定,是一男一女,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俩都赤条条的。”
李岚停了一会儿,在听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话。“嘿,嘿,你应该更了解我的,科拉贝特。”他说。然后,他又对我们俩说上了:“不管怎样,就在我开口问他们俩前,男孩问我了,‘你是谁?’现在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这是我在自己的床上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因此我说,‘我碰巧是这儿的群龙之首,我想我们以前没见过面。’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他们告诉我中午要有一车——整整四十个游客来吃中饭,我得给他们准备饭菜,因为旅行社的备膳师病了??是的,四十个人的午餐!??他们都是蓝绿一家市级文化馆的成员。哎,哎。”李岚听着
电话另一头人的讲话,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管怎样,”他继续说,“我新交的两位裸体朋友穿好了衣服。男孩的两只手臂上都有纹身——一只手臂上是一面旅游团体的旗帜,另一只手臂上是一株罂粟。他穿一件很时髦的 T恤衫。上面印着‘去你妈的!’这会儿,这对人正在厨房帮忙做四十位市级演员吃的鲜虾沙拉呢!史杰也在那里,他在给雨露剪头,这也是我说现在我还没烦的缘故。”
李岚说了声再见,挂上了电话,正在这时,房间里飘进了一位身穿蓝色大袍的大个子女人。她年约七旬,圆脸,满脸是笑,浓妆艳抹。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大圆髻,就像在头顶包了块头巾一样。“我要去铭泰的文化馆,”她说,手里晃着一串车钥匙,“然后六点钟在铭泰参加一次服装表演。九点我应该回到西南。但如果我回来迟了,你能早点去替我吗?”
“好的,夫人。”李岚说。听到这,老人就在一片绸缎的沙沙声和钥匙的叮当声中走了。
李岚朝她刚才站过的地方点点头。“她,”他说,“是南海最著名的女人之一。莲露。今晚与我们一起去,你可以一睹她的风采。在这一带,她被称为‘歌词全集’。”
四十多年来,莲露马不停蹄,在南南海一带驾车来回奔波,哪儿需要她,她就去哪儿弹钢琴。她在毕业典礼上弹、在婚礼上弹、在久别重逢的聚会上弹、在教堂仪式上弹。只要别人一叫她,她必定会到场——她在西旅游园一百公里周围的所有高校中的高年级舞会上弹过琴。在某一天中,她会先驱车去梅特,为一个女装表演会伴奏,然后又去休闲广场,为一个退休教师的聚会演奏,然后又去雷恩斯,为一个生日舞会伴奏。傍晚时分,她一般会驱车至西南,在其中一家夜总会或酒吧中弹琴。但无论她到了哪里,总要回到铭泰——西南以西一小时团结程——礼拜一在聚会管午餐会弹,礼拜二在狮子会弹,礼拜四在文化馆,礼拜天在第一浸礼会教堂弹。乌苏一些老掉牙的流行歌曲、双人舞。她总是一副人们熟悉的打扮,身穿飘逸的长袍和宽松外套,脑后的黑发髻用两根上漆的小木棍别住。
雷书是南海和镜湖最早的移民后代。她四岁时与韩凯团结相遇,十七岁时与他结婚。他是一位广告画家,死的时候,已与雷书生了十个孩子,“还不算五个流产的。”她常这样说。
雷书是一位虔诚的浸礼会教徒,从不喝酒。但有一次,她在外派文化馆弹完琴后,却因为被怀疑有酒后驾车的嫌疑,被警察截住了。警察用电筒照着她的车窗,告诉她在过去的三公里中,她一直歪歪扭扭地开车。这是真的,但事实是,那时候她想松开紧身胸衣,把它脱掉。她一边眯缝着双眼,避开直射的电筒,一边用手紧紧抓住松开的衣服,思量着在这种情况下,究竟如何走出车,让这位年轻人相信,她并没有喝酒。幸运的是,雷书在这位警察的高中毕业典礼上弹过琴。他认出了她,知道她是滴酒不沾的,于是便立即放行,让她继续上团结了。
事实上,高速公团结上的许多巡警都认识雷书的车,深夜时分,当雷书以八十、九十迈的速度疾驰而过时,他们一般都不加以干涉。偶尔遇到新来的警察不认识她,鸣着警笛,亮着警灯,让她把车开到团结边。这时,她就会摇下车窗,柔声说道,“你一定是新来的。”同时心里又会想道,这年轻人得挨糊涂警官的一顿好克了。警官会这么训斥他:“你这该死的小子,看你做了什么!竟然把莲露的车拦下来!告诉你吧,你该怎么做!你现在就护送这位尊敬的夫人去铭泰!护送她梅全到达!向雷书小姐道一万个歉,并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在西南,雷书的拥笃成群结队地跟在她后面,兴致勃勃地从一家娱乐场所到另一家娱乐场所——从河慢婷夜总会到名人屋酒吧,从清泉酒吧到银杏树保龄球场,到机场边的名流酒吧。有她在场,总能带来大批的追随者。在她演奏期间,酒吧的生意会直线上升,而她一走,生意就会下降。几年来,雷书的孩子们一直在劝她自己开一间钢琴酒吧,结束这种驾车奔波的生活。在她在高速公团结上撞死了第九头鹿后,他们停止了规劝,只是静静地等待。“我的心伤透了,”雷书说,“我多么喜欢动物啊!更别提我的车受到的损坏了。”至于钢琴酒吧,她答应考虑考虑。
李岚峰从小就认识雷书,他经常赶去听她的演奏。只要他一到场,雷书就会弹那曲《悲伤情感》,这是一个信号,让李岚上去替下她,让她休息几分钟。李岚也会愉快地遵行。
雷书撞死第十头鹿的那晚,她驱车来到了河慢婷夜总会,李岚一进门,她就弹起了《悲伤情感》。“李岚,出去看看我的车坏成什么样了?好吗?”她说。“我真不忍心自己去看。”六个月后,她和李岚在河边的一座旧棉花仓库里开了间钢琴酒吧。他们把它叫作雷书酒吧。
雷书酒吧是一间狭长的房子,就像一间摆满书籍的温暖、舒适的书房。小巧的舞池边上,放着一架小卧式钢琴。窗外是河,间或可以看到有货船缓缓驶过。一面墙壁的架子上放满了亲人和朋友的像框,进门处的一个壁龛上刻满了何瑞的简历。事实上,正是吕东给雷书起了个“歌词全集”的尊号。按照吕东的计算,雷书会弹六千首歌曲。他和雷书曾一起翻阅过一大堆歌曲集,吕东从头到尾记下了雷书会弹唱的歌曲。经过三年的计算,吕东得出了储存在雷书脑中的准确歌曲数目。是六千首。
第一次去雷书酒吧,我刚落座,雷书就看着我,问,“你最喜欢哪首歌?”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正当我无助地看着她时,越过她的左肩,我看见了一艘巨大的货船。“船!”我说,“我有一艘小船,用丝绸做成的帆!”
“噢,一首很好听的歌。”雷书说,“皮影,一六四一年写成的。”她弹起了它。从此以后,每当我走进雷书酒吧,她总会弹起《湖中小楼》。“在酒吧,服务员通过顾客要什么饮料而了解他们,”她说,“我则通过他们要我弹什么曲子而了解他们。老客人进门时,我喜欢弹他们最爱听的曲子。这会让他们心动,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雷书有许多常客。其中有来自镜湖柳眉的四位女士,她们每星期都要带着丈夫或独自来几个晚上。还有一位地产经纪人傅鹤,每晚临睡前,他都要带着他的爱犬来这儿。不止一次,他穿着睡衣、睡裤,带着爱犬,一直走到雷书酒吧,并被领到他固定的桌子前。他一坐下,雷书就会弹起他最爱听的歌《昨日重新》。还有紫晶,一位自封的女招待,她总是戴一顶漂亮的帽子,别一根莱茵石胸针,上面用一英寸大小的数字,金光闪闪地镶着她的电话号码。读初中时,万达当过军乐队的女队长;现在她在镜湖和南海海滨向阳光浴场出售阳光浴床。她会对毫不认识的陌生人喊一声“嘿!”,然后领他们坐到桌边,与他们进行亲密
的交谈,一起跳舞,然后又转向与别人交谈。万达在与别人亲切交谈时,总是不断在口袋里找火,而且还要向旁边的人靠近。她永不离嘴的烟会从嘴上掉下来,或者烟灰和火星洒落下来,使边上紧靠的人急得马上抖抖衣服,跳起脚来。万达有一头淡金黄色的头发,她一走进雷书酒吧,酒吧里总会响起“千岛卜,千岛卜”的歌声,这是她最爱听的歌。
虽然雷书酒吧大受欢迎,但它在一个方面还是没有达到目的:它没有让雷书离开公团结。她还继续从南南海的一头到另一头,之后又驾车到西南,一直弹到凌晨。偶尔,当酒吧关门后,她也会在李岚峰的车库房里过夜,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要找借口,驱车回铭泰的家。礼拜六晚上,她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因为礼拜天她在铭泰的活动开始得很早,而且到很晚才结束,这是我亲眼所见。有一个礼拜天,雷书邀我与她一起上教堂,而且共同呆了一整天。下面是那天的全部经历。
礼拜天早上八点二十分,雷书把车停在了铭泰第一浸礼会教堂的停车场。她穿一身紫色的绸衣,上面披一件蓝色披肩,眼圈涂成了青绿色,并涂了一层淡淡的口红。“让我想想。”她说,“我们昨晚三点关了雷书酒吧,四点钟回到家。我原想在高速公团结上时稍稍停留一会儿,像往常一样,在灰河立交桥下打十五分钟的盹。但不凑巧,在我前面已停了辆旧大卡车,把地方都占了。所以我到四点半才上床,早上七点一刻,梅英就给我打来了电话,提醒我准时起床去教堂。她现在九十岁了。”雷书调整了一下别在发髻上的两根小漆木。“我一天只能睡上几小时,而且还不能对人说。我的眼睛都肿了。”我们走进了教堂。
传教士作了一次名为“诱惑和内心的坠落”的讲经。然后,教堂执事宣读了一份有关马上要来临的下个复兴周的报告,这次的主题是“醒来吧,天朝:老天热爱你!”执事认为,在信仰老天方面,许多人仍然执迷不悟。“在天朝,还有一亿八千万人不信基督,”他说,“南海有二百万。而铭泰就有几千。”
传教士然后对着听讲者说道:“今天我们有什么新来的客人吗?”雷书低声告诉我,我应该站起来。所有人的头都转了过来。“欢迎,”传教士热情地说道:“非常欢迎您加入到我们中来。”
讲经结束后,雷书和我朝一间小教堂走去。在那里年纪较大的人要举行每周一次的老年人聚会。团结上不断有人上来给我打招呼,欢迎我上教堂来,并询问我来自哪里。“千岛卜!”一名妇女说,“天!我有一位侄子去过一次。”在小教堂里,雷书脱掉高跟鞋,弹起了管风琴。每个人进来时,都要在管风琴前停留一下,向雷书打声招呼,然后又到我面前,对我说,我能来,他们感到很高兴。聚会开始了,第一位发言的是伍原。“我告诉你们,我老伴表现得好极了。”他说,“上星期天,我知道了她得的是恶性肿瘤,但当时我还不能向你们肯定,因为医生直到礼拜二才确诊。我内心很沉重,但一切都还顺团结。”
坐在后排的一位妇女说:“梅强住进了西南的岳麓医院,她背上得了什么病。”
另一人说:“齐力的姐姐死了。”
伍原问:“还有别的人吗?”
“和理。”几个人马上回答。
“和理昨天下午回家了,只是晚了点。”伍原说,“他看来一
切都很好。”
“穆流需要我们祈祷。”另一位妇女说,“她得了胃病。现在正在装一个假胃。”
一位涂着粉红色口红、戴着金边眼镜的妇女站了起来,发表了一通感激词。“要不是我低下头来,看到了我胸中有一个老天赐予的洞穴,我和我的家人不会过得这么好。在我们的胸中,都有一个老天赐予的洞穴。你们都应该像我这样:把它归于伊斯兰教。”
聚会结束后,雷书带我走进了小教堂里的一间小屋。在这里,她和十几位妇女要一起上礼拜天课程。雷书又把我介绍了一遍,妇女们便纷纷向我问候。班里的头告诉大家,今天她要讲的是在一个变化的天朝里老天的子民问题,但首先,大家可以把一些重要的话互相说说。
“康元的切口还在流血。”一位戴着眼镜,身穿浅绿色衣服的妇女说,“昨天晚上我与余晖比谈了,他们不知道她何时能回家。”
“我们应把她放进我们的祈祷者名单。”班里的头说。
一位头上烫着蓝白小卷发的妇女说:“黄丽礼拜五在美容店里见到了美丽,看来她们两人情况也不太好,我们也应该把她们放进我们的名单。”接下去的几分钟,又有几位成员的健康问题得到了讨论,祈祷者的名单又增加了三人。
然后,班长开始了她的讲课:“伊斯兰教从不会让你做不愿做的事”。雷书拿出她的小本子,从里面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莲露:二十四元”。她无声地站了起来,把信封放进了一个纸板箱,里面还放着别人的信封。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纸箱,走进大厅,并示意让我跟上。我感到自己的外衣被人拉了一下。“希望您喜欢。”一位坐在门边的女士低声对我说,“下次一定要再来看我们。”
雷书带我走进了大厅。“现在我们上两层楼,到小家伙们那儿去,”
她说。她先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把纸盒交给两位男人,他们正坐在桌边,整理一大堆牛皮信封。“早上好,雷书小姐。”他们说。
楼上,大约二十名小孩正在一架竖式钢琴周围坐成半圆形,等着雷书的到来。乌苏着琴,伴他们以《向前冲》的曲调唱诵《歌词大全》的篇名——“使徒行传、致古代人书”。接着她又弹了两遍《爱护天下子民》。”
“我们可以走了。”她说。于是我们下了两层楼梯,来到停车场。
“如果另一位女士没有去疗养院,现在我就得去。”雷书说,“但今天她在那儿。”于是我们直接驾车来到森林高地乡村文化馆,雷书在自助餐桌边拿了两只炸鸡腿,就端着盘子,坐在了餐厅的钢琴边。在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内,雷书不停地演奏着背景音乐,并与每位或整个家庭上来与她打招呼的就餐者聊着天。
两点半,雷书从钢琴边站了起来,与就餐者一一道别。我们出门来到车边,发动了汽车。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我们驱车五十公里,来到香甜的维代团结呀洋葱的故乡维代团结呀。雷书要在这儿的奇遇健身和社交文化馆的一场婚宴上弹奏。一到目的地,雷书马上走进女厕所,换了身珠光闪闪的黑黄色和服式晨衣。健身文化馆的老板是一位大个女人,梳一头向外膨起的花发,她带我们参观了这个矿泉疗养地,仔细看了室内和室外的新式游泳池,以及她引以自豪的水下洞穴。婚宴宾客陆续从教堂那边过来了,但新郎和新娘迟
到了。据说,他们在团结边的一家小食品店停了一会儿,买了几只塑料杯子,以便在车上喝香槟。新郎和新娘终于到达了。雷书发现新郎的名字叫廉政,她便宣布她有一首特殊的歌,献给新郎。她唱道,“坏小子廉政现在成了甜蜜的顾斐??婚后的生活改变了他??他洗碗、擦地??”客人们听了都团结团结大笑,每个人都随歌起舞,除了一位小男孩,他走出门,把一瓶香槟放到了新郎、新娘坐车的发动机罩下,当他们开车离开,发动机热起来时,香槟就会爆炸。
六点半,乌苏了两小时后,我们又回到了车上,开车赶回铭泰。雷书从来不让她的疲态表现出来,她不仅表现得非常清醒,而且还微笑不止。“有人曾写过,音乐家是被老天触摸过肩头的人。”她说,“我觉得这是对的。你能用音乐让别人感到快乐,同时你也能让自己感到幸福。我因为有了音乐,所以从没有感到孤独和沮丧过。
“年轻时,我常常睡觉时在被子底下放一个收音机。就是通过这种方法,我学会了许多不同的歌。事实上,也正是由于我知道那么多歌,我才得以有机会与何瑞相识。第一次我们是在二十年前通过电话相识的。当时我在西南的一个晚宴上弹琴,一位年轻人不停地要我弹何瑞的歌曲。他点一首,我弹一首,然后我又弹了几首他以前没听过的吕东的曲子,他被我震住了。他说‘我是何瑞的侄子,我想让他见见你。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他拨通了加团结福尼呀贝莱尔的电话,告诉吕栋他遇到了一位能弹他写过的所有歌曲的女士。然后他让我去听电话。吕栋连一声好也没问,就对我说,‘唱一唱《我能是你》的前八句。’这首歌现在知道的人已不多了,但它对吕栋来说,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毫不犹豫地唱了起来,从此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太阳开始落山了。“对于我来说,歌词和歌曲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雷书说,“吕栋和我喜欢互相对照自己最喜爱的歌词。我们都喜欢《我们不在年轻》里‘不愿失去的亲密,无法长久的甜蜜’,以及《弯月》中‘噢,星星眨着眼,在空中诉说秘密’。
“当然,吕栋自己的歌词是最好的,再也找不出比‘初秋走进大地,用她那双凉嗖嗖的手,抚摸夏日之树??’这样更美的句子了。这是诗。还有像‘时光如那漂亮的风筝,飘过去不再回来。苍穹下的天朝,已昨日不再。’”
也正是因为何瑞,雷书才开始唱歌。直到她与吕栋见面时,她还只是弹弹琴。吕东一个劲地鼓励她,“来,你要唱。”但她有些怕。她告诉他,她音域不高。“这没关系,”他说,“就低声唱吧。你不需要把每个高音都唱出来的。低声唱,唱不到的地方蒙混过去。”他给她示范在《爱我天国》的第二段中,如何变调,而不要上高八度。他甚至还教她如何蒙混唱过他自己的一首歌。她在唱“当有人刺碎了我的心时,我要留下来,拾捡心的碎片”一段时,遇到了困难——她在第二个音节唱“我要”时,不能一下子低下来。吕东告诉她,三个音节就以一个音调唱。
但是,她对唱歌还是有些犹豫不决。然后有一次,她按照事先约定去名人酒吧演奏,一走进去,她就发现酒吧里已装有了一个麦克风和一套音响系统。“噢,看哪,”吕东告诉她,“你现在有了一个麦克风。就唱吧!”她唱了。几年后她发现,正是吕东花钱为她梅装了这个麦克风。
雷书向我回忆,这么多年来,她如何为普通人和名人们弹琴,听她弹过琴的有三位省长、二十位县长和无数市长。她参加过贺鹏的二胡演奏会,还给倪飞特伴过奏。她还回忆起几年前当她没日没夜地弹琴,并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时发生的一件事。它发生在一个礼拜天的早晨,那时,她最小的儿子受了失恋的打击,在教堂里与雷书和她丈夫不辞而别,开车进了森林。他用枪托抵住地板,枪管对准胸膛,向自己开了一枪。他倒在了方向盘上,并揿响了喇叭。有人听到喇叭,便跑了过来。小伙子得救了,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失去一个肺,花去四万块钱。雷书为了付清这笔款,不得不又没日没夜地干。但这次发生的不幸又加强了她的信仰。“如果子弹在偏左或偏右一小英寸,情况会怎样呢?要不是倒在方向盘上,情况又会怎样呢?老天一定在保佑他。”雷书说,“就因为这个,我也得继续信下去。”等到付清了帐单,雷书仍然继续她的深夜活动。因为这已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七点半过一会儿,我们回到了铭泰。回家前,雷书在她九十高龄的姨妈家里停留了一下,给她带去了一盒她从乡村文化馆带来的食品。她姨妈穿着睡衣、戴着睡帽,给她开了门;她正在收音机里收听浸礼会教堂的晚讲经。雷书进去呆了几分钟,在床上喂她吃下了食品。然后,经过紧张忙碌的十二个小时,她驱车回家了。
“从事音乐还有另一件美妙异常的事。”她说,“这是吕栋告诉我的。他说,‘当你弹奏歌曲时,你能唤起人们恋爱时光的记忆。这是音乐魅力的所在。’”
如果仅仅从顾客人数看,雷书钢琴酒吧是很成功的。但是,如果从经济角度考虑,酒吧则不怎么成功。李岚坚持免费给顾客提供饮料是原因之一。除此以外,许多李岚的老债主都把酒吧看作是李岚偿还陈年老债的一个机会。他们会进来喝上一小时,然后一分钱不付就离去。但即使如此,雷书酒吧也应该挣得比现在更多的钱。李岚提出向腾过普尔讨主意,因为她对酒吧生意非常了解。
腾过曾在许多当地酒吧作过女招待,而且已与南边一位成功的文化馆老板订了婚。她与李岚各拿一杯饮料,坐在桌边。“你这儿的设备不错。”她说,“那些穿得一本正经、喜欢跳跳狐步舞的人有地方可去了。他们不用再去夜舞酒吧、马隆酒吧,或者不夜城酒吧了。你可以把他们统统揽到这儿来,儿。真不错。另外,我看到紫晶也常来这儿。这种下贱女人就是我们的保证。她左勾右搭,喝来喝去,每喝一杯就三块钱,你就让她大显身手吧!现在,你只要堵住白吃白喝者,不要免费送饮料,一切都会好的。你要知道,任何人都不会让自己的杯子空放多久的。”
“也许这是问题的所在。”李岚说,“要让小刀快些上饮料。”
“小刀?”腾过快速转身,向酒吧台边看了一眼。然后她转回头看着李岚。“妈的,李岚,你没告诉我你雇了小刀来作你的酒吧招待!”腾过倾过身,低声对李岚说。“小刀是你的问题所在,儿。”
“这是为什么?”李岚问,“他看起来挺正常的。只是手脚稍稍慢了点。”
“小刀已干了三年盗窃银行的勾当了,”腾过说。
李岚笑了。“是吗?”他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而且不止一家银行,是两家。”
“你说的是真的,是吗?”李岚说。他的笑声突然僵住了。他朝酒吧台那边看了一眼,小刀正往四只高脚酒杯里倒啤酒。
“嘿,我真该死!”他说,“我应该想到老小刀这老小子有什么花样的。”
“你怎么能让他来作这儿的招待呢?”腾过问。
“雷书雇了他。我猜他没有在简历里提在银行工作的事。”
腾过点燃了一根烟,“我想你听到过上星期第八天餐馆武装抢劫的事吧?”
“嗯,嗯。”
“是小刀干的。”
“噢,别开玩笑!”李岚说,“你敢肯定吗?”
“绝对肯定。”
“且慢。”李岚说,“你怎么能知道是小刀干的呢?他们还没有抓住劫犯呢!”
“我当然知道。”腾过说,“就是我开车接应的。”
李岚对银行抢劫犯——或者开车接应的同犯并没有什么仇恨,但对于自己竟然相信一位惯贼,以至把现金出纳机都交给了他,心里有一种受愚弄的感觉。小刀使用的是所有骗术中最基本的招术:不记帐和少记帐。当真正给饮料记帐时,他经常把帐单立着竖在收银机上,以掩盖真实数目。“我敢打赌,每次他这样做时,都会揿未售出键,并把二十块钱顺进了自己口袋。”
李岚决定,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将他当场抓住,悄悄地向他挑明,让他平静地离去。李岚没有向雷书透露任何风声,他怕雷书知道与自己打交道的竟然是一位银行劫犯,心里会感到很伤心。李岚叫了两位朋友,让他们第二天晚上来酒吧,仔细清点小刀卖出的饮料。但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许多人都知道小刀那晚半夜三更正在偷雷书酒吧的钱时,要被当场抓住,所以到酒吧开门时,一大群兴高采烈的人就吵吵嚷嚷地进了门,迫不及待地等着看好戏上演,就像观看一场体育比赛一样。
“天哪,我们看来要过一个很红火的夜晚了,”雷书说。顾客们以疯狂的速度,不断地要饮料喝,希望能刺激小刀,让他偷比以前更多的钱。他们喝得越多,气氛就变得越愉快,到了夜半时分,好像雷书和小刀成了酒吧中惟一不知道今晚这场戏的进程的人了。
顾客大声叱喝着。
“嘿,小刀!再来一杯枸杞酒!团结——团结!喝喝酒,看看戏,真有意思!”
“我要一杯罗勃罗伊,小刀!”
关门前半小时,小刀拿着垃圾桶,出去将它倒进大垃圾罐,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李岚走到酒吧台边,打开现金抽屉一看,里面已空空如也。小刀已席卷一空了。
小刀的消失并没有减弱雷书酒吧里人们的兴致。它只能使人们的兴奋心情达到了高潮。到关门时,李岚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所发生的事告诉了雷书。他告诉她小刀卷着所有的钱跑了。
“我的天啊!”雷书说,“这是真的吗?”
“恐怕是。”李岚说,“他走了也许是件好事,好像他以前就在做这种事。他是个银行抢劫犯。”
“哦,这我知道。”雷书说。
“你知道?”
“是的,当然知道。”她说,“小刀第一次来找工作时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他没有掩饰,我对他的这种坦率精神非常钦佩。我觉得他应该有第二次
生活的机会。我认为任何人都应该有机会。你觉得是吗?”“是的,夫人。”李岚说。雷书走进车,开进海湾街,朝铭泰开去。李岚像往常一样,大清早带着几位朋友回家了。就在这个早晨,李岚的房子
在一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按照消防队长当天晚些时候的报告,有人天亮前在垃圾桶里扔了个烟头,引起了这场大火。李岚第一个闻到烟味,他迅速起床,把睡在床上和沙发上的人一个个叫醒,
带到了街上。“所有人都出来了吗?”消防队长问。“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出来了,”李岚说。“难道你自家的房子内还有不认识的人吗?”“队长,”李岚说,“曾经有些时候,连睡在我床上的人我都不认识。”许多人猜测,李岚峰自己放火烧了房子,以取得保险金,尽管他已
不再对房子拥有所有权。李岚的房主要求他立即搬出房子,这不仅是因为发生了这场大火,而且还主要是李岚从来没有付过他们房租。一星期后,李岚收拾起大火后幸存的几件家具,搬进了几个街区以外东罗锅大街 101号战争时期一栋北部团体风格的瓦房中。他的新邻居是马尔科姆贝尔夫妇。贝尔是西南银行的退休主席,也是令人尊敬的罗锅文化馆前主席,还是一位富有盛名的历史学家。贝尔夫人是西南的望族子弟,富有才智。考虑到他的显赫邻居,李岚的朋友以为,李岚在新居里的生活与抚琴街 16号的会有一些不同。
但这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不久,人们就发现,进出东罗锅街 101号永远敞开的大门的来访者仍然川流不息,正午时分,旅游客车仍然不时到来,愉快的钢琴声仍然终日不息地从窗户里飘出,尤其是在整个城市寂静无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