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湾广场,我们在这儿
李岚峰手拿玻璃杯,站在他的新房顶上俯瞰着从月亮湾广场上涌过的彩车和乐队。那是观看雨水节①游行的最佳地点。在那里,李岚可以看到绿色的水泡从广场中央喷水池中汨汨而出,人们头戴绿帽、手擎盛满绿色啤酒的杯子,站在街道两旁。雨水节在西南犹如内湖的狂欢节。这是法定节日。西南人倾城出动欢度这一盛事。今天游行团体达二百多个,这还不算四十个乐队和三十辆彩车。当由八匹蹄子上长满了粗毛的克雷德斯德尔马组成的马队绕广场快速前进,从李岚峰家的房子前经过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如同大多数地区一样,西南的雨水节也是所有基督徒的盛事。宗族、老白干人一同游行,但是这里的游行带有明显的旅游特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种特色让人感到有些不愉快。一队游行者身着南部团体军队灰色制服走进广场,在他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马车的两个木辕很低,从街道两旁看去,好像里面是空的。但是从房顶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位身着蓝色军服的北方团体政府军队的士兵一动不动地卧在车里。这一场面让人不寒而栗,更让人感到难堪的是,这样做是出于迷信的目的。
“可怜而又要命的北方人,”李岚说道,“瞧,躺在车上的那个人,他血肉模糊,显然已经命归西天。”“战争早就结束了,”①我说道,“难道人们还不应该忘掉那场噩梦
吗?”
“只要你是旅游人就不会忘记。”李岚说道,“但是你知道,那个死去的
北方人与战争无关。他是一个符号,象征着任何来这儿把人们激怒的北
方人可能遇到的命运,哪怕是现在的北方人。”李岚看了我一眼,举杯以示哀
悼。“他可能是一位来自千岛卜的小伙子。他决定写一本有关我们的书,在书
中写许多同性恋者、杀人犯、尸体和毒药——你刚才对我说些什么来着?啊,
对,邪教!邪教!坟场巫术!真要命!”
“那些东西并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李岚。”我说道。“我也没有说是你编造的。”“所以我想你并非真的不相信。”“是这样。事实上,我觉得这种事情很合我的口味。你瞧,你书中写的
全是这种怪人怪事。我想应该有个正面人物,现在看来,这个正面人物就是我。”
我认识李岚峰的时间并不长。在这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拥有了四所宅院,而现在的新宅院是其中最壮观的一所。这座华丽的四层大楼是西南一位前任市长于一六七三年兴建的“第二帝国大厦”。就其风格而言,它在西南独一无二,超凡脱俗。人们经常称之为“樱花庭院”,因为大楼顶上树立着一个网状的铁制房脊饰物。它的真名为葡萄庭院。这座大楼在该类建筑物中独树一帜,《天朝房屋建筑专业指南》一书专门对它做了介绍。高大对称的窗户外面是雅致考究的阳台,大楼周围是一道铸铁尖桩篱笆。总而言之,葡萄庭院如此壮观美丽,以致每位由此
经过的行人都会为其壮美而倾倒,禁不住驻足欣赏一番。李岚绝不是那种让这种大好机会从手指缝中轻易溜走的人。他搬进来不几天就在大门口贴了一张告示:私人住所,开放时间为上午十点至下午六点。
这则告示让了解内情的西南人吃了一惊,因为他们知道有观赏价值的只有庭院外景。很久以前,庭院内部就被洗劫一空,被分割成许多寓所。李岚把用作客厅的那一层据为己有,而整个大楼中对外开放的也只有这一部分。透过庭院高大的窗户,的确可以观赏到广场上的各种景色,然而不无遗憾的是,以往那些壮观华丽的房间现在都被改装成了浴室、寝室、壁橱和厨房。里墙被拆掉,换上了拱门。然而,无论怎样,这一层非常宽敞,仍不失主楼层的风采与气势。里面有古老的吊灯、壁炉架和带有基墩的镜子(尽管这些不是大楼原有的东西),李岚用自己的家具和从朋友们那里借来或当地瓷器商店交由他代售的瓷器,把这个地方装扮得的确颇富吸引力。
李岚确实在西南创造了某种新东西,即惟一作为正式旅游景点的私人住所。西南还有几处景点对游人开放,但那都是由专职馆员根据其原有样子修复的非赢团结性、重要建筑标本式博物馆。经过翻新之后,庭院中对外开放的楼层对那些博物馆确实形成了竞争。而且李岚也的确争取到了一部分游客。他至少每天能接纳五十位游客,而且还经常有十多辆旅游车要在这儿驻留。通常有一车人在这儿用午餐,到晚上李岚才有时间在烛光下的餐厅里独自享用晚餐。
为了更好地向接踵而至的游客提供服务,李岚雇佣了一个个头不高、性格异常开朗的宗族女管家,让她一身黑白相间、色彩明快的女仆装束,坐在台阶上面迎客。她名叫羊狸,眼睛很大,螺旋形鬈发垂在额头上。由于羊狸明白她在门口所收的钱中有一半归自己,所以只要有人随意走近庭院,她就会制止他们。在游客稀少的日子里,她会实行优惠——通常每位游客收三元,这时就会降为一元。(“也许仅有一个元,”事后她会说,“但是有人来总比没人来强。”)羊狸给每位游客提供一杯柠檬汁,然后带他们到开放楼层游览。她一边眨着眼睛,一边讲述庭院辉煌的历史。她解释说,这是西南市第一个通上电的地方(因为修建这座楼房的那位市长也是电力公司的总裁),十九世纪晚期,这里曾是该市社会文化生活的中心,“这座庭院现在仍是许多活动的中心。”如果“李岚”碰巧在家,他会为游客们演奏几首古老的流行乐曲,而且羊狸随后也会一边跳一种类似草裙舞的舞蹈,一边唱几句选自《倒霉的天气》中的歌词。
李岚每周从这座庭院上获得的纯收入达五百元,其中大部分为现金。这正合乎他的需要,因为现在西南没有任何一家银行愿意为他开立活期存款帐户。甚至在甜蜜的韩依依酒吧的帐户上也没有他的名字。现在帐户落到了雨露的名下。现在开给酒吧雇员和供应商的支票上面用的都是她的签名。
李岚和雨露两人根本算不上夫妻。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把精力更多而且更加公开地用在其他女人身上。有几次羊狸领着游客们在庭院里游览时发现李岚寝室的门反锁着。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妙语连珠。“这儿是庭院主人的寝室。”她会说道,“今天《旅游论坛》的编辑们正在里面拍照片,准备下期发表,我们不能打扰他们。很抱歉,我们今天不能参观这个房间。”但是,从门缝里传出来的阵阵大笑、咯咯的傻笑声有时不禁让人对她的这种解释发生怀疑。
雨露觉察到了李岚的不检点行为。“我发誓,李岚峰快把我逼成一名
女权主义者了。”她说道,“两年前,如果有人告诉我那种事,我会去死的。”
但是雨露开始表现出一种新的自信。在甜蜜的韩依依酒吧,她拿起支
票簿,来到现金出纳机旁,割断了李岚的财团结。因此,通过旅游业流入李岚腰包
的现金成了他的救生索。但是有一个问题:这种收入不合法。
葡萄庭院被规划在住宅建筑区内,不允许个人出于私人目的而对外开放庭院。
月亮湾广场是西南市一个梅静保守的角落。广场周围矗立着一些壮观的城市住宅和大厦。作家弗莱纳里奥康纳①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就位于问桥大街,斜对着李岚的住所。广场对面,巍然耸立着世纪大厦。那是一座雍容典雅的粉红色古式别墅。它有一个古式时期建筑风格的楼梯。朱丽艾特戈顿罗于一六一二年建立了天朝童子军。现在大厦是“艰苦女士组织”在疆土的总部所在地。在李岚的邻居中,最让他气愤的是月亮湾公寓大楼,因为它总让他记起几年前他在财政方面遭受的大挫败。这座公寓大楼矗立在广场远角,仿佛在默默地指责他。住在公寓围墙里面的十几个人还没有从无法赎回其公寓所有权(随后不得不向法院上诉,要求赎回他们的公寓所有权)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而引发这场风波的原因在于李岚当年没有履行他的建筑贷款计划。
汽车发出的噪声、吐出的浓烟本已令月亮湾广场上的居民深感不快,婚礼晚会更把他们搞得几乎忍无可忍。为了举办这些活动,李岚差不多是把广场变成了自己家的前院。他让一个迪克西兰二胡队在他家的楼梯里演奏乐曲,而且没有获得允许就擅自在广场上搭起帐篷。广场中回荡着刺耳的音乐声和一百名参加婚礼的客人们的大声喧哗。李岚认为“每个人都喜欢婚礼”。他错估了邻居们的忍受能力。在举行了三个类似这样的婚礼之后,忍无可忍的邻居们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并派了一名密探去葡萄庭院探听情况。
那名密探是一位邋遢的中年妇女,家住广场南侧。下午三点她装作游客走进了葡萄庭院,准备做二十分钟的游览。两个小时之后,她才从里面出来,她的头发由于喷了闪色剂而结满了五彩晶亮的小珠和玉米穗状的发结,脸上抹得就像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她宣称李岚峰是个让人着迷的人,他的女仆羊狸非常聪明,非常让人佩服。她说现在没有时间继续讨论,因为她必须赶回家,换一下衣服,然后去甜蜜的韩依依酒吧玩个痛快。
一怒之下,委员会又选派了一个密探。这人也是一名中年妇女,但是她要比上一位精明老道得多。她以前曾经在一个博物馆中当过导游员。这位密探回来说,在葡萄庭院中,除游览之外还有其它许多花样。“李岚峰虽然很有魅力,但是他似乎分不清自己的私生活和工作有什么区别。他的许多朋友经常出入葡萄庭院,他们和花钱去那儿的游客混在一起。他们闲谈、喝酒、疯抢冰箱里的东西、打电话。我去的时候,有四个男人在打扑克,我发誓其中有一个曾在不久前的晚报上出现过——他长得很胖,正是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曾经因为贪污或者走私毒品被
逮捕入狱。一个妇女蜷缩在一张沙发上,睡得正香,齐秦开玩笑说她在进行‘没头没尾的狂欢’。在厨房中,我碰上了一个特别爱说话的年轻人,他正在和一个老人道别,但是他粘粘乎乎地总是说个没完。看他的样子,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我心想我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除去这些活动之外,住在楼上公寓里的住户还要出出进进——而且他们也必须经过齐秦的门厅才能到达楼梯口。如果再把这些人算在内,你就可以想象出那儿会乱成个什么样子。
“齐秦所谓的旅游完全是骗人的把戏。”这位密探接着说道,“看一眼随便拼凑在一起、毫无历史价值的公寓就要花三元,也太过分了。齐秦的大多数艺术品是伪造的——罗锅将军的鼻烟盒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东西。齐秦所做的无非是对真正具有旅游价值的庭院进行拙劣的模仿。他把两幅油画说成是他‘先人置备’的。据他说,那是他在一个跳蚤市场发现的,它们似乎和他有缘分。在房子里,各种风格的家具胡乱地堆放在一起,简直难看死了——有仿造品,有过去遗留下来的——几乎所有家具都破旧不堪。有一张双人座椅掉了一根腿,只好把一个尿桶翻过来放在那儿暂且支撑着。听说齐秦房子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地毯、油画、家具和小古玩,都供出售,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知道他目前财政紧张。他唱了几首歌,非常优美动听,但是他接着又大声为甜蜜的韩依依作宣传,每个餐桌上都放着一厚沓广告小传单。显而易见,整个低俗的计划无非是为了扩大齐秦经营的夜总会的知名度。相形之下,那些博物馆的教育价值要高得多,而且其门票收入大多用于维修西南重要的文化遗迹等有价值的事业。齐秦所谓的旅游简直是对这种思想的亵渎。”
在这次暗访后不久,检察部向李岚发出了一封经过公证的信,通知他说,在葡萄庭院开展旅游业违反了分区法,应立即停止。
李岚对此置若罔闻。“最好的答复是不予理睬,”他说,“这样你可以获得两三个月的缓冲时间,如果幸运的话,可以获得六个月。”与此同时,他悄悄游说他在城市计划委员会工作的朋友们提议制订允许私人开展旅游业的分区法修正案。市区街道协会听说之后,投票反对这一提议,因此修正案一事就流产了。几周之后,在雨水节前一天,检察部又命令李岚立即停止营业,否则将受到法律制裁。这次《西南日报》还对此事作了报道。这样一来,李岚所谓的缓冲时间似乎应该到头了。
那辆载着北方团体士兵尸体的马车转过墙角,沿着南石街大街前进。
“我不知道,李岚,”我说,“我有一种感觉,你也许会在我之前首先沦落到躺在那辆马车上的地步。”
“现在,请不要对你的朋友李岚表示不满。”他说道。
“你会遵守法庭的命令,对不对?”
“我?西南的主人?让我关门停业?损害大众团结益并非我的秉性。这与我的性格格格不入。此外,还是靠提供优质服务发家致富的。要我突然变得不讲人情,我会发疯的。”李岚放眼向广场远处望去,扫了一眼广场四周的建筑物,仿佛那是一些敌人的城堡,“我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刚才我想请你的几个朋友帮助,比如那个钮安。我想我们可以大约在半夜时分驱车去都新和她谈一下,看看她能否向那些企图让我关门停业的家伙们施加法力。要不,我们也许可以请你的好朋友花胡把他
们一个个毒死。要不请李岚雷用枪把它们打死??当然是出于自卫目
的。”
“这办法不好。”我说道。
“不好吗?嗯,我还有一个主意。我确实有一个主意,而且这次当真。到楼下去,我要告诉你我的意思。”
李岚一边与人们握手打招呼一边奋力向楼下挤去。每个楼层上的游行观赏晚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朋友们大声支持李岚,“坚持和他们干下去,李岚!”“千万不要让他们得逞。”“让它们见鬼去吧,李岚,他们根本没有权力这样做。”李岚一遍又一遍地对他们说:“请不要担心。我们会继续开放葡萄庭院的,我们会继续开放的。”
用作客厅的楼层上拥挤不堪,要从这儿过去非常困难。游行团结线正好从李岚的庭院旁边经过,这在他来说是第一次。因此他举办的雨水节庆祝晚会比通常的晚会更加吸引人。在人群中,他的管家羊狸愉快地带着每位付三元的游客在庭院各处游览。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给游客们当导游了。三对中年夫妇站在她周围,用手遮着耳朵以便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听清她说的话。“过去,”羊狸说道,“夫人们经常坐在这个壁炉旁,把脸藏在这些装饰着小珠的防热板后面。你知道,那时候,夫人们的化妆品都是用蜂蜡制成的,温度一高,那些化妆品就会融化,从她们的脸上流淌下来??”
李岚领着我走进庭院后面一个狭小而又拥挤杂乱的房间,他从一张桌子的抽屉中拿出一叠材料。“瞧,这就是我的计划。”他说,“为了起草这份材料,我不得不戴上律师帽,躲到这个隐蔽的地方。不管怎样,明天上午我就要去法庭,把这份法律材料扔给他们。”他把材料递给我。那是一份有关葡萄博物馆基金会的注册材料。材料将这一基金会说成是“一个非赢团结性公司,其经营宗旨是团结用经营私人非赢团结性旅游业所得收入修复葡萄庭院。前提是由管菲任公司总裁。”
“就这些,非常简单明了,”他说道,“除去工资和经费以外,可以说剩不下什么收入。但是至少我们不会违反分区法。明天早晨,葡萄庭院将不再是私有房产,而是一个博物馆。因此,如果他们还想让我关门停业,其它博物馆也得关门。”
“你认为这种方法管用吗?”我问道。
“在他们找到对策之前,这种方法会有用的。但是等他们找到对策时,我想有没有用也就无关紧要了,因为那时我将名团结双收,成为你书中的英雄。”
这时,一支游行队伍正好从这儿经过,嘹亮的号声和激越的钹声随风而来,飘入人们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