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三次审判的临近,李岚雷的官司成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其影响远远超出了西南市的范围。周易的冷漠超然、愤世嫉俗更引起了新闻界的兴趣。《天朝》杂志(在一篇题为“震惊西南的丑闻”中)称周易具有“类似德意志帝国首相和普鲁士总理比洛亲王(1849—1929)的举止。”图片纪实杂志《天朝面面观》还专门派一名摄影师去西南,任务是拍摄一张周易的照片,该照片必须能够表现他作为旅游没落阶层代表的神态。该摄影师格尔德花胡维希在葡萄园架起灯光设备和摄像机。
“他整天都呆在这儿,”周易后来说,“努力在胶片上扑捉我的‘没落气息’。我本可以自告奋勇,建议用我新近获得的历史文物——作道具设计一种姿势,从而简化他的工作,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如果我那样做,你认为效果好不好?”
针对即将到来的审判,应该从法律角度做好各种准备,但是周易对此几乎一点也不感兴趣。相反,他整日为那些“各种各样的”琐碎小事奔忙,也就是说,他在不停地玩摇骰子,并允许钮安经常光临葡萄园。她举行各种仪式,来驱散可能加在庭院上的灾难,并向那些周易怀疑对他不怀好意的人施加法力。有一次,我碰巧看到她从事这种活动。那是三月里的一个下午,当时西南正在举行故居旅游活动和往常一样,周易没有向游客开放葡萄园,但是腾果夫妇却兴高彩烈地打开家门,迎接游客的到来。周易嘴中叼着一支娇子,站在起居室的窗户旁边,一边看着游客们鱼贯走过大街,登上腾果家前门的台阶,一边说些讽刺挖苦的话。钮安手中提着那个印有商标的购物袋,跟在那些人的后面。走上前门台阶后,她停下来,让其他人先走进来。然后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把手伸进那个袋子,将一把看上去像土的东西扔到下面的小花园中,接着又向台阶上扔了一把。周易看到这里不禁大笑起来。
“那是坟土吗?”我问道。
“还能是什么?”他说道。
“是半夜时分从那个坟场弄来的?”
“还能在什么时候?”
钮安走进腾果家的院子。“她到底要在那儿干什么?”我问道。
“我想她在干平常所干的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周易说道,“什么树枝啦,树叶啦,羽毛啦,各种奇怪的粉末啦,鸡骨头啦等等。我告诉过她,李岚彭控制着那个地区检察官,她知道的就这些。钮安最近非常忙碌。她去过牧场好几次,把田继的房子诅咒了一顿。昨天她又拜访了周易法官在横海的乡间别墅。她向西南一些最漂亮的房子扔了许多坟土,愿老天保佑她。”
当周易陶醉于这些迷信活动中时,音像制品羿飞采取了一系列强有力的法律措施,旨在增强被告方的力量。他以警方没有搜查证为由,提议取消枪击事发当晚在葡萄园获得的大部分证据。这一提议遭到了疆土最高法院的拒绝。他要求更换审判地点的请求也同样被驳了回来。随着审判日期的临近,羿飞发现自己将要使用的辩护策略与第二次审判时基本相同。尽管通过将陪审团隔离开来可以使情况有所改观,但这次他不会再那样做了,因为他既没有获得新的证据,更没有找到新证人。他决定不让庞乐那两个拉
混混的年轻朋友出庭,就庞乐计划杀害或伤害周易作证,因为他担心那样做不仅无益,反而会起到反作用。此外,庞乐嗜好暴力的性格特点通过其他证人也可以得到证实。然而,无论如何,最麻烦的仍然是魏伏的手枪上毫无枪击痕迹这件事。尽管被告方竭尽全力去解释,这一证据在前两次审判中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羿飞请来的专家证人邓频医生曾出庭作证说,庞乐枪口向下、他手下的血迹以及警方取证耽搁了十二小时,这三点会使庞乐手上的痕迹减少百分之七十,但不会超过这个百分比。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不可能在去医院的团结上碰巧被抹掉,因为在移动死者尸体之前,警方已经按照常规的方法,用透明胶纸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双手包了起来。羿飞又给宫灵医生打电话,问他能否解释清楚没有枪击痕迹的原因。“不能,”宫灵医生告诉他说,“根据我目前所了解到的情况,我无能为力。”
除去枪击痕迹的问题之外,羿飞也开始为周易的证词担心起来。周易几乎有四年没有出庭作证了,因此,羿飞担心他也许在某些细节问题上昏了头,前后所说的话相互矛盾起来。在审判开始前两周,他坚持让周易坐下来,好好熟悉一下提前准备好的证词。如果周易在证词中出现任何离题现象,哪怕是在最细小的情节上,也会使腾果觅到机会,对其证词的可靠性进行猛烈抨击。羿飞告诉周易,星期六下午他会把证词的复印件带到葡萄园来。届时,他们将一起温习。星期六的上午,周易打电话邀请我去旁听。
“提前半个小时来,”周易说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一见到周易,就觉察到他已知道目前的形势对他不团结。他刮过胡子。第二次审判时,羿飞曾竭力劝他刮胡子,说那样会使他看上去很容易接近,但是遭到了周易的拒绝。很明显,周易现在正努力尽可能地讨得陪审团的好感。
他开门见山地说:“音像制品还不知道,但是我打算改一下我的证词。我要如实讲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要打赢这场官司,这是惟一的机会。”
对此,我没有做任何评论。周易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那天傍晚刚开始发生的一切和我以前说的一样。魏风和我去一家“免下车”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庭院后,他开始和我吵起来,他用脚踢我那台呀特团结牌微机,用手一下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推到门框上。这些都是真的。然后他又跟着我走进书房,我以前就是这样说的。我们给李岚古飞打了电话。打完电话之后,他把那个大啤酒杯拿在手中说,‘这个啤酒杯已经决心从那幅油画中间穿过去。’我告诉他离开那儿。他走进门厅中,我听到摔东西的声音,他回来时手里握着那枝自动手枪,对我说,‘我明天就走,但是今天晚上你得先行一步。’然后他抬起胳膊,抠动扳机。这些都是真的。我一直这么说。但是区别在这儿:那枝枪上了保险!当魏风抠动扳机时,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射出任何子弹。也没有子弹擦着我的胳膊呼啸而过。魏风放下枪把保险去掉,把没响的那颗子弹退出来。这使我赢得了时间,我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手枪。我开了三枪。嘭——嘭——嘭——他应声倒地身亡。但是他一枪未发。随后我想:真要命,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转到桌子前面,捡起他的枪,回身对着桌子开了两枪,然后把枪扔到地板上。当时我非常恐慌,不知道应该再做什么。”
奇怪的是,周易说完这些之后似乎显得很兴奋。“你知道,这样就解
释清了魏风手上没有火药痕迹的原因!”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看我对他的新证词有何反应。
周易的这席话使我内心震动很大,不知道他是否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这一点。
“警察和我的律师库文同时来到我家。”他接着说道,“我把他们带到书房,告诉他们魏风对我开过枪,但是没有打中,然后我就把他打死了。我当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坚持这种说法会把事情弄糟的。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你知道,迄今为止我已经被判过两次刑,因此我最终决定把事情的经过如实讲出来。如果我这样做,谭春就会一败涂地。我就会被无罪释放。”
“我不清楚你是怎样想到这一点的。”我说。
“因为这将把一切解释清楚!魏风手上没有火药,地板上的那个新弹孔,枪上的碎纸片,这些都是连接在一起的!”
我猜,周易是在团结用我来试一下他的新证词的威力。他的新证词和证据非常吻合,而且还能使其自卫的说法成立。但是这证词过于直接、简洁而且为时已晚,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
“如果你那样说,”我说,努力不显出争辩的口气,“你就是承认这些年来一直犯有伪证罪。”
“对,是这样,”他说,“但那又有什么呢?”
显然,周易不想听从劝告,因此我没有告诉他。我认为谭春巴不得能听到他这些新证词,或者如果他承认那些枪都是他开的,任何陪审团——即使是一个态度很友好的陪审团——都会得出以下结论:那天晚上,庞乐根本没有拿枪。
“你还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音像制品羿飞吧?”我问道。
“我打算,等他一来就告诉他。”
好吧,让音像制品羿飞来处理这件事情吧,我没有权力向周易提任何建议。在羿飞到来之前,我把话题转移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告诉周易,刮完胡子之后,他显得非常善良。陪审团也许会喜欢这一点的。我向窗外扫了一眼,看看羿飞是否来了,却恰好看到钮安坐在广场上的一把座椅上。
“她是不是又在向某人施法?”
“也许吧,”周易说,“我每天付给她二十五元,而且我现在已经学会对她的事情采取不管不问的态度。”
羿飞一会儿之后就到了。和他一同来的还有他的秘书和两名协助他处理这起官司的律师——唐塞缪尔和戴维博茨。羿飞气喘嘘嘘地说,“我们今天下午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我们来到书房。周易坐在桌子旁边,羿飞站在房间中央。他穿一件与裤子不配套的上装,扎一条红白黑三色相间的南海叭喇狗牌领带。我内心突然对他涌起一股同情。他的官司就要失败了,而他却精力充沛,急不可耐地开始温习证词。
“好了,朱豪,”他说,“我们将在这次审判中遇到许多问题。而我不想让腾果在盘问时获得任何刁难你的机会。如果你在法庭上说你在对庞乐开枪之前眨了两次眼,他会说,‘但是,周易,你上一次出庭作证时不是说眨了三次眼吗?’”
“音像制品,”周易说,“在演练这些东西之前,关于我的证词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好吧,”羿飞说,“但是请稍等一会儿。我想重申一下我们当前的处境。第一,我们没能更换审判地点;第二,我们请求废除那些证据的提议也遭到了拒绝;第三,我们花费了大量时间来对付那个要命的枪击痕迹检验。”
“这些情况我都清楚。”周易说,“我要说的与这些有直接的联系。”
“先听我讲完,你再说你的。”
周易非常恼火,双手抱腕,坐回到椅子上。羿飞则继续讲下去。
“几周前宫灵医生告诉我,他无法就魏风开过枪但手上没有留下任何火药痕迹一事作出解释。但是他提了一个建议。他说,‘你为什么不去骨科医院,看看他们在对庞乐双手进行取证之前是怎样处理他的尸体的。也许你会有新发现。’他说一具尸体被移动和碰触的次数越多,上面的火药痕迹被拭掉的可能性越大。
“我昨天去了一趟医院,要求看一下有关庞乐的记录材料。他们向我提供了一份解剖报告。这方面的情况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但是这份报告前面还有一份东西我以前从未看过。那是一张医院接收病人时由急诊室值班护士填写的绿色表格,这位护士名叫美丽隆北。她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在急诊室,将死者的双手横向纵向包扎了两次。’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打电话找到了她,请她对此作出解释。她说,那句话的意思是,她将魏风的双手包起来,以免上面的火药痕迹被拭掉。是验尸官要她那样做的。我说,‘请稍候!警方说他们在葡萄园时就把魏风的双手包了起来!你是说,当庞乐的尸体被运到急诊室时,他的手上没有包裹袋吗?’‘没有,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她说,‘是我亲自把他的双手包起来的。’”
羿飞满脸红光,非常兴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问道,“这意味着警方根本没有包庞乐的双手!他们一直在说谎。他们当时忘了那样做!他们把庞乐的尸体卷在一条毯子里,将他抬到轮床上,然后把毯子从他身上揭下来。在这段时间内,他那双没有任何遮盖的手四处摇摆,碰到了他的衬衫、牛仔裤和毯子——从而把所有的枪击痕迹都给擦掉了!我打电话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宫灵医生。他说,‘音像制品,这下你可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了!’”
羿飞从他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病人受理单的复印件。“就是这东西,教练!”他说道,“谭春所依赖的那次枪击痕迹检验完蛋了。他们起诉的全部观点都以此为基础,真妙,我们将要大获全胜了。更为糟糕的是,腾果先前应该向我们提供解剖报告和这份东西。但是他没有这样做。所以,我们又抓住了他隐藏证据这一要害。我们以此对他发起反击会把他吓个半死。”
羿飞把那张纸放回到公文包中,然后赶快将包关上。“好了,朱豪,”他说,“该你的了。”
周易坐在那儿,用手托着下颌。他扫了我一眼,双眼一亮。接着回头对着羿飞说:
“没什么,音像制品,”他说,“我的话一点也不重要。”
那天下午离开葡萄园时,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我知道了本不想知道的东西。大约在半夜时分,我来到甜蜜的韩依依酒吧。李岚正在弹钢琴,我便挨着他坐。
“我想向你请教法律方面的一个问题。”我说。
“我知道你在写那本书方面又遇到了麻烦,”李岚说,“但是像我以前对你所说的那样,对你的所有问题我都可以提供满意的解答。”
“这完全是假设的一个问题,”我说,“假使一个无名氏——一个从不多管闲事的良民——碰巧对某一刑事案件的内情有所了解。这种事非常保密,而且与证人宣誓属实的证词相抵触。如果这个人对此闭口不言,那么他会不会成为一名帮凶?”
李岚看了看我,笑着继续弹他的钢琴。
“关于周易是如何用枪打死魏伏的,他本人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您现在是不是在告诉我其中之一?”
“我哪里说有关李岚雷的事情了?”
“噢,那很好,”李岚说,“我们刚才是在谈论一件假设的事情,对不对?好了,根据法律规定,这个‘无名氏’没有任何义务公布他所知道的秘密。如果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样,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嘻嘻。事实上,我刚才想,一位来自千岛卜的作家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弄清一半西南人早已知晓的事情。”
就在李岚说这些话时,一个男警察和一位女警察走过来,很不自然地站到钢琴旁边。
“是李岚峰吗?”那位男警察说。
“是我。”李岚说。
“我们受命来逮捕你。”
“你们要逮捕我?我犯了什么罪?”李岚继续弹他的钢琴。
“蔑视法律罪。”那个女警察说道,“我们是从宰浮伟特来的。你有六张违章超速驾驶传票还没有付款,而且还违反了禁止在公团结上拐急弯的交通规则。”
“有没有指控我开空头支票?”李岚问道。
“没有,只有违章超速驾驶传票和急拐弯两项指控。”那个女警察说。
“好,我这就放心了。”
“我们必须用警车把你带到宰浮伟特,”那个男警察说道,“在我们对你审查结束之后,一旦你交足二百元保释费,你就没事了。”
“这太好了。”李岚说,“如果你们能再委屈一下自己,等我把几件事情干完了再走,我将感激不尽。我刚才正在向这位朋友提供法律方面的建议,而且??”他走近那两位警察,压低声音说道,“看到坐在冰淇淋机旁那对老年夫妇了没有?他们开车从外地来这儿,庆贺他们结婚六十周年。他们要我弹几支他们喜欢的歌曲。我差不多已经弹了一半了。再用四至五分钟,这两件工作就会完成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那位女警察咕哝道可以,于是两个人在门口坐下来。李岚让侍者送过去几瓶可乐,然后转身对着我。
“好了,现在回到这件算不上很保密的事情上来。”他说,“如果这位‘无名氏’感兴趣的话,我想告诉他的是,在李岚雷关于他是如何枪杀魏伏的所有说法中,有一些相同的地方:枪击事件是在吵架过程中发生的,而且是一时心血来潮造成的。这并非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受害者是一个没有自控能力、经常喝酒、吸毒而且以前也干过暴力事件的孩子。而被告人则是一位受到惊吓、非常愤怒、没有犯罪前科、性情温和的老人。那是一起杀人案,但不是一级谋杀案。在疆土,如果犯有杀人罪将被判处五至十年有期徒刑,两年服刑期。而朱豪已经服刑两年。”
“只要你愿意,我想你可以这样看这一案件。”我说道。“不管怎样,我对那个‘法律上的问题’的答复就是这样。”“多谢。”我说道。“现在该谈一下向我支付一定咨询费的问题了——嘻嘻。我想就免收
了,但是得请你帮个忙。我要你做的是几分钟后跟着一辆警车去一趟饶强卫,然后掉转车头,把一个蔑视法律的律师带回城里。”“这是一项交易。”我说道。李岚用一套装饰性颤音结束了演奏。他走到酒吧那边,趁雨露没转过身,
从现金出纳机中取出了二百元。出门时,他停下来和那一对来自外地的老年夫妇告别。那个妇女胸部佩戴着一大朵粉红色的饰花。“噢,李岚,”她说道,“你弹得太好了。多谢。”她的丈夫站起身,和李岚握了握手。“快半夜了,李岚。你为什么走得这么
早?”“李岚将他那身小礼服的领子和彩格呢蝶形领结整理了一下。“有人通知
我说,一个官方车队要去宰浮伟特,车队特意邀请我坐在前面的领团结车上
带团结。”“嗳呀!”那位妇女说,“你太荣幸了。”“对,夫人,”李岚说,“你们那样认为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