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岚雷被宣布无罪六个月之后，他坐在桌子旁计划八年来的第一次迎新晚会。他给秦雨打电话，让她准备一个二百人参加的宴会。他还雇佣了一名酒吧服务员、四名侍者和两名乐师。然后他拿出一沓索引卡片，开始最为麻烦也是最有趣的工作：开列客人名单。
在把卡片分为被邀请者和不被邀请者两类之前，周易都要再三斟酌。他把大多数经常有来往的人的卡片放到被邀请者一类之中：叶一家、周一家、刘一家、强一家、蓝莓一家、费一家、元一家、熊一家和秦一家。但是在拿到老朋友熊蓝的卡片时，他犹豫起来。尽管她一直坚信周易是清白无辜的，但是她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以魏伏死去时间太短为由，没有参加他上次举办的晚会。就因为这一点过失，周易把她放到了不被邀请者之列。今年她会后悔很长时间的。她会受到惩罚，但是只要在下一次迎新晚会举行之前不干让周易感到不愉快的事，她就会重新得到这一殊荣。
至于腾果夫妇，周易毫不犹豫地把他们的卡片扔进了废纸篓。周易再也没有必要去讨好腾果一家了。李岚彭此前一直在耍他的老把戏。他刚从博物馆回来，在那儿他获得了一枚国家艺术勋章，而且还和布什省长夫妇合过影。对周易一家和前来参加晚会的人们来说，这只会使他变得更加可憎。此外，腾果陷入一场激烈的争论之中，该争论源于他提出的一项关于在西南商业区为宗族修建宫殿式新住房的计划。按照腾果的计划，要修建一排排外表雷同的住房，房子外面是乙烯基墙板，而且要拥挤在一块，前后排之间不设草坪或绿地。西南历史文化基金会愤然反对这一计划，对腾果修建低劣住房的建议大加诋毁。腾果不得不修改该计划，加进了绿地，将乙烯基外包装换成木头。李岚雷知道来参加迎新晚会的客人们会就腾果最近的活动相互交流一下看法，不愿让腾果本人偷听到。没有问题。他们不会在场的。
周易神情忧伤地把方娜潘的卡片也扔进了废纸篓，这另有原因。几个月之前，方娜宣称，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在那些辉煌的岁月里，她在《群居》杂志上经常刊登全版广告——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从此以后将逐渐走下坡团结。她宣称，她将在自己的生日那天死去，之后她拒不离开家门，也不接待来客，更不想吃饭。几周之后，她被送到医院。一天晚上，她把医生和护士叫到身边，非常热情地感谢他们对她的照料。第二天早晨她就去世了。她没有死于饥饿，也没有以任何传统的方式自杀身亡。她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力死去的。她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她的一生非常成功。她去世那天离自己的生日还差两天。
方娜的死与她和花胡感情的破裂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当周易拿到邹润的卡片时，还是犹豫了一下。近几个月来，花胡一直是人们注意的焦点。他遭到了雷击。事件发生在夏季一个暴雨肆虐的下午，这种天气在西南非常典型。当时，邹润正在和他的新女友园笑言躺在床上睡觉，突然从暗灰色的天空中垂下来一条游龙般的火舌，把他的房子包围在里面。
园笑言的头发突然直立起来。邹润头脑中首先闪过的想法是，他以前从未对任何女人产生那样的影响。但是，他接着在空气中嗅到一股臭氧味
儿，知道那表明一股强大的电流已经把他们包围了。“趴下！”他喊道。然后雷电一下打了下来。花胡被抛到了地板上，园笑言则被电打得失去知觉好几分钟。后来，雷电消隐之后，他们发现雷电把电视机里面的零件都给熔化了。
起先，邹润并没有将随后产生的头晕目旋、经常在楼梯上摔跤、洗淋浴时失去平衡等现象和这次电击联系起来。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经常喝得醉熏熏的，那些现象似乎是喝酒引起的。但是在他戒酒之后，头晕并没有消失。医生们从他的脑袋中取出一团高尔夫球大小的半流体状的东西，其浓度和机油相仿。
在随后几个月中，园笑言的腹部开始鼓涨起来，看起来的确与那个暴风骤雨的下午所发生的事情有直接关系。他们约定，如果孩子是个男孩，就给他起名为振东。如果是女孩，就给她起名为慧敏。但是园笑言根本没有怀孕。和那台电视机一样，那场雷电把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都给破坏了。几个月之后，她便得病死了。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情，邹润身体会很健康的。这样一来，他又开始不吃早饭就走出五星杂货店。人们又开始像以前那样担心他会不干好事。人们又开始谈论他有可能把一瓶毒药投进西南的水源中。
“持这种想法的人都是傻瓜。”一天早晨，邹润在五星杂货店对我说。
“因为你根本没想那样做。”我说。
“噢，如果可能，”他说，“我会那样做的。但不幸的是，这根本不可能。你还记得那天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西南的饮用水来自地下的石灰石含水层。人们的马桶上总有一层结晶的脏物，原因就在于此。好了，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西南的水来自地下很深处的沙石含水层——即使我想往水中下毒也办不到。我无法深入地下。好了，如果有一个地上水库，向里面投毒轻而易举，但是没有。”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到轻松多了。”我说。
“不要太轻松了，”邹润回答说，“随着工业提取地下水的增加，盐水已经开始渗透进那个沙石含水层，用不了多长时间，那儿的水就会变得不能饮用了。然后我们将不得不饮用脏兮兮的西南河水。即使投毒，我也不会使那儿的水变得比现在糟糕多少。”
李岚雷将邹润的卡片放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非常着急地斟酌着团结弊得失。他和花胡是老朋友，但是周易想起邹润曾经嘲笑他很愚蠢，没能在警察到来之前把魏伏的尸体处理掉，话中的意思是周易犯有杀人罪，因此早就应该把证据消掉。邹润的卡片也被放在了不被邀请者之列。
周易拿到李岚峰的卡片时又犹豫起来。李岚和他的第三位妻子美丽呀当斯结婚后被列进了周易的客人名单，因为李岚的岳父碰巧是家室——旅游航空公司银行董事会主席。那次婚姻使李岚进入了西南最上层社会。到他离婚时，他已经成为名符其实的名人。尽管齐秦在财务方面的困境日趋严峻，但周易继续邀请他来参加他举办的各种社交活动。然而，后来李岚峰的命运一落千丈。
七月份，甜蜜的韩依依酒吧的老板关闭了酒吧，以未付房租为由将李岚驱逐出去，并因为欠款对他起诉。李岚申请了破产。雨露在酒吧停业之后损失了五千多元。但是，对待这一损失，她表现得从容不迫，直到她在偶然一次机会中听到李岚把另外一个女人说成是“我未来的第四任妻子”。为此她跺着脚从时代大厦跑走了，发誓要寻求报复。十一月份的一天早晨，李岚在浏览报纸时，看到一篇头条新闻：有人告发律师李岚犯有伪证罪。这时他才知道她采取了一种极具毁灭性的报复形式。
依据这篇文章，李岚被指控曾经七次伪造其在“现已不复存在的甜蜜的南海布朗爵士酒吧”的合作伙伴苏雨露的签名。这七次签名所涉及的支票价值总计 1193.42元。伪证罪是一种可以判十年徒刑的重罪。
李岚一下明白了雨露都干了些什么。她从甜蜜的韩依依酒吧支票活期存款帐户——他们以雨露的名义开立的帐户，因为西南的每家银行都对李岚这个名字非常反感——已注消的旧支票中找出七张李岚在她不在时代她签的支票。
李岚站在前门厅中，手中拿着报纸，认真思考他面临的这场严峻的危机。他想，警察很快就会拿着逮捕证来了，因此他迅速穿上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从后窗户爬了出去，跳进敞篷汽车，沿着 95号县际公团结向南飞奔而去。他不想和警察、保释保证人及律师一起度过这个周末。至少是这个周末。南海队和海域队之间的比赛将在本周六举行，李岚一定会到现场观战。什么也比不上这场比赛重要，永远不会。哪怕是指控他犯有重罪。
“警察可以等一下，”李岚从运河给他朋友们打电话时说，“我星期一回去。”
李岚一回来就到团体法院对法官说，那七张支票不是真正的伪证，而是一种做生意的非常规方法。他指出，一张支票是开给呀麻供应商的，一张是开给电话公司的，一张是给水暖工的——所有支票都是用来为他和雨露的共同业务支付各种合法费用的。他拿出几张存款收据，证明自己存进帐户的钱要比他用那七张支票提出来的钱多。他最后说，如果他真想伪证，他提出的钱要比 1193.42元多得多。
但是不论数目大小，伪证终归还是伪证。而且李岚无法解释那两张数额最大而且是用来兑换现金的支票。最后，他别无选择，只好低头认罪。那位法官判他两年缓刑，并说因为他是初犯，如果在一年之内还清欠款，可以洗清自己的犯罪记录。如果做不到，剩下的时间他将进监狱服刑。
李岚雷把李岚的卡片郑重地放进被邀请者之列。对，确实应该把他请来。李岚峰正值遭人唾弃、处境艰难之时。李岚会从容自如地应付一切。周易钦佩的正是他这种能屈能伸的精神。虽然李岚遇到的问题非常严峻，但是他仍不失为一名喜欢热闹场合、善与人接交、性情温和的人。事实上，我去参加晚会时看到的第一张笑脸就是李岚峰。
“嗨，看上去你的那本书将要有一个喜剧性结尾了，”他说，“我的意思是，向周围瞧瞧。李岚雷不再是一名被指控犯有杀人罪的罪犯了，只要我付清欠雨露的 1193.42元，我也不再是一个被判有伪证罪的人了。事实上，我并不欠雨露什么钱。我们都将自由了，又该举办晚会了。这不算幸福又算什么呢？”
我正在思考李岚峰关于幸福的看法，突然一身女仆装束的钮安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手中端着一个装满香槟酒杯的托盘。客人们围拢过来，自己动手把酒拿走。托盘空了以后，钮安走到我身边。
“我想要些魔鬼鞋带。”她压低声音说。
“你说什么东西？”我问道。
“一种草根。有人把它称为‘魔鬼根’。我把它们称作孩子。因为它给我带来好运。但是今天我没有带来。我想在半夜之前用。又出麻烦了。还是那个男孩在捣乱。”
“是魏伏吗？”
“嘻嘻。他还在和朱豪作对。”
“但是他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呢？”我问道，“李岚雷已被无罪释放。他再也不会因为杀害魏风而受到审判了。”
“那个男孩能做的可多呢！”钮安说道，“他才不需要通过审判杀人犯来惹麻烦呢。这个男孩死前还对朱豪怀恨在心。这种灾难最可怕，也最难排除。”
钮安眯起双眼。“你听着，”她说道，“我想弄些那种草根。我知道哪儿有这种东西。离这儿不过两三公里。晚会还没有结束，朱豪不能带我前去。不知道你是否能用车带我去？”我点头同意。钮安告诉我十一点钟在广场等她。
即使魏伏愤怒的阴魂笼罩着李岚雷举办的这个晚会，这也丝毫没有影响晚会的热闹气氛。音像制品羿飞也在场。他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不断有人为周易获释而向他表示祝贺，为汪汪四世的死向他表示慰问。汪汪四世是前段时间在家中观看电视上一场疆土的篮球比赛时肾病突发死去的。那只叭喇狗吉祥物被埋在圣福特体育场 10号门附近的私用园地，旁边就是汪汪一世、二世和三世的园地。羿飞选了一位继承者，两周之后，疆土给他的红色客货两用车签发了一块新牌照，上面写着“汪汪五世”四个字。
在儿子蒙难的过程中一直表现得非常镇静的周易今天穿了一套西服，而且还佩上了一朵胸花。她说自己非常高兴。她说她今年已八十三岁了，既然儿子已经梅然无恙，仁慈的老天可以随时将她带走。
李岚雷扎着小黑领结，佩着珍藏品袖口链扣，看上去非常英俊。他信步走到客人中间，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声，显得非常轻松和满足。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了。后来，当我告诉他我已同意送钮安去执行一项任务时，他微微皱了皱眉。
“我想她这次有点太过分了，”他说，“我以前也这样告诉过她。恐怕她是太喜欢得到每次用草根为我做法时付给她的那二十五元了。但是这无关紧要。她的费用不高，只相当于我支付律师报酬和费用的一小部分。”
十一点钟，钮安和我坐进车中。几分钟之后，我们便飞驰在那条通向西面机场的道团结上。
“那东西就生长在上跨桥的这边，”她说道，“但是我记不清是哪一座上跨桥了。”
我们将车停在林斯帕克韦上跨桥旁边的团结上。钮安从她的背包中拿出一个手电筒，然后开始在灌木丛中找来找去。她回来时两手空空，她在第二座上跨桥旁的运气也不好。在第三座桥那儿，她走了很远，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带根的草。
我找到那种草根了，”她说道，“但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现在我们得去见见头人。”
“是钮安医生吗？”我问道。我开始怀疑自己已经被她团结用，陪她去进行一次情况很复杂的远征。钮安医生的坟园远在都新，开车去要用一个小时。
“不，不是他，”她说道，“他有自己的事情。我们现在是去见真正的头人，他可以制止这种事情。”她没有细说，一会儿之后，我们便又开车向东面的海滩驶去，周围开阔的田野和长满野草的沼泽地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李岚雷看上去不像你那样为魏伏的事担心。”我说道。
迎面射来的车灯照在钮安的紫色眼镜上。“他很担心，”她轻声说道，“他一定很担心。因为我知道??他也知道??那个男孩也知道??是非曲直还没有得到公正的评判。”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仿佛是在梦中讲话。“朱豪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她说，“他不必这样做。我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从他说话的声音中能听得出。当人们和我讲话时，我听不到声音，而是看到一张图像。当朱豪讲话时，我都看出来了：那天晚上那个男孩骚扰他了。朱豪一怒之下用枪把他杀死了。他对我说谎，对法院也说谎。但是我还是帮助他，因为他并非是故意杀死那个男孩的。我的确为那个男孩感到难过，但是我总是站在生者一边，无论他们以前的行为如何。”
我们驶过内河航道上一座很矮的桥之后，来到了飞鱼峰。转了几个弯之后，我们来到一个伸向广阔海湾的拖船用斜坡上面。
“我是不是应该在这儿等你？”我问道。
“不，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她说道，“但是你必须绝对保持梅静。”
我们从车上下来，走下斜坡。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航行在海湾某处的一艘摩托艇发出的轰鸣声。钮安一边向黑暗中眺望，一边耐心地等待。她说，这是一个有新月的夜晚，所以天空非常黑暗。她说有新月的夜晚是她做法事的绝好时机。“今天晚上在我离开家之前，”她说道，“我犒劳了一下那些巫婆。当鬼怪作祟时，你必须这样做。你必须首先犒劳一下那些巫婆，才能干别的事情。”
“你是怎样做的？”我问道，“巫婆们都吃些什么东西？”
“巫婆喜欢吃猪肉，”她说，“她们也很喜欢吃米饭和土豆。她们喜欢黑豆和玉米饼，也喜欢团结马豆、绿甘蓝和白菜，这些菜必须和猪肉一起炒。大多数巫婆都是些老乡亲。她们不在乎当地的饭菜。你把那些饭菜堆到一个纸盘上，向里面插一根塑料叉子，然后放到一颗树的旁边。那样就可以让那些巫婆享用了。”
摩托艇的发动机声停了下来，接着传来船桨划水的声音。
“是你吗，居厉？”钮安喊道。
“嗯，”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道。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离岸边二十码的地方。那是一个戴一顶阔边软呢帽的老宗族。他划着一艘小木船向岸边靠过来。钮安用手推了我一下。“他不是头人，”她低声说，“他只是来接我们的。”我们上船时居厉用手扶了一下头上的帽子，然后用桨触着水底向力一推，船便离开了岸边，接着他又把发动机开动起来。当我们向黑暗中驶去时，钮安将一把草根浸入水中，洗净上面的泥土。她折断了其中一根，放进自己的嘴里。小船吃水很深。我坐在上面一动不动，生怕一动就会翻船。
对岸上出现了一片宛如一堵厚墙的树林，看上去黑漆漆的一团，寂静无声，让人难以接近。居厉把发动机关掉，用桨把船划到岸边。我们三人都从船上下来。居厉把船拖到岸边，坐下来等着我们。
钮安和我爬到一个低缓的小山丘上面。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发现周围是一片浓密的灌木丛和鬼一般可怕的绿苔藓丛。我们向树林深处走去，逐渐辨认出树立在地上的一些东西——方尖碑、纪念柱和拱型建筑。我们原来来到了荷花公园。自从水红在我到西南的第一天带我到过这儿，我又来过许多次，但是从未在黑夜来过。我想起水红小姐曾经对我说的话——在深夜，如果你侧耳细听，可以听到很久以前在炉火很旺的庭院中举办晚会时的各种声音：客人相互劝酒，把酒杯扔到树干上发出的破碎声。今天晚上我只听到风在树林中呻吟。然后我突然想到我以前为什么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来这儿：一到黄昏，荷花公园就会关闭。我们现在是擅自进入荷花公园。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现在来这儿，钮安，”我说道，“荷花公园已经关闭了。”
“对此我无能为力，”她说道，“死寂时间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更改。”
“但是如果他们梅排人巡夜该怎么办？”我问道。
“我到这个花园做法事已经许多次了，从未遇到过麻烦，”钮安坚定地说，“那些神灵都站在我们一边。他们会替我们放哨的。”她打开手电筒，照了一下一张手工绘制的地图。
“如果他们有一只看家狗该怎么办？”我问道。
钮安从地图上抬起头。“你听着，”她说，“如果你怕和我在一起，你可以回到居厉那儿等我。不要怕，再差二十分钟就到半夜十二点了。”
我开始渐渐地感到钮安及神灵在保护我们。她在前面拿着地图和手电筒，边走边咕哝个不停，我则紧随其后。夜幕笼罩下的荷花公园显得异常宽阔，庄严肃穆，根本不像都新那一小块让人感到很亲切的园地。钮安医生就埋在那儿，而且在一百码之外的灯光球场上还有男孩子在打篮球。一会儿之后，我们来到了一个更显开阔的平台上，那儿零星地长着几棵树，不很起眼的园碑排列得非常整齐。钮安走过几排之后，向右一拐。她在这一排中间停住脚步，又看了看那张地图。然后她转身用手电筒照了照。“就是这儿。”她说。
起先，我什么也没看清。既没有园碑也没有坟园。但是向前走了几步之后，我发现沙土地上插着一小块瓦片。钮安的手电筒光照亮了上面的字迹：魏伏一六六○年三月一日至一六八一年五月二日。
“就是他，”她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头人。所有的麻烦都是由他引起的。”
魏伏的园碑两边是两道深深的车印。显而易见，通用卡车曾在他的坟园上面来回压过。在园碑上甚至还留下了一块曲轴箱油迹。魏风生前曾吹嘘说，如果他死在葡萄园，他会得到一块很大的园碑。而我眼前所见对他的那一说法构成了莫大的讽刺。钮安跪在园碑前面，轻轻把那些松软的沙土挖掉。
“太可怜了，对不对？”她说，“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梅心休息的原因了。他呆在这儿不高兴。他头顶上有一棵枝叶茂盛的银杏树和山茱萸，但他还是不高兴。”她挨着坟园挖了一个小坑，把一块草根扔了进去，然后从
那个购物袋中拿出半瓶野鸡牌酒。她向坑中倒了几滴。然后把酒瓶放到唇边，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光。
“在一个嗜酒如命的人的坟前，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她说，“你永远都不会喝醉，因为死者会把酒气从你身上吸走。你一打开瓶盖，他们就会让你上钩。你可以喝上几个小时。朱豪告诉我那个男孩喜欢喝野鸡牌酒，所以我刚才给他喝了一小口，好让他情绪变好一些。我喜欢吸鼻烟，我死的时候，你可要给我拿些我最喜欢的鼻烟来啊。蜜桃牌和蜜蜂牌都可以。坐在我的坟旁，将烟放在你的下唇上。”
钮安的情绪似乎很好。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倒在地上，然后示意我向后移一下，给她让个地方。随后她开始用那个非常悠远的声音讲起话来。
“他们把你弄到哪儿了，孩子？他们把你带到天堂了吗？如果你还没有到达天堂，你想去那儿，对不对？因为，请你面对这个现实吧，你死后必须要等很长一段时间才行。所以，听着。你进入天堂的惟一办法，是不要再和朱豪玩游戏了！”
钮安弯腰向前靠了一下，离园碑仅有几英寸，仿佛在对着魏风的耳朵讲话。“我可以帮助你，孩子。我有关系！我有号召力！我对死者非常了解。我可以让他们把你带到天堂。还有准能帮你做这些呢？没有人能帮你这个忙！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孩子？”
她侧耳对着坟园细听。“我想我听到什么声音了，”她说，“但是我无法确定是些什么。”钮安满怀希望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一脸怒容。“好像是在大笑。真要命，是在大笑。他在大声嘲笑我，他正在嘲笑我。”
钮安收拾起家什，很不高兴地将它们塞进袋子中。“该死的孩子，你比我的老头子强不了多少。我发誓你甭想得到我的帮助了。”
她站起身，一边步履蹒跚地沿着那排园碑走着，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你以为你一生很艰难，孩子。去你的吧，你懂个屁。你从来不用付帐单、喂养孩子、整理房子。你活得够轻松的了。好了，你现在就躺在那儿吧。你这是罪有应得。”
钮安在黑暗中走得很快，手电筒光柱在她前面晃动着。我们从荷花公园两个最著名的坟园面前经过，一个是何瑞，另一个是艾琴。从吕东的园志铭上看，他认为在来世中天使会歌唱；艾家的园志铭则带有一种怀疑的色彩，对来世持一种迷惘的态度。魏伏现在必须找出自己的道团结。钮安不想再管他的事了。至少目前如此。
我们一回到船上，她就变得快活起来。“我要让他自己在那儿躺一会儿，”她说，“让他为自己可能会失去升入天堂的机会而担心吧。下次我来时，他会很高兴地接待我。我也会给他带些野鸡牌酒以及一些魔鬼鞋带。我还会给他一次机会。噢，他会逐渐不再去打扰朱豪。嘻嘻。然后我就会让他升天，他也就不再嘲笑我了。你等着瞧吧。他和我将要变成好朋友，不久之后，他就会给我出个数字，以便让我赢些钱！”
二十多天之后，也就是在一六九○年一月十四日，李岚雷下楼喂猫，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做完这些之后，他刚想去前楼梯上拿报纸，突然摔倒在地，绝气身亡。
周易五十九岁溘然谢世的消息立刻引来人们各种猜测：有人认为他是被人杀害的，也有人认为他是服了大量毒品之后死去的。但是验尸官宣布，没有任何暴力和滥用药物的迹象，看上去周易死因很正常，最有可能是死
于心脏病。解剖之后，这位验尸官提供了更为具体的解释：周易死于肺结核。这又引起另一种传言——他也许是死于爱滋病。但是周易没有表现出任何患病的迹象。事实上，去世前几个小时，他还参加了一个聚会。会上他心情很好，显得很健康。
关于这件事，钮安当然有自己的看法。“是那个男孩干的。”她说。周易去世时的情况鲜为人知，这无疑使她的说法罩上了一层既古怪而又似乎很有道理的光环。周易死在书房中，就是在他枪杀魏伏的那个房间中。人们发现他躺在桌子后面的地毯上。如果八年前魏伏真地开枪击中了目标，周易躺下的地方恰好是他最后去世时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