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中秋过后,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晚上出来,需披上夹袄才行。庄稼人把晚茬地瓜收回家,储藏在地窖里,地里基本上没啥活了,等种上最后一块小麦没多久,就到了立冬的节气。
当西伯利亚的第一股寒流,穿过高高的太行山脉,横扫中部大平原的时候,田野里变得一片凄惨荒凉。树木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被寒风刮得嗖嗖作响,刚刚钻出地面的麦苗,正经受着阵阵风沙的侵袭,天气真的冷起来了,人们须穿上棉衣才能出来活动。寒冷的北风裹挟着街道上的尘土和树叶,扫荡着老河湾村的各个角落,天空中弥漫着阵阵黄沙。
河湾大队的大队长张永福,就是在这一天的上午来到老河湾村的,他对老河湾并不陌生,一直把自行车骑到刘现成的家门口。
他支好自行车,双手推开刘现成家的外门,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乖乖,好冷啊!”
张永福这个人有四十一二岁的光景,高高的身材,皮肤白皙,面容清瘦,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农村人,要是他那身穿戴再整齐一些,看上去倒像个国家干部。他大颧骨高鼻梁,微微塌陷的眼眶里,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着犀利的光芒;上身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绿军装,军装的领子和袖子都已经磨出了毛边,领口紧紧箍住他的脖子,这使他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上面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活像一个舂米用的石臼把子;乌黑的头发,留着一个大背头,那头发被风吹的乱七八糟,他用手拢了拢,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可是风还是把它吹散开,他索性不再梳理,任凭头发东倒西歪;黑色的单裤有点短,裤口处露着里面的绒线裤,裤子上面还沾了几点泥巴,似乎有好长时间没有洗;脚上穿着一双绿色胶鞋,前面已经开了胶,就差一点不露出脚趾头。
刘现成正在家里搭猪棚,沾着两手黄泥巴,看到张永福这副尊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给他打招呼:“这么冷的天,你也不闲着!”
张永福又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你不也没闲着?干什么干呢?找几个人干干不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他对刘现成亲自动手垒猪圈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社员替领导干点活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不还得麻烦人嘛!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不愿意欠谁人情的,再说,屁大点事就叫人,害怕落影响。天冷,快到屋里暖和暖和!”
“你这个人呀,不会当干部!难怪这几年你手下的社员有些蹬鼻子上脸,都是让你给惯的,我们平时操心弄劲的,耽误了家里的多少活儿,难道让他们帮帮忙就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太应该了!我以后得向你多学着点!”
刘现成洗了手,给张永福递上一支烟,两个人在屋里坐下来。一回到屋里,张永福马上解开上衣的风纪扣,首先把脖子解放了出来。
张永福问:“桂兰嫂子呢?”
刘现成说:“她和晓梅去地里拔萝卜去了,天太冷,害怕天上冻,冻在地里。”
“你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你也不怕冻着她们娘俩,几个萝卜就让你这样爱惜,是萝卜重要还是人重要?”
“没事,农村老娘们儿,习惯了。你放心,冻不坏的!”
“我有啥不放心的,反正是你老婆!唉!这鬼天气,说冷就冷了,让人连个思想准备都没有,要是天不转暖,这个时候让人去挖河,谁能受得了!”
“什么?挖河?今年还有挖河的任务?”
“谁说没有啊?我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真有河工?乖乖,这又是一个难缠的事!”
刘现成有些害怕,他知道河工上的活不好干,工不好领,哪次上河工回来,他就好像大病一场。
“老刘,你可不能有畏难情绪啊!你要‘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你刘队长啥时候孬种过,你们老河湾村哪一次河工不是先进村?今年也不能落后啊!”
“我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活不好干,社员哪能受得了?要是干个十天半月的还行,时间一长这工就不好领了!”
“哪有什么办法?这可是政治任务,反正不干是不行的,我们当干部的每个人头上可都有紧箍咒,弄不好会犯政治性错误,到时候让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我都懂,不用你说!好啦,好啦,别说啦!再大的困难我也能克服,你先说说什么时候走吧?”
“三天以后吧,我也说不很准。不过,这次河工安排的时间紧,而且任务又重,县里和公社的领导都非常重视。昨天上午,老万去公社开了一上午的会,主要安排的就是河工任务。他回来后,简单地给我交代了几句,就召开了支部会,来不及开生产队长会议了,由各包村干部代为传达,今年我包你们村,你可得抓紧时间准备,别耽误了工期啊!”
“挖河挖河,我们就知道挖河,哪年旱天我们见过一滴水?”
“老刘,你这不是发牢骚嘛!”
“牢骚归牢骚,干归干,咱们屙屎尿泡两开着,你放心,明天我就开会安排!”
“这还差不多,我知道你老刘,不会让我失望的,这事就这样定了,一定得抓紧时间安排,千万不能放松!”
“你放心吧,保证耽误不了事,到时候那粉不还得擦你脸上不是!”
“瞧你说的!活干好了,你我脸上都有光彩!有酒吗?弄两盅喝喝,天冷,喝两盅暖和暖和。”张永福在刘现成家,从来没有客气过,总是给他要酒要菜,他知道刘现成家有的是酒,又有一个炒菜的高手。
“酒是有,我这里哪能没有酒呐?可就是没有炒菜的。要不,咱先等一等。”
“行行行!反正我今天也没有别的事了。”
他们又吸了两支烟,齐桂兰和刘晓梅才拉着一车萝卜回来。
张永福一见齐桂兰马上从屋里出来,帮助她卸萝卜:“嫂子,辛苦你了,这么冷的天,他刘现成也舍得,我刚才还说他哩!”
“咱就这个命,咱不干谁干呢?像一个拉磨的驴,啥时也没有松过套,你家那位不也是一样嘛!”
“她哪能和你比呢?她和你比,你在天上,她在地下。”
“跟了你们这些当干部的,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齐桂兰卸完了萝卜,洗了一把手,用毛巾抽掉身上的尘土,忙着进厨房炒菜去了。
刘晓梅看到张永福,随便给他打了个招呼,忙着往屋里搬运萝卜去了。
张永福见了刘晓梅,回到屋里对刘现成说:“晓梅这闺女,越长越好看了,等我得闲了,给她找个婆家咋样?”
刘现成满脸堆笑,皱纹立刻舒展开来,连忙说:“那好啊,我们正为她的婚事发愁哩!”
张永福说着话,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刘晓梅的身影。
“好,这个鱼我吃定了!你们千万可别把这操心劳神的事,让给别人啊!”
刘晓梅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一听张永福当着她的面,提她的婚事,脸一红跑到自己屋里,不再出来了。
齐桂兰在炒菜方面很有一手,逢年过节,街坊邻居都来请她。不大一会儿,她把菜炒好,端了上来。刘现成从里间,拿出了一瓶酒,两个人大吃二喝起来。
齐桂兰忙完,坐在一旁,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做针线活。她在嫁给刘现成之前,其实有一个不错的家。她的父亲是一个做买卖的生意人,母亲早逝,她和父亲相依为命。时逢乱世,她的父亲在一次做生意回来的路上,被流弹炸死了,孤苦伶仃的她,被舅妈逼着,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做了小。谁知,过了一年后,丈夫带着他的全家远走高飞了,从此没了音信。她怀着身孕,随着逃难的人群,四处飘泊。淮海战役打响以后,她和难民一起向南撤退,后来在一个小村庄停了下来。当时刘现成正在那里养伤,碰到她,把她带回了老河湾。
她人长得漂亮,但不是一个风骚的女人,她和张永福之间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有一次,张永福在刘现成家喝醉了酒,趁刘现成上厕所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的,她又羞又急,大声喊刘现成,这时的刘现成正醉倒在厕所里,不省人事。李崇高正好去找刘晓梅,看到了这一幕,立刻走上去拉开张永福,并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
刘现成酒醒后,只听说李崇高揍了张永福,但不知原因。后来还扬言,要替张永福讨个说法,几次想整李崇高。张永福知道自己办的事不光彩,对李崇高并没有深究,但从此以后,张永福见了李崇高像矮了半截,不再想和他打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