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永才离开生产队饲养院的时候,月亮又一次跳出了云层,明亮的月光下,小村庄显得分外静谧而安详。他站在大街上,想了一会儿,才踢拉着鞋,左拐右拐,穿过几个小胡同,来到李汉魁家。他放心不下亲家李汉魁;再说,八月十五的夜晚,也正是乡里乡亲串门的好时候,他怎能不来呐!
李汉魁的庭院并不大,周围有半人高的土墙,因为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已经失去了防护的作用。院子里有三间祖上留下来的老屋,老屋显得破烂不堪,下面的墙皮已经风化脱落,露出了面目狰狞的土坯,屋檐处已修补过多次,几个地方的秫秸疙瘩,已沤的不成样子,屋顶的瓦垄间长满了荒草。两间东屋,一间做了厨房,另一间是储藏室,里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门楼和一般农家小院一样,两个砖垛上支着一个草缮的顶棚,两扇木门早已腐朽不堪,正对着外门的,是一个用土坯砌的迎门墙,迎门墙上,随便搭挂些农具之类的东西,只有两间南屋是前几年盖得,还有一点新气象。
李汉魁在生产队的饲养院里,虽然没有和队长刘现成争吵,但心里却十分憋屈,再加上又和崇高吵了几句嘴,此时正坐在家里生闷气,没有想到王永才会来看他。
王永才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刘现成是故意办李汉魁难堪。
李、刘两家表面上和和气气,让外人看不出有什么隔阂,但王永才心里明白,那只是表面现象,往往表象掩盖事物的本质。其实,李汉魁没少得罪刘现成。平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不说,光李崇孝和刘晓梅争着当民师这件事,就足以让刘现成耿耿于怀。本来在生产队饲养院,说话的,是王永才和李汉魁两个人,可刘现成只拿李汉魁一个人说事,这就足以说明问题。这样一来,倒使王永才心里很是不安。无论如何,他都得去安慰一下这个准亲家,他知道李汉魁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别让他气出病来,要是李汉魁一气病,李、刘两家的恩怨肯定会雪上加霜,到时候岂不也有他王永才的过错。
他推了一下李家虚掩的外门,喊道:“汉魁哥在家吗?我是永才啊!”
李崇孝连忙过来,一见王永才就说:“永才叔,你老来啦?快到屋里坐!”
王永才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你爹还生气吗?”
“能不生气吗?”
“唉,这事都怨我,早知道会是这样,我们少说两句话不就完啦!你看这事办的,让人下不来台!”
李崇孝说:“看你老说的,这哪能怨你呐!”
李汉魁正坐在家里生气,云秀和母亲正劝导他,一听王永才过来,连忙出来迎接,云秀和母亲也随着出来。
王永才见到李汉魁,心平气和地说:“汉魁哥,还生气呢?今天晚上的事就算过去了,别和刘现成那样的人一般见识,犯不着!”
“唉!不过去还能咋样?兄弟啊,你、你哥今天丢了人呐!”
“丢人?丢什么人?都是跟前的几个爷们,谁还笑话你不成?你跟刘现成那王八蛋较什么劲?你还不了解他,他那样的人也值得咱生气?这一次,他还真给你留了一些面子,你忘了去年,他是怎样整赵德江的?”
王永才一边骂着刘现成,一边给李汉魁说着宽心话,往屋里走。
李汉魁拿出烟袋,两个人分别点上一袋烟。谁知,刚吸了一口烟,李汉魁就大声咳嗽起来。
李崇孝把茶水端了上来,说:“永才叔,你喝点水!”
原来,李崇孝早就来了,他知道父亲心里不痛快,没等生产队饲养院的聚会散场,心急火燎地回家,过来安慰父亲。
王永才对李崇孝说:“崇孝,你看今天这事弄的,真让人生气!”
“事已经过去了,好歹没有出大事,要是崇高和晓军打起架来,你说该怎么收场?”
“我看他姓刘的就是欠揍,要是揍他一顿才解气哩!这几年,大家没少受他的窝囊气!恨他,又不敢说到当面,唉!当社员就是冤啊!”
李汉魁咳嗽了一阵,平息下来说:“兄弟啊,今天你汉魁哥,实在太窝囊了,让人家糟践了一顿,连个屁都没敢放,你说窝囊不窝囊?明天你让我咋往人前站哩!”
“汉魁哥,咱该咋站咋站,咱不和他一般见识,他算什么?臭狗屎。咱新鞋不踩臭狗屎,狗疯自有打狗人。你等着看,有他刘现成好看的,他刘现成丢人的事还在后面哩。你们听说没有,张永福早晚会给他戴上一顶绿帽子。到时候,看他还能不?”
“永才兄弟,咱一码归一码,千万别瞎扯。他刘现成戴不戴绿帽子,和我们没有关系,咱可别往外瞎说。我看齐桂兰和刘现成不是一路人。这几年能和刘现成过,不容易,咱千万别糟践人。张永福确实不是啥好东西,但咱抓不住把柄,可不能乱说,孩子还要做人哩!”
李汉魁马上制止王永才,他虽然也听说过这类传闻,但他始终没有真信过。他有自己的做人原则。那就是:只要不是亲见,就不会完全相信。
“唉!你还给他们掩盖什么?全村人谁不知道!不信,你问问你家崇高,他可啥都知道!”
“别人愿咋说咋说,这个我不管,反正这种事,不能从我们的嘴里说出去!崇高这孩子,这几年没少给我惹事,难道你还不清楚?这种事千万不能把他牵扯进去!”李汉魁依然坚持自己的做人原则,并嘱咐王永才不要乱说。
“好好,咱不说,咱不说,咱说点别的,好吗?”
王永才见李汉魁消了气,连忙把话打住,李汉魁也不想老是纠缠着这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但他们究竟要说些什么呐,还都没想好,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李汉魁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说:“崇孝,让你娘把那碗菜热热,你陪你永才叔再喝几盅,气归气,酒还是要喝的。咱喝不成队里的,咱喝咱自己的!”
李汉魁发话,李崇孝和母亲,还有妹妹云秀,三个人忙着烧锅热菜炒菜。他们把从生产队饲养院端回来的菜,放到锅里热一热,又拍几根黄瓜,不大一会儿,几个家常菜就拾掇好了。
李汉魁从里间拿出一瓶好酒,还是大儿子李崇德上次探家时捎来的,李汉魁一直没舍得喝。
王永才本来没有打算在李家喝酒,他见李汉魁实心实意的,也没有推辞。他知道,过分推辞就有点生分,反而不好。李崇孝陪着王永才喝酒,李汉魁在一旁陪着说话,这几年,他是一点酒也不敢沾了。
“永才兄弟啊,不瞒你说,你汉魁哥无能啊!这几十年,辛辛苦苦,力没少出,活没少干,到头来连个房子都给孩子盖不起,拿什么娶你家小红呐?等过了年,我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砸碎卖了,也要给孩子盖几间房,咱们体体面面地把孩子的喜事给办了,也了结我们做父母的一桩心事。”
李汉魁一谈起房子就有点伤感,慨叹自己命运的不济。
“汉魁哥,你这话可说到俺心里去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嘛,俺听你的!孩子都不小了,孩子的事可不能再拖了,再拖,人家就该说我们做老人的糊涂了,反正得办,早办早心净嘛!”
王永才心里巴不得赶快把孩子的喜事给办了,他对崇高这孩子始终不放心,心里的一块石头一直在悬着,要是有一天崇高说出来不好的话来,这老几辈人的脸面就丢完了,他见李汉魁说到孩子的婚事,连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崇高的母亲忙完了家务事,也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别的话她插不上嘴,但听他们说到孩子的婚事,马上接上了话茬。
她说:“大兄弟,说起来,我们有点对不住孩子。家里穷,这几年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给孩子买过。我寻思着,来年队里分了棉花,给孩子操办一些铺盖,再给孩子扯上几身衣服,不能委屈了孩子。秀红那孩子多好呀,再难也得让孩子过的舒心些。”
母亲说着用围裙擦了一下眼睛。
王永才说:“扯什么衣服?别太浪费了,有几身穿着就行了。秀红那孩子懂事,不会乱要的,她要乱要,我也不会答应!”
李汉魁十分坚定地说:“兄弟,你放心,我决不会亏待孩子!”
李崇孝陪着王永才喝了一阵酒,王永才正要起身,李崇高从外面回来了。李崇高见王永才在他家,不得不过来说话。说实在的,他并不喜欢他这个未来的岳父。在饲养院里,如果不是他和父亲没完没了地说话,也不至于弄成那种不尴不尬的局面,但此时此地,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给王永才端了几杯酒。
王永才见天色已晚,离开了李汉魁家,李汉魁和李崇孝把他送出了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