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队长刘现成的家,坐落在老河湾村的最西北角,是一所相对独立的农家小院,看上去还比较规整。院子的后面是一片树林,也就是全村共有的那一片树林。院子的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就是通向河湾公社的那条大路。现在,漫天的风雪覆盖了路面,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支棱着光秃秃的枝条,直挺挺地矗立在那里,像两排忠于职守的哨兵;院子周围的空地上,落满了白花花的雪。刘现成家里,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干枯的枝条在风雪中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齐桂兰正披着一块黄色的油布,拿着一把小扫帚,冒着漫天的风雪,在院里清理道路。
刘现成此时正坐在屋里,看着满天的飞雪,品着一壶清淡的茶水,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冬天怕冷,不常出去转悠,实际上他也没有多少地方可去,只好呆在家里围着火炉烤火。这几年,他虽然在村里呼风唤雨,但内心并不痛快,甚至还没有平常老百姓过的清闲自在。他明显地感觉到,村里的老少爷们离他愈来愈远,大家见了他,除了恭敬和敷衍以外,似乎没有多少话可说,这使他感到异常的孤独和寂寞,他曾想改变这种不融洽的状态,但收效甚微,自己又放不下生产队长的架子,所以只好用找人喝喝酒的方式,来拢络一下感情。
一入冬,他家就点上了煤炭炉,这在老河湾村,也没几家能做得到。实际上,老河湾村的庄稼人也没几家能点得起。别说没有闲钱,就是有,也不会舍得把钱花在这上面。老百姓家里有的是棉柴,冷了,拽抱棉柴烤烤,烤完后再把灰烬盛在火盆里,给孩子们烘床,谁还舍得花钱买煤炭呢?
刘现成靠着煤火炉,喝完一壶茶叶水,撒泡尿回到屋里,又感到孤独和寂寞,想找人说说话。大雪天里,老在家坐着确实没啥意思,于是,他让儿子刘晓军出去,喊几个人过来喝酒。
他随便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把儿子打发走,自己则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齐桂兰开始忙着准备酒菜。通常能到他家喝酒的人,除了上级领导以外,老河湾的人没有几个。
刘晓军出门的时候,刘现成还特意安排说:“把‘三老歪’也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按说,“三老歪”李照怀有点驴脾气,并不是刘现成心目中最欣赏的人。
当李照怀走进刘现成家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心中顿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照怀来了,快到屋里坐!”
一见李照怀进来,齐桂兰热情地给他打招呼,这个女人对谁都是满面春风,从她的脸上和表现中,丝毫看不出厌烦和痛苦的东西。
“‘三老歪’,你小子可有一段日子没到婶子家来了,是不是俺哪个地方得罪你了?”
“婶子,你说哪里话?我不是忙嘛!”面对齐桂兰的热情责备,李照怀表达着歉意,胡乱编了个理由。
“忙你个头?你个光棍条子忙什么?忙着娶媳妇呐!忙着想媳妇还差不多!”
说完,笑了起来。她一笑,嘴里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刘现成听见李照怀进门,也说:“是照怀吗?快过来!狗日的,你有好长时间没到你叔家来了吧!”
李照怀听到喊声,连忙走进了堂屋。
“狗日的!忙啥呐?下雪天也不串个门,你好大的架子,还得让叔派人去请你!你叔想和你喝几盅酒,难道就这么难?”
李照怀在刘现成亲切的叫骂声中,坐了下来。他心中疑惑,猜想队长叫他喝酒的用意,虽说李照怀有几分精明,但这次叫他来喝酒,怎么也让他琢磨不透,不过,刘现成倒给了他一个答案,也不知是真是假。
“下雪啦,叔在家憋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拉拉呱。”刘现成说的诚心诚意。
“你咋不早说呐!早说,我不早就来了,还能让你派人去请!”
“你狗日的,行情见长啦,别在我面前卖乖了!早说,我知道啥时候能说?我不派人去请,你狗日的大概不会来!”
“瞧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敢在你老面前耍大刀,借给我一个胆,我也不敢!”
“屁话少说!照怀啊,你也老大不小啦,该成个家了,有空让你婶子给你打听打听,看有合适的闺女不,给你说一说。”
刘现成对李照怀的终身大事,说的语重心长。
李照怀如在烟云雾中,摸不清头脑。他心里想,队长究竟想干什么?后来又想,也许这就是队长拉拢人的一种手段吧。
两个人正说着话,刘现成的家里又来了两个人——刘晓远和王秀全。刘晓远是刘现成的侄子,常来常往,并没有什么稀奇;王秀全是王永才的堂侄,一般不常来,但王秀全与刘现成走的很近,王秀全的母亲是刘现成的表姐,有点亲戚关系。
齐桂兰端上几个家常菜,刘现成则从里间拿出四瓶酒:两瓶山东老白干,两瓶兰陵二曲。
刘现成笑呵呵地说:“今天咱爷几个好好喝喝!老子今天高兴,上了酒瘾,愿意陪小子们喝!下着大雪喝着小酒,也挺有意思的,你们说是不是?反正我是这种感觉。”
几个年轻人连忙说:“那是,那是!”
经常没喝过酒的年轻人,一见到酒,眼睛里立刻放出像狼一样的绿光,像狼见了肉一样贪婪。
王秀全打开瓶盖,首先给刘现成倒上。李照怀虽说对刘现成有些看法,但面对这样的场面,当然不会去想刘现成的坏处,他甚至在心里有点感激他,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把他李照怀当个人这样看过,还请他喝酒。
他们喝过一瓶酒,刘现成趁着酒劲打开了话匣子,其实这些事,他不该守着小辈们说,但是,喝过几盅酒之后,他就有些把持不住,非要把自己的光荣历史,向小辈们拉拉。
只听他说道:“你叔一辈子不容易啊!没想到能活到今天,我八岁就随你大爷爷去了东北。东北那时乱的很,日本人眼看着就要强占东三省,张作霖却毫无办法,明里暗里和日本人周旋,可惜,一个皇姑屯事件,张作霖死了。日本人还不肯善罢甘休,逼着张学良就范,强迫东北自治。张学良没法,肩负着国恨家仇,毅然易帜,归顺了国民政府。后来,就是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想起来就是一恍惚的事。那日本人真狠,见了中国人就杀,见了漂亮女人就上,没撑两年,你大爷爷就把我送回来。当时,你老爷爷和你老奶奶都在,那日子比现在难多啦,日本鬼子进中国后,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和全村人一起‘跑反’,(兵荒马乱时节,老百姓躲避战乱,简称“跑反”。)那时,谁敢脱了睡,都穿着衣服睡。”
刘现成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你老奶奶是小脚,跑不快,你三爷爷就背着她,整天钻高粱地。你老爷爷牵着牛,家里的东西都扔完了,就剩下一头牛,你老爷爷说啥也不舍得丢。那时,你三爷爷年轻,才二十多岁,跑得快,一家人总算没遭大难。后来,黄河被炸开了,我们这里一片黄水,地没法种,就去逃荒。”
三个年轻人一边喝酒,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刘现成讲故事。
“后来,我瞒着你老爷爷和老奶奶去当了兵。当时首先与日本人作战,那真是枪林弹雨,血流成河,日本人投降后,我被编入邱清泉的部队,邱清泉就是有名的‘邱疯子’,淮海战役中,解放军先后消灭了黄百韬和黄维两个兵团后,杜聿明亲率邱清泉和李弥两个兵团向永城撤退,在陈官庄地区被包围,当时,已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雪下的比今天还要大,解放军却围而不打,十几万国民党军在狭小的陈官庄地区要吃饭,要取暖,情况万分危急。”
“蒋介石为了挽回败局,准备使用毒气弹,但天公不作美,一连几天的大雪,飞机不能起飞,使解放军避免了一次重大的伤亡,真是天意啊!蒋介石没法,空投物资和给养,投的主要是油饼和罐头,有些士兵为了抢油饼和罐头吃,竟然被油饼和罐头砸死了。”
罐头年轻人见过的不多,油饼却见过,知道是好东西,他们轻易吃不到,被油饼砸死人的事,“三老歪”他们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因此,三个年轻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刘现成继续说:“现在说起来是笑话,那时确实是真的,士兵们为了取暖连死人的棺材都挖出来烧,女人们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都拿身子换油饼吃。”
李照怀问:“我婶子是不是用油饼换的?”
刘现成骂道:“狗日的!回去问问你娘,看是不是你爹用油饼换的?”
四个人又喝了一斤酒,眼看两瓶酒没有了,刘现成又打开了一瓶,接着说道:“我一看不行,这样下去连冻带饿会死人,为了活命,对解放军的宣传动了心,在一天夜晚,带着十几个弟兄跑到解放军这边来,投降了解放军。不料,跑到半路却被发现了,他们就向我们开了枪,我的大腿被打穿了,有几个弟兄当场就见了阎王,和他们比起来,我算是幸运的了。”
刘现成说到这里,“鬼难拿”赵德福披着一块白布单,推开外门走了进来,浑身落了厚厚一层雪。一进门,埋怨道:“好啊!你们偷偷喝酒,不喊我!”
刘现成一见赵德福,笑着骂道:“狗日的,你是属狗的,鼻子就是尖!咋才来?”
赵德福说:“我这是不请自到,哪有早晚?知道你老人家下雪天寂寞,专门跑过来看看你!”
刘现成嘿嘿一笑说:“就你狗日的会说话!快坐下,快坐下!罚几盅!”
其实,刘现成没有请他,为了面子他只能这样说。赵德福的到来,使气氛进一步活跃起来。
李照怀说:“别罚他!千万别罚他!这小子正巴不得想多喝几盅呢?”
赵德福来到,并不客气,根本不用谁罚他,端起酒杯喝了一杯,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王秀全问:“先让他吃着喝着,咱接着听叔讲故事,别让他搅了我们的局。”
刘现成看看赵德福的吃喝相,感到很好笑,又接着说道:“我负伤后,在后方养伤,遇见了你婶子。”
“后来呐?”
“后来回到老河湾。”
刘现成不好意思再往下讲下去,一是当着齐桂兰的面给小辈们讲,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二是齐桂兰嫁给他时也确实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赵德福风卷残云般,大吃大喝了一阵儿,抹了抹嘴巴说:“后来的事,我给你们讲,桂兰婶子来到老河湾后,就有了晓梅妹子,然后又有了晓军兄弟,就这些!”
齐桂兰用力拍一下赵德福的头,笑着说:“娘的个脚,就你知道的多,好酒好菜也堵不上你的嘴!婶子听说,你爹娶你娘时,你还帮着推过大车哩,你说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赵德福说:“胡咧咧哩!”
屋里的几个人被齐桂兰的一句玩笑话,惹得又哈哈大笑起来。
酒喝到这个时候,大家都有些醉意,说话有些放肆起来。刘现成借着酒劲问道:“德福、照怀,你两个狗日的给我说实话,在河工上,崇高那小子为啥打西珠?后来为啥西珠又去给他讲情呢?这件事,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蹊跷。”
赵德福和李照怀两人,听队长问到河工上打架的事,立刻停住了喝酒和吃菜。他们看了看齐桂兰,有些难为情,张了张嘴,讳莫如深地笑笑说:“这事谁知道呐!”
“好啊,不说是吗?今天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们俩谁也别想走。”
赵德福说:“这件事为啥只问我们俩?今天喝酒的几位,当时都在场啊!”
“你们不是和崇高关系最好吗?不问你们问谁?”
直到这时,李照怀和赵德福才明白,刘现成请他们喝酒的真正目的。
赵德福看到刘现成逼问的紧,不得不说:“河工上打架的事,我们也说不准,要知道详情,还是去问问李崇高。”
“吃灯草灰,放你娘的轻巧屁!我要是能问李崇高还用问你们?”
齐桂兰看看赵德福和李照怀两个人的表情,知道他们有难言之隐,估计这件事大概和自己的家庭有关,一想到她和张永福的那一档子事,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万万不能让刘现成知道的秘密。
于是,她开始出面劝刘现成:“孩子们不愿说就别逼孩子,这件事情也好办,明天我去问问崇高不就完了吗?”
刘现成说:“你懂个屁!别插言!”
在齐桂兰面前,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好像有些冲着齐桂兰。这时,赵德福和李照怀突然明白了,刘现成对河工上的那个事好像略知一二。
“去!把李崇高给我请来!我要当面问问他!”
刘现成情绪有些激动,谁也没有听出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几个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