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生产队的饲养室，总是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人们为了取暖，也为了打发冬天漫长的寂寞时光，愿意往生产队的饲养室跑，因此，小小的饲养室，一到冬天显得非常热闹，狭小的空间里，往往挤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但更多的是老人。人走了又来了，走走来来，来来走走，火堆永远没有熄灭过。于是，大家在这烟雾缭绕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饲养员刘照勋，是刘现成的本家叔叔。他的儿子刘现玉，在河湾供销社当主任。刘照勋和李汉魁一样，也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近几年，由于年纪大了，不能再干重活，刘现成安排他给生产队喂牲口。同时，也是卖给堂兄弟刘现玉一个人情，因此，刘现玉每次从河湾供销社回家，总要到刘现成家坐坐，并捎来几瓶好酒，这也是刘现成家好酒不断的一个原因。 　　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当门靠北墙打了一个地铺，是饲养员刘照勋睡觉的地方，地铺的西头，是用秫秸夹出的一个小柴草间。两边的房间里，喂养着生产队的大牲口，有牛，也有驴、骡。这些不会说话的牲口，既是生产的主力，也是生产队的半个家业，因此，刘现成看的慎重，不敢把它们交给一个靠不住的人。其实，饲养员的活并不轻松，夜里需要给牲口加草加料。冬天虽然少喂了两回草料，但再冷的天也要起夜；如果是农忙时，需要加草加料，一天到晚都不能闲着。 　　刘照勋刚刚给牲口上一遍草料，李汉魁就来了，接着是王永才的父亲王全景和赵德福的二爷赵红春。李汉魁有哮喘病，受不了屋里的烟熏火燎，在屋里坐一会儿，就要到外面站站，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后再回来；王全景自从戒了大烟后，身体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面黄肌瘦的，一股风能把他吹倒；只有赵红春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赵红春当年，有些吊儿郎当，经常和村里的一些二流子混在一起，喝酒赌牌，钱输光了，就去偷鸡摸狗。有一次，他和两个二流子偷邻村的一头牛，被人家追到家里，他父亲一气之下，把他赶出家门。从此以后，他在外面漂泊十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他在外面流荡的这十几年，在山西当过兵，贩卖过烟土，走过私盐，还和土匪郑三炮一起绑过肉票。全国解放后，郑三炮被政府拉去枪毙，他无处安身，偷偷跑回老家，好在老河湾民风淳朴，他又没在家乡办过坏事，于是平静地背了几年风头。特殊时期开始时，大队长张永福准备批斗他，清算他的历史旧账。刘现成却把他担保下来，说他救过共产党，对革命有功劳。 　　原来，刘现成有个弟弟叫刘现魁。一九三〇年，刘现成的父亲带领全家闯关东的时候，他的弟弟才六岁，还是一个屙尿不知的小屁孩。可是，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以后，他弟弟却瞒着父母，在学校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并很快成了一名骨干分子。在东北，他接受满洲省委的领导，不断组织工人学生，进行罢工罢课游行。由于叛徒出卖，他被国民党当局追捕。出事后，刘现成的父亲刘照功，连夜打发他回老家躲避，刘现魁就在老家躲避了半年多。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土匪郑三炮知道了，郑三炮就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抓走了刘现魁，绑了他的肉票。 　　郑三炮让人捎过话来，开口就要五百块现大洋，钱到放人，不然就往县上送。刘现成的爷爷刘景禄吓得要死，赶紧变卖财产，托人去找赵红春，让他求郑三炮放刘现魁一马。赵红春当时还算讲义气，感到事不宜迟，接过刘景禄的二百块银元，马不停蹄去找郑三炮了。 　　赵红春一见郑三炮，说明来意，并把银元递给郑三炮。郑三炮一见只有二百块银元，把钱掼在地上，当时就很恼火。他对赵红春说：“不是三爷我驳你的面子，你也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干了几年，你知道，这点钱打发要饭的都不够，你赶快回去给刘家人捎个话，五百块一个子也不能少。不行就往县上送，他犯的可是死罪，弄不好是要杀头的，一条人命就值二百块，也太不把我郑三炮放在眼里啦！” 　　赵红春微微一笑，把郑三炮扶到座位上坐好，语气委婉地说：“三爷，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别跟他们小户人家一般见识，老刘家我清楚，穷的叮当响，夏天买不起一条裤衩，冬天穿不起一条棉裤，这二百块大洋还是变卖家当，东挪西借来的，再多，他家肯定拿不出来。再说，咱们得一个是一个，把人送到县上，咱们一个子儿也捞不到，白忙活一阵儿。县里的那些人你也清楚，一个比一个黑，要是他们趁机敲我们一笔，就更不划算，咱们别打不住黄鼠狼反惹一身骚，三爷你是明白人，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 　　赵红春一席话，说得郑三炮活动了心眼。他想，眼下共产党闹得很凶，眼看就要得天下，国民党是王小二过年，朝不保夕，县里的大小官员，正竭力搜刮民财，要是真送到县里，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到时候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思忖半日便说：“好吧！算你小子会说话，给你这个面子，二百就二百，你把人领走吧！” 　　郑三炮答应放人，让赵红春松了一口气。 　　赵红春正要领着刘现魁往回走，又被郑三炮叫住，赵红春害怕他反悔，心里一惊，可郑三炮却说：“红春，你也忙活了一阵子，不能让你白忙活，这二十块大洋你拿去喝茶吧！” 　　说完，当着刘现魁的面，从二百块现大洋中拣出二十块来，递给赵红春。赵红春心里明白，这是土匪行里的规矩，这二十块银元是封口钱，不拿不行。郑三炮的意思很明白，以后出了事谁也别想脱得了干系。赵红春不管这些，把银元揣到怀里，领着刘现魁就走，他怕夜长梦多。 　　赵红春把刘现魁交给刘景禄后，把二十块银元也掏出来递给他。刘家对赵红春自然是千恩万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刘现魁还给他磕了头。解放战争开始后，刘现魁回到东北，参加了辽沈战役，后来还立了功。全国解放后，被安排到地方工作，现在已经是东北某县的县委书记。 　　为了答谢赵红春的救命之恩，刘现魁逢年过节，还不断从东北给赵红春捎东西，让刘现成转交给他。因此，在特殊时期中，刘现成竭力保护赵红春，没让张永福批斗他，就这一点，使刘现成在村里，获得了知恩图报的好名声。 　　赵红春上了几岁年纪，对世事也不再过问，原先的一些事都当做了笑谈，他也不避讳，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