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冬天的庄稼人因为贪恋自己的热被窝,一般起的较晚,吃过早饭,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饭后,没事的人来到生产队的饲养室,说话聊天。不大一会儿,饲养室聚集了一些人。饲养员刘照勋的地铺上,已经坐了几个先来的老头儿,来晚的人,随便找个地方坐着或站着。
刘照勋见来的人多了,又添上一抱干麦秸,原来的火堆立刻冒起了浓浓的白烟,几个禁不住烟呛的人,赶快跑出屋子,其中就有李汉魁。
烟雾消散以后,外面的人又回到屋里来,该坐的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人们在饲养室里,一边烤火一边说话,天南地北谈论着各种奇闻异事。他们所谈的内容,也没有一个固定的主题,往往由一个人随便起了一个头儿,大家就会顺着话茬随便说下去;也没有一个结尾,什么时候散场,什么时候就是结尾。一般来讲,赵红春、王全景等几个饲养室的常客,往往是说话人的中心。
这一天,烤过一笼火之后,赵红春等几个老年人,还没有开口说话,一个叫赵德红的年轻人,首先告诉大家一个消息。
他说:“前天晚上,我从河湾集办事回来,走到王家林的时候,碰见了鬼。”
王家林是一片坟场,通往河湾镇的一条小路从中间穿过,相传是老河湾最紧的地方,老河湾的妇女哄孩子时,只要一说:再哭,把你扔到王家林去!小孩马上就不敢再哭了。
赵德红带来的这个消息,立刻引起大家的极大兴趣,马上有人好奇地问:“德红,鬼是什么样子?红的还是绿的?”
赵德红说:“我没看清楚,反正黑漆漆的一团,拦着我的去路。”
“小子,那是你看花了眼,人见真鬼还能活?”王全景说。
“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看见一团黑影,挡在我面前,当时,我以为是八队的麦秸垛。可是,仔细看了看,又不像,当时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赵德红说。
“那是鬼打墙。”坐在地铺上的赵红春说。
“红春叔,你说世上真有鬼吗?”有人问赵红春。
“我也说不准。”
“去年夏天,我在北地老林见过鬼火。”一个人说。
“鬼火是磷光,没有什么稀奇。”有人给他解释。
“你说的不对,磷光会走吗?我见的鬼火会走。”
“那是风吹的。”
“黑夜走路,只要见亮,你就要看那亮是否摆动,要是不摆动,那八成是鬼火。”
“为啥?”
“你想,人走路会照直走吗?”
“有道理!”
“你们说的都不可怕,我给你们讲一个我亲身经历的蹊跷事。”
赵红春说。
大家等得就是他这句话,以前的话权当是引子。
只听赵红春说:“那是一九三五年冬天,我在山西当兵的时候。有一天傍晚,部队来到了一个小村庄,村庄不大,在一个小山坳里,大约有十几户人家。当时,天已经黑了,部队要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可是,派了几批人去找房子都没有找到。当地的老百姓怕当兵的,谁也不愿意把房子借给当兵的住。我们的连长是个山东人,五大三粗的汉子,脾气有些暴躁,他见几批人连一间房子都找不到,就说:‘他妈的个巴子的,老子在前方流血卖命,到这里连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去!给我抓个活的来问问。’几个当兵的就跑进村子里,捆着一个老乡过来,连长亲自给老乡松了绑,对老乡说:‘你们这里当真没有闲屋子?’老乡说:‘有是有。恐怕你们不敢住。’连长一听就恼火,说:‘放你娘的狗臭屁,当兵的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说!房子在哪里?’老乡说:‘请跟我来。’连长就跟着老乡来到一所深宅大院。他把大院的门打开,没敢往里进就走了。连长和我们一见大院里长满荒草,大概有一些年头没人住过。这是一所两进两出的院落,看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第。连长没有多想,就安排部队进了院子。他认为有地方住总比没有强,一连人就开了进去。大家埋锅做饭,很快就拾掇停当。连长和我们几个警卫住后厢房,其他人住前院。当我们打开后厢房的时候,只见屋里的摆设齐全,家具全是新的,还有铺盖,好像是新房,只是家具和铺盖上落了厚厚一层尘土。我们随便打扫打扫就住了下来。连长让我和另一个警卫员睡在床上,他自己却睡在当门的条几上。半夜时分,我老是睡不着,心里有些害怕。就在这时侯,只听得房门好像被人轻轻地打开了,接着就听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好像有人正迈着细碎的脚步,向我的床前走来。”
赵红春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大家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
有人就问:“后来呢?”
赵红春点上一袋烟接着说:“后来,那脚步声慢慢向连长睡的条几走去,又好像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向我睡的床边来,这样来回几次。我用被子蒙住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停了一会儿,脚步又向连长那里走去,这样又反复了几次。没过多大会儿,只听连长‘嗷’地一声,从条几上掉了下来。我们一见出了事,再也不敢怠慢,连忙点上灯。只见连长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脸色铁青,没有血色。住在前院的人,也都起来了,连副向天空连开了几枪,连长才醒了过来。可醒来后,他两眼发直,毫无光彩,嘴里不停地说胡话。天亮后,我们离开了小村庄。当地的老乡才告诉我们,这所宅邸里,曾吊死过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自从新媳妇吊死后,再也没人敢在这里住过,夜里经常闹鬼,半夜老是听见有人哭。老乡还告诉我们说——”
“说什么?你快说!”
“老的**!你不能让我吸口烟再说嘛!”
赵红春骂了一句,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老乡告诉我们说,这里大白天也闹鬼,特别是正上午的时候,有时明明看见前面走着一个小媳妇,花枝招展的,可一转眼就不见了。还说,有一个做生意的外乡人,迷了路,走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忽然看见,前面山坳里走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媳妇,连忙上前去问路,喊了声大姐,谁知道那小媳妇一转身,把个外乡人吓得扭头就跑!”
“那为啥?”
“为啥?那小媳妇乌黑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像纸一样煞白的脸,脸上没鼻子没眼,也没有嘴,一句话,啥也没有,光板一个。你说吓人不吓人?外乡人失魂落魄地跑了一段路,碰见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头儿,正在前面走着,心想,这回可遇见人了,马上跑上前去说:‘大爷,可把我吓死了,我遇见了一个无脸女鬼。’谁知那老头儿一转身,幽幽地说:‘你看我有吗?’外乡人一看,又把他吓了个半死!”
“那为啥?”
“为啥?那老头儿也没有脸,也是光板一个。”
“我的乖乖,确实是够吓人的!这老头儿,看来是那小媳妇点化的。这外乡人也够胆大的,要是一个小胆的,连续两次,还不给吓死了。”
“当然了,这就是个勾命鬼!”
赵红春说:“我们离开村庄不久,连长大病了一场,精神一直不好,没过一年就死了。”
听赵红春讲完故事,大家松了一口气,接着议论纷纷。
有人问赵红春:“你当时就没有掀开被子看看,到底是人还是鬼?”
赵红春心有余悸地说:“我哪敢掀开被子看哩,早就吓得缩成一团,连动都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
有人问:“你们睡觉时,难道没插门吗?”
“插得好好的,不然还吓不成那样。要是没插门,顶多怀疑是有人进来了,绝对不会想到别的。在睡觉之前,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我亲自把门插得死死的。”
李汉魁插了一句:“要是真鬼,你插了门,也挡不住。”
有人质疑:“说不定你们的连长是自己不小心,夜里翻身掉下来的。”
“信不信由你们?反正事是真的,有没有鬼,我也说不准。”
赵红春不想纠缠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
“听老辈人讲,王家林成过鬼市。”王全景接着说“鬼”,“过去有一个卖馍的,挑着一担子白馍去赶河湾集。他起得早,五更头上就上了路,光觉得自己不大一会就到了河湾集。他就找个地方,放下挑子做生意。买馍的不少,但都不说话,也不问价,递了钱,拿起馍就走。鸡一叫,狗一咬,天就亮了。他一看,这哪里是河湾集?这不是王家林吗?再一看,每个坟头上都摆着三五个白馍,自己手里攥着一把纸钱。吓得他回家大病了一场。从此,他再也不敢起早去卖馍了。”
“世上有没有鬼?谁也没真见过。要是真有,鬼肯定比人多。你们想想,成千上万年死了多少人?如果都变成鬼,这鬼该有多少?这街上地上不到处都是,还有我们活人站的地方吗?我们一出门就能碰上。要是那样,我们还敢出门吗?”
不知什么时候,李崇孝也来到饲养室,他毕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对“鬼”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王全景接着说:“说的也是,但鬼也有好坏,有好鬼也有恶鬼。好鬼不害人,只有恶鬼和怨鬼才四处游荡,说不定那一天显一下形,让我们活人遇见。身子壮实的人,鬼会躲着走,身子弱的人才会鬼上身呐!”
一个青年人突然笑着问王全景:“全景爷,像你这身子骨,经常鬼上身吧?”
“去你奶奶的,你就不盼着我好!”
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饲养室传出了欢乐的笑声。
西伯利亚第二次寒流袭来,比第一次来的更加凶猛,揭地的北风整整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风虽然小了许多,但天气特别阴冷,老河湾村北的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这一天,在河湾供销社工作的刘现玉回到了老河湾村。他先回家把捎来的东西交给母亲之后,又跑到生产队的饲养室看了一下父亲刘照勋,和父亲说了一阵子话,然后拐到堂兄刘现成家里来。
刘现玉从某商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河湾供销社。他先从一般办事员干起,一年后,当上了供销社会计,接着干会计股长。从会计股长、政工股长一直干到办公室主任。特别是与供销社主任徐茂功的闺女徐爱霞结婚后,更是步步高升,很快被提拔到供销社副主任的位置。徐茂功退休后,他自然而然地接替了徐茂功,成为河湾供销社的一把手。他和堂兄刘现成,一直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关系,刘现成对他的家人也格外照顾。
刘现成对刘现玉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把刘现玉让到屋里,然后高声叫喊齐桂兰:“咱现玉兄弟回来啦,赶快去炒菜,我们弟兄俩喝几盅!”
齐桂兰对刘现玉的到来,更是热情周到,她先给他们倒上一杯水,接着忙着炒菜去了。
刘现成和刘现玉点上烟,等着齐桂兰上菜。
刘现成问:“这么冷的天,你这个大主任不在家里呆着,回来干啥?”
“我来看看你叔和你婶子,天冷了,看看他们点炉子没有。你知道,他们会过,不舍得点。去年,我给他们拉的蜂窝煤,到现在他们还放着没点完,无论如何,今年一定得让他们烧完!”
“就是!就是!老人们都是这样,穷日子过惯了,不想太浪费。其实,咱有这个条件,蜂窝煤尽他们烧,他们也烧不完。你放心,今年他们要是再不点,我也不愿意,明天我就去给他们点上。你也真是,这点小事,还用你亲自来一趟,让人捎句话不就行啦!”
“不是不是,我也有一阵子没来了,想回家看看。”
“你真孝顺!”
刘现成轻易不夸奖人,今天算是一次。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齐桂兰把炒好的两个菜端了上来,笑咪咪地说:“你们先喝着,剩下的菜一会就上齐!”
“嫂子的手艺又有长进了,一闻就知道味道不错。凑时间,我让我家那口子也跟你学学手艺。”
“你家爱霞才不用学哩!你招待客人还用得着她炒菜?到食堂一要就齐了。”
“瞧你说的,食堂也不是专为我家开的,我家也不能天天去食堂要菜啊,我们平时也要炒菜吃啊!你不知道,她炒的菜不中吃,哪有嫂子你炒的好呢?”
在刘现玉和齐桂兰说话的时候,刘现成已经掂出了两瓶五粮液,他打开一瓶,给刘现玉倒上。
“这两瓶酒,还是两年前,你现魁哥从东北给捎回来的,你哥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才不往外拿呐!”
刘现玉笑着说:“我的面子好大!”
“那当然!你是谁?你是咱供销社的大主任嘛!这酒你不喝谁也不配喝!张永福在家翻过几回,都没翻到,这个张永福,光怀疑我有好酒,可就是不知道我放在哪里!嘿嘿!”
他们俩刚刚喝了一盅酒,刘晓梅从外面回来。
刘晓梅一见刘现玉,连忙说:“现玉叔来啦!你可有一段时间没到我家来啦,我们都很想你哩!今天你一来,我一定得给你端酒喝!”
刘现玉看到刘晓梅,打心眼里高兴,他喜欢这个侄女。
他端着酒杯对刘现成说:“现成哥,咱家的晓梅越来越漂亮了,一定能找个好人家!”
刘现成见刘现玉说到晓梅的终身大事,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和你嫂子正为她的婚事发愁哩,你看看,这高不成,低不就的,上哪去找好人家?晓梅要是有个工作就好啦,这在农村一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你这个当主任的叔叔,一定得给她操操心!”
刘现玉轻描淡写地说:“这好办啊!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我们供销社想在河西村安一个供销点,过了年就开业,让晓梅去那里当个临时工,你看怎么样?”
刘现成有点愕然:“什么?当临时工?你不是开玩笑吧?”
“怎么?不愿意让孩子去!”
刘现玉有点不理解,像这样的好事,就是有人托他,他也不一定答应。
憋了好长一段时间,刘现成才从惊愕中醒了过来。他岂止是不愿意让孩子去,而是求之不得。他有些激动,高声喊道:“晓梅,你快过来!老齐你也过来!快给你叔端酒!快!”
齐桂兰和刘晓梅正在厨房炒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过来:“什么事?这么火烧火燎的吆喝!”
刘现成:“也让你们高兴高兴,咱晓梅有工作啦!他现玉叔给她在供销社找了个临时的,当一个售货员咋样?”
这消息对齐桂兰来说,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她一听就心花怒放,连忙端起酒杯说:“好兄弟,嫂子我敬你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齐桂兰喝完酒,两眼溢满泪花,不知是被酒呛的,还是她真的想哭。这几年,她苦苦熬着,不就是想让孩子有个好的归宿吗?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她能不高兴吗?刘现玉就是及时雨,给她一家送来了甘霖。
刘晓梅心里更是高兴,农村的艰苦生活,她已经品尝过了,感到百味杂陈,现在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她自然是感激万分,只见她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对刘现玉说:“现玉叔,俺敬你一杯!”
刘现玉接过刘晓梅端起的酒杯,看看刘现成。
刘现成明白啥意思,心情激动地说:“好兄弟,喝!一定得喝!”
刘现玉喝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让孩子先在河西干两年,等有机会,我再把她调回到河湾镇,虽说是临时工,但不是没有希望,说不定以后有转正的机会,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干啊!”
刘现成说:“老齐,再去弄个菜!”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刘现玉来他家喝一次酒,却喝出一件天大的好事。这件事对刘现成来说,确实非同小可,不光解决了闺女的前途问题,还解决了他和齐桂兰的一块心病。在当时,能跳出农家门,进入供销社,是多少人家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在刘现成和齐桂兰的热情劝说下,两瓶五粮液很快见了底。刘现玉喝的有些酒意朦胧,刘现成把他送回家,并顺便给他的父母点上了煤球炉。这件事本来是他明天才干的活儿,心里一高兴,也就痛痛快快地干了。